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认识阿塔的时候,阿塔的女朋友叫妞妞。一个在北京服装学院读书的陕西人,个子高挑,身材窈窕。
阿塔跟妞妞是在一个剧组里认识的——妞妞假期进剧组做化妆助理,阿塔跟她认识了。剧组杀青之后回了北京,两人热恋了一段时间,住到了一起。
他们的房间朝南,采光很好。没事的时候,他们睡到正午起床,房间里充满了橙色的光芒。唱片里播放平缓的曲子,如同日式清新片似的。
起床以后阿塔披着绿色围裙做饭,妞妞穿着睡衣陪在一边,不时指指点点。
妞妞说:“盐要少放一点,多了对身体不好。”
阿塔就谨慎地捏上一点盐。
“醋可以多吃,美容的。”于是阿塔拿起醋瓶子用牙咬开,咕咚咕咚倒上许多。
妞妞跟阿塔的感情看起来很好,每次去阿塔家里,两人都很甜蜜。白天妞妞去上课,夜里两人一起出门遛狗。阿塔在外地拍戏,两人的电话短信不断,甜蜜得像是一对小夫妻。
爱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不一样,眼睛里总是充满深情。阿塔看妞妞的眼神,深情得就像四月的杭州西湖。
那时候我们都调侃阿塔:“到底什么时候结婚?”阿塔总是说:“妞妞毕业就结婚。”
6
2012年我与阿塔有一次进组,是在广东。两部电影套拍,广州、佛山、深圳三地拍摄,拍摄时间三十九天。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季,南方的天空在不是阴雨天气的时候,总是飘着大朵白云,梦幻得如同做了特效。拍摄的场景大多在室内,灯光、摄影机加上满屋子的人,让整个房间闷热无比。为了声音效果又不可以打开窗户,不能开空调,所以房间是一个汗蒸场所的形容毫不过分。
拍摄完,我们一起乘坐金杯车赶回北京。抱着设备箱走进房间,房间里空空荡荡。一年一度的毕业季来临了,阿塔的女朋友还是离开了。
跟阿塔一起租房的哥们儿走出房间说:“妞妞搬走了。”阿塔“嗯”了一声,也没说话,就好像一瞬间被什么重物击中了一般,愣在了那里。午后阳光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将他唤醒。
房间里的人都无所适从,阿塔放下设备箱,沿着房间转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道是在寻找什么,可能是在寻找离开的味道。
可是房间里关于妞妞的一切都消散了,包括他跟妞妞两人相处的味道,只剩下一张两人睡过的床孤独地躺在那里,散发着无奈与寂寞。
阿塔坐在被拉布拉多咬得面目全非的沙发上,沙发因为他沉重的心情深深陷了下去。夏天只剩下一个尾巴了,他点了一支点八,烟雾缭绕。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阿塔说:“我们喝酒去吧。”那是阿塔喝酒最汹涌的一次。
7
我们一起下楼,小区门外就有一家蒙餐店。
正是下班高峰期,街边人来人往,堵在路上的私家车不停鸣笛。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阿塔喊老板:“给来两箱啤酒,其余的都随便。”
啤酒上来了,阿塔将它们全都打开,橙黄色的泡沫在这个盛夏爆炸了。
阿塔说:“其实,我早就知道妞妞离开了,她给我发短信了。”
妞妞短信里说了什么,阿塔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我们只是大口饮酒。
阿塔举着透明啤酒杯大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去他妈的吧,把酒干了。”我们就举起杯,将啤酒一饮而尽。从暮色降临一直喝到凌晨时分。
喝酒喝到中途的时候,我心想遇到阿塔失恋这样的悲催事情,就想给阿塔埋单,结果还为此发生了争执。阿塔拽着我的衣服让我坐好,我一用力把阿塔从坐着的椅子上拽倒在地。
阿塔那时候已经有些醉醺醺,可是从地上爬起来依旧继续喝。他说:“人可以不正经啊,但是不能不喝酒,这个世界除了酒一切都糟糕透了。”其实不是世界糟糕透了,而是阿塔此时的心情实在糟糕透了。
阿塔很难过,我们就劝说他:“要不给妞妞打个电话跟她好好谈谈,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呢?”
可是阿塔坚决不,只是喝酒。
于是就疯魔了一般喝酒。喝到最后,下班的高峰期喝过去了,城市的夜生活也喝过去了,喝到了最后街边只剩下夜色和风。
阿塔不依不饶依旧要喝。我好不容易拽着阿塔把他弄回了家。
8
那天喝多了,我就没回去,在阿塔家里睡沙发。阿塔回到房间就躺在床上,如同死去了一样人事不省。可是半夜时分被尿憋醒,起床去找卫生间,结果发现阿塔又在喝酒。
房间门虚掩着,阿塔坐在床边,乍看起来以为是鬼。房间里除了阿塔什么人都没有,阿塔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呢喃自语,话语模糊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漆黑夜色里像是在念咒语。
我问阿塔:“你跟谁说话呢?”
