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沉浸在将雾子变成赶上时代的淑女的欢乐里。
刚才走出旅馆时,准备去赏花小胡同口的一家小小的日本料理店吃饭。现在秋叶改变了主意,决定去东山高台寺附近的一家大饭庄。
最初雾子的那身打扮,使他的心凉了半截,现在换上了套装,到哪儿也不逊色。
打电话过去,得知有空位。进去一看,只有两位中年客人在门口的吧台边。
“请进!”
女老板和颜悦色地迎接他俩,她的眼睛直盯着雾子。
“好久没有见到您了,又上哪儿寻花问柳去了?”
女老板知道秋叶一个月两次从东京来京都讲课。
“哪儿也没去,那一回休假,上一回没住下,马上回东京了。”
“真的吗?京都这地方小得很,马上会打听出来的。”
女老板问秋叶喝什么酒,秋叶只要啤酒和日本酒。
“还是这吧台让人沉住气了。”
说是吧台,其实脱了鞋,坐在榻榻米上,脚可以伸进去,不用盘腿,和一般客座毫无二致。
女老板斟上啤酒,直直地盯着雾子。
“多么年轻漂亮啊!”
雾子知道说的是自己,耷拉下眼皮。
“从东京来的吗?”
“是的,有点儿工作上的关系。”
女老板窃笑着点点头,秋叶顿时沉不住气了。一年多以前,他和史子来过这儿,机灵的女老板立刻觉察到史子是何等人物。此刻不知她如何看待雾子,说是工作关系,对这位老板是瞒不过去的。
“看来,还是东京的小姐会打扮啊。”
女老板说的是客套话,雾子听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这饭庄分楼下楼上两处雅座,进门的吧台是附加的设施。
“你挺忙的……”
秋叶朝里面扫了一眼,示意女老板可以退席了,可她沉住了气。
“对了,前些日子能村先生带了三位客人来喝酒,也说是工作上的关系。”
去年秋天,秋叶和能村来过这儿。
“我怎么不知道呢?什么时候?”
“一星期以前,好像是上星期三,我这么说他,他该打喷嚏了。”
“啊……”
说不定能村已经泄露给女老板,此刻再说雾子是工作上的关系已经晚了。
“那家伙嘴臭!”
“难道他说您不中听的话了?”
“那倒没有。”
“我失陪了,您慢慢用。”
说到节骨眼上,女老板知趣地告辞了,向雾子微微一鞠躬。
女老板一走,留下秋叶和雾子,秋叶拿起菜谱扫了一眼。
“你想吃点什么?”
雾子初次来这样高档的饭庄,再说初次来京都有点紧张。
“这时节,香鱼才上市,尝一尝如何?”
虽然这时候的香鱼还很小,但很嫩,秋叶今年还未尝过。
“还想吃什么?”
秋叶把菜谱递给她,雾子瞧了一会儿,却提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刚才女老板说的能村先生,就是常去‘魔吞’的那一位吗?”
“是的,他来过这儿,还不敢对我说,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秋叶和雾子来京都也不会对能村说的。
“多漂亮啊。”
这回雾子指的是女老板。
“不年轻了,过了四十岁了。”雾子叹服地点点头。
秋叶带史子来这儿吃饭时,见了女老板,史子立刻燃起了轻度的敌意;雾子不会有这种感觉,年龄差别太大,不会成为竞争对手。
酒烫好了,秋叶拿起酒壶给雾子斟酒。
“还是用玻璃杯盛酒方便。”
秋叶半开玩笑地说,雾子用手指敲敲桌子,表示谢意。
一直拘谨的雾子,突然学起调皮来,秋叶觉得挺新鲜。
“来盘生鱼片吧!”
