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庭园里树木和草丛寂静无声。连续几天下雨,平时爱说话的母亲对女佣人昌代也懒得张口,默默地打发着日子。
天、地、庭园都被梅雨包围起来了。
然而秋叶对人们讨厌的季节并不嫌弃。
诚然,终日细雨蒙蒙,头顶上似乎笼罩着沉郁的空气,但云彩底下透出的微光,似乎在催促秋叶工作。
秋叶的工作只是在家里写稿,不必像工薪阶层每天去上班。
平时正中午,阳光过分强烈,还要放下百叶窗,再打开台灯。如今光线正合适,省下许多麻烦。秋叶进入梅雨季节开始执笔的《才能论》进行得比较顺利,已经完成大半,达400页稿纸。
秋叶的这篇论文并不泛泛地谈论才能,而着重于背景的部分。
泛泛地议论“才能”就会令人产生感受性丰富的、纯朴的倾向,认为这就是“才能”。其实这只是“才能”的表面部分,在它的深层才能探索真正的“才能”。
举一个具体的例子:石川啄木[1],不用说是位天才的诗人,也是感情极为丰富的歌人,但他同时是位容易自我陶醉的、唯我独尊的利己主义者。他一面感叹生活困苦,难以生存,一面又去制造困境,甘受痛苦。更严重的是,他把困难转嫁给妻子、儿女和父母。
啄木忍受着痛苦,为痛苦而烦恼,最后因肺病英年早逝,他是位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
啄木自己丝毫不去反省,不积极地去创造生活,不照顾家人,使妻儿老小都陷入了困境。一心一意地追求文学的真谛,并且认定自己走的道路是正确的。
你能说,啄木没有才能吗?但这样的才能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另一个事例:松井须磨子和岛村抱月的恋爱。
不消说,须磨子在近代表演史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女演员。抱月是早稻田大学的教授,是当代数一数二的表演艺术家和剧作家。
两人的热恋,因为抱月有妻子、儿女,受到人们的指责。结果两人都被恩师坪内逍遥[2]逐出门外。
坏事变好事,两人发愤图强,创立“艺术座”剧团,演出托尔斯泰的名著《复活》,奠定了近代戏剧基础。两人坠入爱河,不能自拔,最后抱月得急病而死,须磨子殉情自杀,落下了悲剧的帷幕。
现在历史上只留下两人悲怆的爱情故事,而真实情况未必如此。
想着想着,秋叶的思绪自然而然移到了雾子身上。
如果自己与雾子的爱要取得成功,那么以前的羁绊是否有必要一刀两断?
秋叶脑海里浮现出田部史子的身姿。
好久没有见到史子了。
三天前通过电话,似乎没有什么大事。正因为久疏问候,不能太冷落她,所以约定两人在近日内一起吃顿饭。
入夜,秋叶到达六本木的牛排店,史子先来了,在门口的休息室等候。
约定六点钟,秋叶迟到五分钟。
迄今为止,约会时史子从未迟到过。
一般女子和男子约会时,或迟到几分钟,或早早来到,在一边闲逛,到了点才出现在男子面前。
在这种小事上,史子非常守规矩。
“好久不见了……”秋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久不见,确是事实,但责任在秋叶身上。
“雨又下大了……”秋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在史子身旁坐下,女招待立刻端了茶来。
是史子指定的这家店。秋叶问道:
“吃什么?”
史子立刻回答:
“牛排店当然吃牛排咯。”
如果换了雾子,一定会歪起小脑袋,不知所措,而史子一点不含糊,坚持自己的爱好,充分证明自己的自信。
喝过一口茶,老板将他们领到里面的雅座。
“有三个月没来这儿了。”
“不对,上次来这儿是三月初,已经有四个月了。”
史子对这样的细节记得很清楚。
今天史子和往常一样,将头发盘在后面,额角微微突出,穿着一身露胸的连衣裙,长长的金项链挂在脖子上。
平时,史子的衣着很随便,常常只穿一件夹克,今天显得格外华丽。
史子端着葡萄酒杯,问道:
“近来,您很忙吧?”
本来应该作肯定的回答,但牵涉到雾子,秋叶不敢贸然点头。
“不算太忙……”
秋叶用手摸了摸脑袋,含糊地答道。
“有什么好消息?”
“没,没有……”
“看来您蛮精神的。”
史子只是客套地问问,但秋叶听来似乎在挖苦自己。
史子握刀叉的姿势真美。
右手握刀,轻轻地一切,左手叉起肉块往嘴里送,乍一看似乎毫不费力,其实史子刀法十分熟练,丝毫没多余的动作。
仅看她手指的动作就知她充满自信。
此刻,她又以优美的动作吃色拉,问道:
“今年暑假您有什么打算?”
往年梅雨期,从7月中旬起秋叶大多待在山中湖的别墅。去年7月末,母亲和昌代一起度假,瞅准她俩不在时,史子来过两趟。
“您母亲也去别墅吧?”