“和酒。”然后阿塔愣了一下,转身看了看我说,“过来喝——酒吧。”
我已经喝得肚子里全是酒,走路的时候都稀里哗啦作响,如同喝下了一片海洋。我跑进卫生间把肚子里的酒全都吐了出来,打开一瓶啤酒回了阿塔的房间。
窗台上已经摆了好几个空出的酒瓶子,也不知道阿塔从什么时候爬起来开始喝的。只是那天我实在喝不动了,一瓶酒喝完之后头也抬不起来,像是被阳光晒蔫的一棵植物。可是阿塔喝得很是凶猛。
我努力撑着仅剩的意识跟阿塔说:“别喝了,别喝了,塔哥,再喝我们就喝死了。”
阿塔不依不饶,打开一瓶啤酒开始瓶吹。一瓶酒没有喝完,阿塔哐啷一声倒在了地板上,未喝完的酒还在地板上四处横流。阿塔开始抽搐,伴随身体的震颤,满地都是吐出的秽物。
我给急救中心打电话,120呼啸着划破了城市的夜晚,大家七手八脚地抬着担架车把阿塔抬了下去。
我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酒醒了一些,摇摇晃晃地跟在他们身后。那时候我想:“阿塔会不会死啊?他死了,我他妈的要失业了。”
我摇晃着阿塔:“你不能死啊,我的工资还没有结呢。”
阿塔躺在担架车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吐得肚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担架车上沾满了黄色的胆汁,散发着刺鼻的酸臭,再吐下去阿塔的胃可能都要被吐出来了。
急救车到达医院的时候,阿塔又清醒了一会儿,担架车急匆匆地朝着抢救室而去,阿塔气息奄奄地呢喃了一声:“氧……氧气。”
然后又昏迷了。阿塔在医院里待了三天才慢慢恢复过来。
那几天阿塔见到啤酒瓶子就想吐,甚至看到酒的照片,也忍不住有想要吐的冲动。于是那几天我不停地在微信和微博上发与喝酒相关的信息,希望帮阿塔戒掉喝酒这个嗜好,可是后来阿塔出院了,喝酒还是在继续。
9
那天夜里阿塔喝酒的时候问我:“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爱喝酒吗?”我说:“是。”
阿塔说:“其实喝酒就是在跟酒说——话。”
我以为阿塔说的醉话,一直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2012年的冬天,我跟随阿塔去了乌拉特中旗的草原上,拍一个爱情电影。
有一天我们在现场拍了这样一场戏:男主角挚爱的女人死去了,这个男主角跪在死去的爱人遗像面前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诉说心中的情话。
我又恍然想起了阿塔那晚上说的话,阿塔说的不像是醉话。喝酒的原因有千万种,但是有一种是为了跟酒说话。有些人离开了,你再也见不到她,只好当她已经死了。
有些人死了,但是还留在心里,想起的时候喝杯酒,酒进入肠胃,渗入血液,抵达了心房,就遇见了她。
你跟酒说的话,酒也带给了她。
只不过那天夜里阿塔想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那是些温柔而决绝的话。
你爱情里的那个VIP
木头是我的同学,他长得人高马大,却是一个呆癌。
那时候我们读高中,高二分文理,木头跟我成了同桌。他习惯穿一身休闲装,戴一副略显文雅的黑色边框眼镜。每天上课铃声响,他不紧不慢摇晃着胳膊进教室,说话总是慢慢吞吞,体育课上激烈的运动从来不参加,长跑从来不达标,永远落后女生的平均水平,活像一只刚睡醒的树懒。
木头出身于中医世家,上数三代都是中医,太爷爷是当地德高望重的老中医,爷爷是中医院的院长,父亲是中医院的主治医生。三代中医却没有治好家族遗传的呆癌。据说慢生活有益于养生,所以他们一家人看起来总是跟这个世界不近不远,对事情不温不火,唯一能为木头提神的是前桌的一个姑娘。
坐木头前座的姑娘,皮肤白皙,说话清晰利落,留着马尾巴,人长得精灵可爱。
秋季运动会,“马尾巴”跑四百米接力赛,踩着崭新的运动鞋,一溜烟儿从站台前跑过。一缕轻风带着新鲜的汗水味,拂过了木头呆滞的面庞。阳光恰好照耀着马尾巴的侧脸和起伏的胸脯,楚楚动人。木头说自己一瞬间忽然心跳快了好几下,从那时候起就深深喜欢上她了。
爱上一个人总是会充满激情,好像打了鸡血。从那以后,体育课上,木头早早在体育场占好位置,为马尾巴准备好补充能量的巧克力。人潮人海中,木头总是第一个发现马尾巴的身影,就像发现了新大陆。走路的时候,木头总要快走几步,出现在马尾巴身边,只为搭讪上几句。马尾巴口渴,他立马呈上了矿泉水。马尾巴一感动,他当即准备好擦眼泪用的纸巾。
那时候高中生分成寄宿和走读两拨,每天夜里下了晚自习后,走读的学生一窝蜂拥向校外,留宿学生则奔向寝室。
马尾巴家在学校附近,木头家住在城南,他们并不顺路,可是每天夜里木头推着自行车送马尾巴回家。
有一天夜里,木头送马尾巴到了小区楼下,正准备骑着自行车回家,忽然路边的冬青后蹿出一个人拦住了他。
木头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抢劫,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却说话了。“你是木头吧?我是马尾巴的妈妈。”
马尾巴的妈妈长得挺标致,虽然年近五十却风韵犹存,叉着腰凝视着木头。
她说:“你喜欢我家马尾巴是吧?我已经观察好几天了,每天晚上你都送她回家。”“嗯。”夜色中,木头愣愣地点了点头。
马尾巴的妈妈很开明,没有预料中的歇斯底里,反而端详了一下说:“木头,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嘛。”
一句话给木头鼓了气,木头一下子胆子肥了起来。他说:“阿姨,你觉得马尾巴喜欢我吗?”