厨师问秋叶。秋叶点了海鳗生鱼片。
京都本来是远离大海的内陆盆地,海鲜并不多,如今交通便利,无论去何处,都能吃到海鲜。但京都人依然不太喜欢海鲜,所以在京都吃不到上等的生鱼片。
然而,京都的烧烤比较出名,因为这儿海鲜不多,要发展饮食业,就得在烧烤上下功夫。因此厨师的手艺远远胜过其他城市。
与此相反,北陆或北海道得益于海鲜,不必在做菜上多讲究,所以没有什么名菜,厨师的手艺也差。
“你赶紧吃一点。”
秋叶说了一套“菜经”,发现雾子没动筷子,只是诧异地注视着先端来的菜肴。
“吃吧,多吃一点。”
“这玩意儿太可爱了!”
雾子的跟前放着笼屉,里面是蚕豆,用各种颜色的海带裹起来,体现了京都菜的特色。
此外还有云丹豆腐、炸杜父鱼,菜配得非常好看。
云丹豆腐原以为是附近的豆腐店批发来的,再加上些琼脂,一问厨师,说是用做豆腐皮的副产品——豆乳用卤水一拌而成的。
一进入5月,一定得上粽子。解开它很麻烦,但乐趣就在其中,厨师手艺越好,包得越紧。
秋叶调侃说,京都的厨师一定是闲得没事,他们用食品来显示文化,与其说讲究味道,还不如说讲究排场。
“杜父鱼可能是从附近的鸭川捕来的,再用油炸。”
秋叶夹了一条小鱼给雾子看。
“这杜父鱼喜欢藏在岩石底下,好几条挤在一起,能推动小小的岩石,一逮就是一大串。”
雾子稀奇地用筷子把鱼翻过来看看。
“用油炸,味道怎么样?”
“奈良炸鱼,用的是淀粉,再拌上小麦粉和鸡蛋,相当费事。”
雾子叹服地点点头,夹起鱼慢慢地往嘴里送,心想,这么费事的食品,一口气吃掉,太可惜了。
“先上桌的笼屉里的糕点是厨师的绝活,如果这一道重要的糕点不行的话,那这家店就没有买卖了。”
秋叶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上酒,雾子赶紧伸过手去。
“不用了,今天我做东,你是客人。”
秋叶给自己的杯子斟满后,又给雾子斟酒。
厨师拿着一只大笊篱放到吧台的一端,笊篱上铺着竹叶,上面放着十条小香鱼。
这家饭庄当着顾客的面进行烧烤,盛在小碟子里,端到顾客面前。
“这小香鱼最可口了。”
厨师抓住一条香鱼,在鱼眼部位,用手指头弹了一下。
“这是做什么?”
“让鱼昏过去。”
把活鱼用网捞上来,鱼还活蹦乱跳的,活着杀死,能保持鱼的鲜味。
为了吃到可口的食物,人会想出各种残酷的方法,用手指把鱼弹昏,是其中方法之一。
“前些日子去四国松山吃加吉鱼,那方法也够残酷的。将一条30厘米长的加吉鱼放在用炭火烤红了的网上,再用热手巾使劲地压,加吉鱼活蹦乱跳,脸孔涨得通红,拼命挣扎,看着那痛苦的样子,就激不起食欲来了。比起加吉鱼来,今天这种做法,罪孽轻多了。”
秋叶说罢,厨师补充说明道:
“大的加吉鱼,不压住它的背,常常会蹦起来逃掉。”
“总之,要让它背脊骨脱臼。”
“小小香鱼,经不住压骨头就散了架。”
“所以用手指头弹。”
厨师把烤好的鱼排放到小碟上。
雾子还是第一次吃这样正规的香鱼,不敢贸然下手,先倒上点蓼醋。
“你喜欢的话,多倒点,我不太喜欢那味儿。”
醋的酸味,加上蓼的青味,在梅雨季节能透出一种凉味,秋叶怕减弱香鱼的鲜味,与其添上酸味,不如单纯加点盐。
“如今年轻人大多不会吃鱼,像猫一样,吐得满桌子都是。”
或许在家中吃鱼的机会太少,没有经过锻炼。可是雾子倒能把鱼刺剔得干干净净。
“看来,你打小就喜欢吃鱼,对不?”