近来,母亲上了年纪,懒得去别墅避暑。当然,湖畔的空气清新些,但老年风湿病困扰着她,离开东京总有所不便。老人家说:
“东京有空调,跟别墅差不了多少,还是在这儿悠闲几天吧!”
“那么,只有您自己去别墅咯……”
前些日子,秋叶也曾考虑和雾子一起去山中湖别墅。
在那儿,两人自己做饭,到湖畔散散步,该多么快乐。
这样一来,或许会被史子打听到。
“您打算在那儿工作?”
暑假待在别墅里,没有杂事干扰,便于工作。
“您要是方便的话,我打算7月底休假。”
“上哪儿去?”
“目前还没有决定。”
她的意思是优先考虑和秋叶一起度假。
“今年我不知怎样安排。”
“您不去吗?”
“倒也不是。”
“那又为什么?”
她一再追问,秋叶反而不好回答了。
“因工作上的关系,我可能出去采访。”
史子放下叉子,用餐巾擦了擦嘴唇。
“近来,有些采访是很有意思的。”
“有意思?”秋叶不由得一愣,反问道。
史子若无其事地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迄今为止,两人约会后就去旅馆开房间。
用不着谁先提出来,两人配合默契,自然而然会走这一步。
今天离开家时,秋叶曾打算在六本木吃完饭,顺便去赤坂开旅馆。
近来,他虽然热衷于雾子,但并没有忘记史子。他首先忘不了史子的肉体。
说实话,目前秋叶对史子已缺乏热情,也不会像对雾子那样,带她去外地旅游,给她买新奇的礼物。
然而,他对和史子的性交流依然恋恋不舍。
他虽已没有兴致和史子甜言蜜语地交谈,但仍然希望和她保持肉体的接触。
这样的内心世界,如果让一般女性知道了,肯定会谴责秋叶是个任性、自私的男人。这岂不是不要女人的心,只求肉体的结合吗?
过去秋叶听一位知名度很高的女评论家说过,对这样的男人赶紧一刀两断。
这位女评论家年过四十岁,尚且如此愤慨,那年轻的女性会更加发怒。
难道世界上就没有虽不心心相印,却被对方的肉体打动了心的情况吗?秋叶难以理解柳眉倒竖的女士们的心情。
如果男人已渐渐淡忘了女人的肉体,那么她的魅力已经没有了。失去异性的吸引力,在失去“心”的同时,也不会去要求她的肉体了。
在男女长期交往中,总会有愤怒、争执和厌倦,心灵不断在波动,自己也难以克制。
与此相比较,肉体的纽带强得多了,一旦交流过后,就在心中深深地扎下根。它的感觉会扩及全身,永世难忘。
只要求对方的肉体,这个纽带只要存在,男女之间的关系可以维持下去。反之,不需求对方的肉体了,那关系崩裂已不远了。
秋叶本想把这个道理说出来,但那个思想僵化的女评论家是不会理解的。
诚然,史子的思想不会像女评论家那样僵化,但她是不是能理解,那就难说了。
史子的肉体不像已过四十,非常柔软、苗条,或许是年轻时学过芭蕾舞的关系。
她虽已到中年,却没有多余的脂肪,身材苗条,胸部和臀部都很丰满,但多少有些失去弹性,脖子和手背已出现细细的皱纹,但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多了。
秋叶不了解史子是如何保持青春的,他曾经问过她,她笑笑不作回答。
说不定她在家里锻炼,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史子从不会炫耀自己。
一个女人在外面工作,年轻是资本。她只有一个女儿,家庭气氛是不会浓厚的。
她常常被误认为独身,走在街上,经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和她搭讪。但也有像能村那样的男人说她太聪明了,难以接近。
一个女人从名牌大学毕业,居然当上记者、自由撰稿人,工作起来不比男人逊色。能村或许认为史子像个女官员。
然而,秋叶所了解的史子也有许多毛病,她很别扭,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洒脱,有时候比前妻更加歇斯底里。当然,史子极少有这样的表现,在外面她总是保持着职业妇女的矜持。
只有秋叶了解史子表里不一的两种面孔,甚至连她的女儿也未必知道。
或许秋叶心眼不好使,他却欣赏史子这两种面孔的不断转换。
史子是绝顶聪明的女人,遇事处理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一旦上了床,一改平日的矜持。她会做出令秋叶难以想象的媚态,这和精明强干的史子判若两人。
只有秋叶了解她的骤变。
现在他结识了情感尚淡薄的雾子,偶尔也需求中年女性成熟的媚态。
吃完牛排,又吃了草莓,喝了咖啡,秋叶看了一下手表:
“走吧!”
史子点了点头,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出了店门,六本木一带夜雾弥漫。
秋叶忽然产生了冲动,想和史子在这细雨蒙蒙的街上散步。他撑开自动伞,对史子说:
“来,我给你打伞。”
史子不作回答,撑开自己的伞。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3]”
秋叶想起老歌中的一节,可是各自打着自己的伞,没有气氛。
“上车吧!”