“当然啊。我家女儿我最知道了,她在我肚子里住了十个月呢,她的心思我还能不懂?为什么我这么说呢,因为阿姨不是个老古董,女儿嫁个好丈夫是一生大事。既然是一生的大事,就不存在早恋晚恋。可是你们现在还小,毕竟还要以学习为主。”
“嗯。”木头说,“我知道了,阿姨,我现在还小,我会在大学等马尾巴的。”
阿姨点点头:“事情都有轻重缓急,你明白这个道理,那我就放心了。”
阿姨说着闪开身,对着木头挥挥手:“那你赶紧回家吧,路上慢点。”
“嗯。”木头重新骑上了自行车,夜色里橘黄色的灯光好像为他披上了披风,令他成了英雄。
木头心里欣喜。他说:“你知道吗,从那天起,我就觉得马尾巴这辈子是我的人了。”
完全不顾人家马尾巴的感受。
马尾巴是一名转校生,高中之前一直在南京读书。在我们一个三流偏远的县城,马尾巴这种在大城市里生活过的人,拥有与众不同的优越感,就好像随便一个河里的大闸蟹到阳澄湖游了几圈就身价倍增。所以我们从来没觉得木头跟她般配。
木头却不相信,他觉得事在人为。那年高考,木头第一次受到了打击,马尾巴差了三分落榜了。
成绩出来的时候,木头正在家里看《鼹鼠的故事》,他死活都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木头跑到街上给马尾巴打电话,要跟着马尾巴再复读一年,马尾巴正在卧室里趴着伤心,电话是马尾巴的妈妈接的。
木头说:“阿姨,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马尾巴平时模拟考试分数都很高,可是这次却发挥失常了。我愿意陪着马尾巴重新复习一年,我不报志愿了。”
木头说得很坚决,阿姨吓了一跳。
阿姨说:“这不能怪你。你不要这么傻,你先去上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了,哪能不上了。”
木头说:“万一两地分居,马尾巴跟别人好了怎么办?”
“不会,好男人总是值得人去爱。而且你是个男人,要有点责任感,这样把马尾巴交给你才放心。”
阿姨好说歹说,木头才妥协了。
“对了,没事给马尾巴写写信。”阿姨补充了一句,“讲讲大学生活的美好,给她点动力。”
“嗯。”木头努力点头说,“我一定做到。”
等马尾巴大一,自己就大二了;马尾巴大三,自己就可以工作了;保不齐马尾巴读研,那时候最好自己的工资能承担马尾巴的学费和生活费。
马尾巴去了补习班,补习班每天夜里上到十点,木头隔三岔五就去找马尾巴。
马尾巴挎着斜肩包走出校门,看到木头站在学校的门口。马尾巴问:“你怎么来了?”木头说:“过来看看你,你复习得还好吧?”“嗯。还行。”
木头安慰马尾巴:“没关系,你肯定能行的,本来就只差几分,熬过来就好了。”说着木头将手里拎着的包递给马尾巴。
马尾巴问:“这是什么?”
木头说:“这是我爷爷配的一副药方,里面都是很靠谱的药材,安神补脑,肯定管用的。回头我就开学了,我在大学等你。”
是夜,星光满地,银河璀璨。马尾巴流了一身冷汗。
木头报考了省城一所学校,子承父业,依旧学医,但是选择的是中西医结合。
木头长得蛮帅的,虽然有点呆,但是很可爱。而医学院的女生比例高,到了大学没多久,就有人喜欢他。
夜里,女生给他发短信:“听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VIP席,我有一张票,不知道能不能登上你的船,看你心海里的风景。”
女生是大二学姐,模样身材都很超值,可是木头对她没有过多的感觉,一心只想等着马尾巴。他说:“我的席位已经为另一个人预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