有三个人正从检票口急匆匆地来到站台上,其中两个是男的。女的穿着米色雨衣,下面是白色长靴。姐姐立刻缩到修二身后,女人的侧脸从她眼前晃过。
修二还以为是弄错人了,因为这跟自己创作的形象差多了。女人的侧脸比想象中的要老一些,由于光线的缘故,脸上阴影的部分也很多。
“姐,那我去了。”
修二朝她乘进的电车走去。上行的电车很空,无论要观察还是跟踪,条件都很差。女人坐在座位上,一旁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另一旁则是一名年长的女性。彼此间都空出一个身位的空间。
修二装作随意的样子穿过她的前面。女人正拿出一本很薄的杂志。他一直走到相反的另一头,在角落里坐了下来。在这种场合,画家的长发很是不便,太惹眼了。马上就有一名坐在前面座位上的女乘客回头向他投来了鄙夷的眼神。
修二抬头望着吊环上的广告。是旅游地的广告。广告的下面,远远地看得见那件米色的雨衣。她正在读着杂志,脸看不清楚。
由于对方正在看杂志,修二便稍稍移动位置靠近了过去。然后他又把垂在耳际的头发用手拢了拢。真是的,自己怎么就这么笨,不知道买份报纸呢,这样至少也能把脸藏起来只露出眼睛啊。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
修二斜着脸。她的身影已经完全进入自己的视野,低头看杂志的脸不时抬起,时而稍微调整一下身体的方向。
就在注视她的过程中,她的线条轮廓在修二的视野里也逐渐清晰起来。刚才还以为是认错人的那张脸,一点点向画帖上的形象靠拢了。她是双眼皮,虽然看不清楚细节。由于光线的缘故,眼睛一带凹了下去,鼻梁则凸显上来。车窗外路灯飞驰。
手表上显示是六点二十分。对于去酒吧上班的女人,时间似乎有点迟了。或许去的场所不同吧,昨天的这个时间并未看到她从豪德寺站乘车,而前天则是记忆力超群的花店女店员看见她出现在这里。难道她是每天都去上班,而独独昨天给看漏了?修二不得而知。
长期以来一直搜寻的女人正坐在离自己五米远的地方,一想到这个,修二不由得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甚至都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是真的。感觉就像是终于遇到了一幅一直在追寻的画。
她的身材窈窕,身上裹着雨衣。不过,比起上班族,她的打扮中更透着一股生活的气息。
——这个女人与玉野文雄应该还未断绝关系吧?以前住在那栋公寓时,玉野时常来找她。据说玉野有妻儿。而他们的这种关系似乎已持续了很久。时间一长,女人也会有一种成为人妻的错觉吧?
目前并不清楚玉野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不过不难想象他的处境绝不会很好。他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姐夫是被错当成玉野而遇害的。当此刻坐在那边读杂志的女人给姐姐家送去系有黑丝带的插花后,这种想象便得到了证实,因为那女人知道这一点。
照此看来,玉野或许正躲藏在萩村绫子家里。一旦知道自己被锁定为暗杀目标,当事人自然会想藏匿起来。豪德寺一带的地理情况复杂,不显眼的公寓和歇业商户的外租房都是上佳的藏身之所。
如此想来,之前的那处公寓也离郊区很近,路线也不简单。
不过连上次那种偏僻之处都被暗杀玉野的人给盯上,看来凶手一定是在玉野去女人那儿时尾随其身后,又进行了一番仔细的调查。比如玉野去公寓的日子、所走的道路、从H形小路的哪一头进去,还有身高、所提的文件包、外套的颜色。而姐夫外套的红茶色在橙色街灯的映照下发生了变色……
杀人犯并非熟悉玉野文雄。或许是受人之托?职业杀手?这也太离奇了。或许是某个组织里的人……
乘客站了起来。对面的女人往修二这边看了一眼,修二慌忙把脸扭向身后的车窗。新宿的霓虹灯绚烂夺目。
修二混在她身后的乘客里下了电车。
女人通过了检票口,似乎对身后的人毫无察知。
修二忽然想到,这女人就这样毫无戒备地走路,能行吗?暗杀玉野的人肯定知道这女人。只要跟着她顺藤摸瓜,就能找到玉野隐匿的地方。自己眼下不就这样尾随在她的身后吗?谁敢说别人就认不出她来?这女人也有点太大胆了吧。
虽然很无奈,但她也得生活,也要出来工作。不过,修二还是觉得危险正在涌向她那纤细的身体。他甚至不由留意起走在自己前后的男人们。
这时,在迎面走来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忽然向他打起招呼来。