“我只喜欢吃鱼。”
“那好,多吃一点。”
秋叶想,怪不得雾子的肌肤白得透亮。
吃完饭,离开饭庄已经10点了。
没想到会这么晚,原因是吃饭前给雾子买衣服等物。
“真好吃,多谢了。”
雾子没忘了谢礼。
“真的好吃吗?”上了车,秋叶狡黠地问道。
雾子一时不知所措,少顷,吞吞吐吐地说:
“这样高档的饭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是吗?这家饭庄价格不菲,但并不是所有菜都可口。”
秋叶不愧是一个评论家,对任何事物都要发一番议论。他观察事物不仅重外表,而且要探究实质。
“以后带你去各色各样的饭庄吃个遍。”
“真的吗?”
“要讲究口味,必须多吃几家高档的饭庄,尝尝各色各样的菜肴,才会领会到真正的口味。”
这个原则不仅适合食物,如音乐、绘画、时装也无不如此。
“往后,我会教你各种知识。”
“可是,去那样高档的地方,我有点儿紧张。”
“我付钱,你紧张什么?堂堂正正进去得了。”
或许有点醉了,秋叶说话比较随便了。
“当然,人们对食物各有各的爱好,不是绝对的。然而有口皆碑的菜肴一般不会有错。”
“我一直待在乡下,没见过世面。”
“不,你对口味有分辨能力。”
“别取笑我。”
“我不是说笑话。那回你说想吃酱鲐鱼,我很赞赏,那道菜确实美味可口,说不定不比今天的香鱼难吃吧!”
“这个……”
“总而言之,往后我带你去各色各样的饭庄尝尝,好吃就说好吃,不好吃就说不好吃,行吗?”
秋叶打算把雾子培养成为有一流味觉的女子。
10点多了,但从八坂到四条一带马路上人来车往,煞是热闹。看着这热闹的场面,秋叶自然而然想起与谢野晶子[2]的和歌来:
樱花盛开的夜晚,
从清水至祇园,
处处遇美人。
现在虽不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但从清水到祇园的美景却浮现在眼前,与谢野晶子的大胆的描述,充分体现了她的性格,秋叶则看到往来于八坂至四条一带的人们脸上显露出嬉戏的表情。
受到和歌的影响,秋叶在八坂神社前的石头台阶前下了车,朝四条走去。
刚才在车站见到雾子时,秋叶还不好意思和她肩并肩走,已经入夜了,再说雾子已变成清爽的美女,秋叶觉得很自豪。
“樱花盛开的夜晚,从清水至祇园……”秋叶低声吟诵,“怎么样,不错吧?”雾子似乎不太明白。
“处处遇美人……其中也包括你在内。”
秋叶进一步说明,只见雾子在窃笑。
“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初夏的微风抚摸着微醉的脸庞。
从这儿去赏花小路。掀开印着“花本”字样的门帘,推门进去,门口和普通住家相同,但放着一双双舞伎的草履。
这儿原来是家茶馆,左首的一角开了一家小小的酒吧,仍然要脱鞋进去,里面设有吧台和雅座,任意挑选。
“您好久没来了!”
秋叶和雾子在吧台边刚坐定,女老板便从里边出来迎接,照例穿着和服,比刚才饭庄的女老板年轻四五岁。
“我要一杯威士忌,再来一壶冷酒。”
“呃?先生不是不喝清酒吗?”
“让她喝,用玻璃杯就可以了。”
雾子伸开腿,脚尖轻轻碰到秋叶的腿,秋叶用腿夹住了雾子的脚。女老板自然不会觉察到他们的嬉戏。
“今儿您又带了一位这么漂亮的小姐来,多好啊!”