“去哪儿?”
按照过去的惯例,打的去旅馆呗。秋叶一挥手,的士停下了。
“上车!”秋叶催促道,可是史子却不上车,反而倒退一步。
“我这就告辞了。”
“为什么?”
“今天我还有点事,您不是挺忙的吗?”
“没有的事。”话音未落,司机焦急地按响了喇叭。
“请上车吧!”
“来,一起上车。”秋叶催促道。
史子转过身,径自向大街走去。
“喂……”
秋叶从她身后喊了一声,史子不作回答,撑着伞消失在人群中。
秋叶想撵上去,在这场合太失体统,只好自己上了车,关上车门。
只剩下自己,也不知该去哪儿?
“去银座!”
他靠着车窗往外窥视,史子早就没有人影了。
“怎么回事?”秋叶眺望着细雨蒙蒙的大街,嘟噜了一声。
他一直到刚才为止,一心想吃过晚饭,和史子去开房间,请吃饭不过是个借口。
然而史子却突然走了。
诚然,在吃饭的时候史子风言风语,没有想到会撂下自己走了。
看来,史子仍然生着气哩,虽在表情上没有显露出来,但她的行动告诉了他。
汽车驶向银座,还没有告诉司机具体地址。
秋叶向来不喜欢独自去酒吧或俱乐部。俱乐部里独自“占领”一个雅座,有什么意思?去酒吧没有女郎作陪,独自坐在吧台边喝闷酒,更加乏味。
反正一个人是很难打发时间的。
他考虑再三,决定去茧酒吧。那儿打早就熟识了,女老板即使忙,不来同自己说话,总还会遇见一两个熟人。
小街上道路狭窄,秋叶便在大街上下了车,在大楼与大楼之间的小道上朝茧酒吧走去。果然不出所料,遇见了一位熟客,是做广告生意的,年龄和秋叶相仿。
“来了!”一挥手,一点头,互相通了气。
在靠门口的吧台边坐下,秋叶擦擦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女老板即刻拿着热手巾过来了。
“是不是和能村先生约好了?”
“没有……”
“他刚才还在这儿哩!”
“糟糕!他上哪儿去了?”
能村一上了酒兴能一连喝好几家。像今晚这样被史子冷落,只落得自己一个人的状况下,和能村喝一杯,定能缓和一下情绪。
“或许去‘魔吞’了,他说有一个妞儿等着他。”
“对不起,请你给‘魔吞’打个电话。”
“把他叫来吗?”
“可能的话,让他马上来。”
为雾子的事,他正要和能村商量。
女老板查了号码,拨了电话。
秋叶用热手巾擦擦手,对吧台里的女招待说,要一杯兑水威士忌。
“您自己?”刚才那位熟人同他打招呼。
“嗯……”
秋叶含糊地回答,点燃了香烟。女老板似乎找到了能村,笑容满面地拿着听筒说:
“找到了,他在那儿刚坐下。”
秋叶接过听筒,喊道:
“喂,是我呀!我有急事找你。”
“可是我刚到这儿,这可不大合适。”能村不知所措,“要么你上这儿来吧!”
“不,不,我要在这儿和你说话。”
“奇怪,那妞儿在这儿,你不见见她吗?”
“总而言之,我在这儿等你。”
能村不能撂下其他客人,也不愿意冷落雾子。
秋叶和女老板在吧台边聊了一小时左右,能村终于露面了。
“您来了。”女老板递过热手巾,能村擦擦手,坐到秋叶身旁。
“稀罕,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上这儿来,有什么事吗?”
秋叶见女老板去接待别的客人,说道:
“我被甩了。”
“被谁?”
“刚才和田部君一起吃饭来着。”
对能村不能称呼史子,还是叫“田部君”为好。
“她撂下你走了?”
“差不多吧!”
“你被年轻的女孩子弄得神魂颠倒,这就是报应。”
能村猜对了,今晚史子的态度,只能说是报复了。
“因此,你就拿我来做‘替身’。”
“怎么能说替身呢?我也有事同你商量。”
秋叶要了两杯威士忌,今晚忽然来了酒兴。
“是为了里美的事……”
秋叶先叫“雾子”,立刻改口。
“唔,这妞儿忽然变了,漂亮得叫人认不出来了,妩媚动人,着实吃了一惊。”
秋叶本想说,是我改变了她,话到嘴边缩了回去。为了调整一下情绪,喝了一口威士忌。
“前些日子,你和她去了京都?”
“没有……”
“不用瞒我了,她已经坦白了。”
“真的吗?”
“当然真的,以后你可以问她自己。刚才我要到这儿来见你,她嘴上不说,表情却告诉我,她想和我一起来。”
秋叶听了,心里一股热浪诵过,若无其事地说:
“我想叫她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