“哟,这不是山边吗?”原来是一个画友。
“啊。”真不巧,偏偏在这时候被人叫住。对方是个好酒的男子。
“去哪儿啊?连脸色都变了。”
“是,我有点急事。”
修二的眼神仍盯住那女人的背影不放,可是,那背影还是从他的视野里逐渐地远去了。
“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啊。来,上那边喝两杯去。”
“是啊,可今天不行,失敬了。”
“喂喂,连这点情面都不给?”修二被抓住了胳膊。女人在路口往右拐去。若是现在跑过去的话还不会跟丢。
“今天真的是不行,下次吧。”说着,修二硬把对方的手甩开。男子一脸气愤。
修二跑了起来。到达拐角往右一看,女人的身影已混入人流不见了。
那天后,修二又接连两天在同一时刻站在豪德寺车站。她的脸早已印在他脑海里,只是没从正面直视过,一些脸部的细节还并不清楚。那夜在电车里时,她正在低头看杂志,为了避免被发现,修二只能偷看。那天米色的雨衣也可以作为标记,可是这两天都是晴天,那印记便消失了。
不过,无论她穿什么样的服装,修二也认得她的脸。又站了两小时,她还是没出现,之后也是一样。于是,修二便怪起拉住自己的那名画友来。若不是那个可恨的男人,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莫非让她察觉了?可她当时并没有这种迹象,应该不会。
这么说,她并不是每天都使用月票外出的?自己一直在豪德寺车站仔细守望,不可能看漏。若是对方发现了自己,警惕起来的话则另当别论,若不是这样,那她就是随心情上班的了。
就在修二与她同乘一节电车厢之后的第三天,报社的阿辻给他打来了电话。
“你上次委托我调查光和银行退职支行长名单的事情,今天,各地的分社都给我发来了回复,差不多收齐了,你今晚九点过来一趟吧,就是上次我告诉你的Point酒吧。”
“非常感谢,九点对吧?”
“唔。我可能会醉,不过都给你写纸上了,我把那个交给你。”
“我一定过去。”
这阿辻看似吊儿郎当,没想到把约定的事挺当回事,兑现了诺言。
说是在银座后面,其实这“Point”更靠近新桥。四层的楼栋正面全是一块接一块的酒吧招牌。这座楼里全都是酒吧。
一层只有商店,走进狭窄的通道后便是电梯。还未等修二按下按钮,电梯的门就自动开了,几个下楼的客人被服务生送了出来。修二按下了“Point”所在的三楼的按键。
一出电梯,“Point”就在眼前。
“R报社的辻先生来了没有?”
“已经来了。”
男服务生把修二引进里面。
从店门口开始便弥漫着污浊的烟雾。右边是柜台,客席在左侧。这家酒吧比修二想象中的要高级得多。桌子很多,可几乎都挤满了客人。修二跟着男服务生往里走,客席中既有人向他投来一瞥,也有人漠不关心。
“啊,来了啊。”
阿辻的左右各有一名女子,心情不错。
“您好。”女子让出席位。
“啊,您是画家吧?”另一名女子看到修二后说道。
“他可是将来会成为大画匠的人哦。你们若是趁现在让他给画一张肖像画,将来会发大财的哟。”阿辻说道。
“那可一定得给我们画一张哦!”女招待半开玩笑地说。她们大概知道阿辻在画坛中很有势力,相信了他的话。阿辻笑了,要修二请客。
“你要喝点什么?”
“啊,来点兑水的威士忌就行。”
阿辻站了起来。
“去厕所?”
“嗯。”
阿辻起身离席。修二等他回来后给他资料。修二与这些女人不熟,便无聊地朝其他客席打量起来。忽然,他差点叫出声来。
在昏暗的角落里,一名矮胖的男子正手端酒杯无精打采地坐在一张不显眼的桌前。即使他坐着,也能看出他个儿很矮。在一旁闲得无聊的女人则显得高得多。原来是罗圈腿的西东刑警。
那名刑警竟会来这种地方,这让修二很意外。他没有同伴,单单一个人。当然,刑警并未注意到自己。修二慌忙转过脸,心中有些纳闷。
那家伙是为了找乐子才来这儿的吗?还是因为调查案件而在暗中监视人呢?
阿辻返了回来。
“喂,这个给你。”他屁股一落座就从兜里掏出信封交给修二。
“啊,多谢。”修二不禁想当场拆开看看。
“喂,这种情书怎么能当着人的面读呢。”阿辻说道。
修二恨不能立马就离开这儿去看里面的内容,可自己也不能这么拿到好处马上就走人。阿辻是那种爱酒如命的人,不会这么容易放自己走。何况他现在没有其他酒友作陪,修二只能硬着头皮花些时间来陪陪他了。
不过,真正让修二愿意在这酒吧留下来的,恐怕是因为角落桌前的矮个刑警。他还想了解一下那名刑警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来这儿。应该说,酒吧不像是这个刑警会来的地方,如不是私事,那就一定是为工作而来的了。是与姐夫被杀一案有关吗?