京都的女老板善于辞令,刚才大饭庄的女老板也这样夸奖雾子,说明雾子是十分引人注目的。
“您慢用,多谢了。”
秋叶接受女老板的谢忱,忽然发觉雾子为什么伸过脚来,不由得一惊。
是因为喝了点酒兴奋了呢,还是雾子潜在的“女人”意识复苏了?
楼上的客人陆续来到,传来弹奏三弦的声音。刚才在门口发现一双双舞伎们的草履。这时她们可能已翩翩起舞。
“要是在东京也有这样兼业的酒吧就好了。”
“你想干吗?”
“不,不,我哪有这本事。”雾子慌忙地摇摇头。
秋叶想象雾子要是成了女老板,会是什么样子。
雾子穿着和服,在吧台里接待客人,而秋叶坐在吧台的一端。真正的赞助人,一般情况下不出面,坐在里面慢慢地喝威士忌,这样的关系多少有点下流,可是男人们却想尝尝这滋味。
“然而……”秋叶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道。即使成功的话,秋叶和雾子相差二十六岁,这样大的年龄差距,会使秋叶如坐针毡。
秋叶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楼上雅座上的客人和艺伎下楼来,坐在秋叶身后的雅座。
秋叶从来没接触过艺伎或舞伎。
雾子也是第一次见到舞伎,回过头去看。
“你看她们的和服吗?”
“唔,也看看她们的脸蛋。”
雾子有时像半开玩笑,其实她是认真的。
“你想当舞伎吗?”
“我能行吗?”
“很遗憾,年龄有限制。”
要当舞伎,最大不得超过二十岁,雾子个子小,努一把力,或许会成功的。
“这和服是她们自己买的吗?”
“不,是女老板买的。”
女人们或许向往有这样一身和服。
“实际上,她们够累的,早晨要排练,夜晚陪客,而且新老之分十分严格。”
这一点,银座酒吧女郎是没法比的。
“可是,年轻的时候受这样的训练,也算是一种经历。”
刚才在大饭庄雾子显得有点紧张,来到这酒吧,她放松多了。
她惬意地喝着酒,眼圈微微透红,肌肤雪白,眼角发黑,艳丽无比。
秋叶凝视着她的侧影,脚尖依然踩在雾子的脚上,她打早就不躲避秋叶的挑逗了。
如今,她更加大胆了,或许是她已把身体献给秋叶之故。
“再来一杯吧!”
女老板已上了楼,另一个年轻的男子又来劝酒。
秋叶尝了一口酒,问道:
“你有没有喜欢的男人。”
雾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凝视着拿在手中的酒杯,轻轻地摇头答道:
“没有。”
秋叶从她的表情,认为她的话是可信的。
假如她有喜欢的男人,她不会如此干脆答应和秋叶来京都旅行。
秋叶得到她的回答,仿佛翻越了一座大山。
问过一个问题,又会有第二个问题,这是秋叶性格所致,或许是互相抱有好感的男女之间共同的心情。
“我还有一个问题。”
秋叶把手肘靠在吧台上,雾子摆了摆头发,好像在问:“什么事?”
“来‘魔吞’前,你都干了些什么?”
“您知道君津町吗?”
秋叶没去过,但知道在木更津附近,面向东京湾的小城镇。
“我在那儿的超市打工。”
“那为什么又来银座呢?”
“是朋友介绍的。”
这朋友不简单,一下子就介绍她来银座的酒吧。
“你妈妈知道你现在的工作吗?”
“嗯……”
“父亲呢?”
雾子不作回答,低下了头,少顷,她下定决心说:“我是从父亲手中逃出来的。”
雾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男人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哪样的事?”
“他太下流了。”
雾子没好气地说,语气之强烈,就能猜到她和继父之间发生的事。
“是你亲生的父亲吗?”秋叶吸了一口冷气,问道:
“十年前死了。”
“那么你一直在……”
“现在的父亲来到千叶后,我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