负责调查姐夫遇害一事的搜查本部已经解散,参与调查的西东刑警也应该没有调查任务了。刑警都很忙,案件一个接一个,那家伙不可能总在调查同一个案子。
不过修二曾见到这位刑警在姐姐家附近仔细调查,所以他一直都觉得,尽管搜查本部已被缩编,但西东刑警或许仍在孜孜不倦地调查。搜查本部的解散并不等于搜查完全放弃,案件有时还会留下少数专案人员继续调查。用警方的话说,这叫做非强制性调查,西东刑警大概就属于这种。
修二想在这儿待一会儿,暗中观察西东刑警。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啊。”阿辻注意到了修二的眼神后问道,“后面还有约?”
“是啊,三十分钟之后我要见一个人。”
修二故意看了看表。若说自己没事,阿辻很可能会一直拽着自己不让走。之所以说是三十分钟,是因为他想趁这段时间弄清西东刑警的目的。
“那种事放明天好了。”阿辻果然拦起修二来,还说反正不会是什么要紧的事。
“不行啊。”修二苦笑着说道。
“你让我费了那么大的劲,事成就甩手走人,这样可过分了哦。”
“那我就再待一会儿。”
“咱不说这些,慢慢喝。”
这时,阿辻的眼睛忽然扭向了一旁。
“咦,那女人是新来的?”
他指向一个正穿过桌旁的女人。那女人穿着和服。阿辻把脑袋仰倒在靠垫上,眼睛追逐着女人的背后。
“哎,辻先生,您又忘了她了?”一旁的女人说道。
“我头一次见到。”阿辻仍在用眼睛追逐着那蓝色和服。女人径直朝很远的桌子走去。
“这么说,您是很久没来了吧?”
“她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都已经快一个月了。”
阿辻一直瞅着那女人的脸,直到看不见她为止。修二也跟着看去,只见那身穿蓝色和服的女人走近桌旁后,微微行礼,便在客人旁边坐了下来。修二这才看见她的脸,不过距离仍很远。
“老板娘在那张桌上吧?”直到看到对方的脸,阿辻才安心下来似的把自己的脸转回来。
“对,老板娘正在向客人介绍新人呢。”
“这儿的老板娘很会推销新人,她也很能喝。”
阿辻刚说“这家店的女孩子全都是美女”后,旁边的女人们顿时全都张望过来。
“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她叫百合……辻先生,您真是眼尖。”
“我也好歹经常来这儿喝你们的高价酒啊。去,跟老板娘说,给我也介绍一下。那桌子的客人不就花多点钱嘛……”
“辻先生吃醋了呀。”
女人对一个穿堂而过的男服务生耳语了几句,于是,服务生便朝对面桌子上的老板娘走去,弯下腰来嘀咕起来。
对方好像答应了,不久,体胖的老板娘便笑嘻嘻地来到了阿辻的桌旁。身后跟着那名蓝色和服的女人。原先坐在桌前的两个女人站了起来。
“啊,来了来了。”阿辻高兴起来。
“什么来了?”老板娘眯缝起眼睛朝向他。
“辻先生刚才吃醋了。说为什么不给这一桌介绍新人。”其中一个女人嘟着嘴笑了起来。
“因为辻先生最近这段时间总不来嘛,您要早来的话,我早就给您引见了。”老板娘用手推了推那女人的后背,要她在阿辻的旁边坐下。
“您好。”女人朝修二微微点头致意,低着头坐了下来。
“这位是辻先生,是R报社的高人……”
老板娘也向初次来此的修二打招呼,然后向二位客人介绍道:“她叫百合。”
“名字刚才我已经问了。”
“啊,已经知道了?”
“对不起,辻先生对她十分感兴趣,问了我,我就说了。”一旁的女人解释道。
“对新人感兴趣是我的癖好……喝点什么吗?”阿辻问道。
老板娘则替女人回答道:“请我们喝杜松酒怎么样?”
百合姑娘始终低着头,没有机会问。老板娘刚问她喝不喝杜松酒,低头不语的她却忽然一下站起身来,急忙朝对面走去。她那低垂的侧脸,修二只瞥到一瞬。她哪张桌子都没去,径直快步走向柜台,然后向右拐去。
“她慌慌张张的。”阿辻瞪大了眼睛看看老板娘,“怎么回事?”
“谁知道,大概是去洗手间吧。”老板娘任由座位空着,慢条斯理地答道。
“她的脚底简直都起风了。”
“真失礼了。她还不大适应。”
“没适应?老板娘,她来了都快一个月了吧?”
“她以前没在这种店里待过。”
“那也用不着一坐下就逃跑啊。真是奇怪。”
席间稍稍冷清下来。老板娘正对着阿辻与修二,朝二人端起酒杯。阿辻换了另外一个话题闲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