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离开北京回到山东，进了一家影视工作室做枪手，工作从四处奔波顿时变得安逸无比。
我想这下终于好了，再也不会有人担心我被潜规则了吧？而且像岳母这样年纪的人正是电视剧的主要观众群，有一天她看到电视剧上有我的名字肯定很开心。于是催促邵毛毛给岳母大人打个电话。
岳母大人说：“电视剧多难写啊，有几个人能熬出来的。我这段时间已经想好了，我希望你嫁给一个警察或者军官什么的。”
在这之前岳母大人跟人见面打招呼，一般就是你吃饭了吗，或者你要去哪儿啊？从那天之后岳母见人就问，你家里有合适的小伙子吗？
亲戚跟亲戚的亲戚们的力量是无穷大的，而且上了年纪的人很热衷于当媒人。于是一段时间之后，一个国防生给邵毛毛打来了电话。
那天我们正在房间里吃西瓜，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号码是陌生的。我们以为是送快递的，因为刚好网购了一个物品，于是兴高采烈地接了电话。
“喂，你是邵毛毛吗？”“是啊，你是送快递的吗？”
“我是某某学校的某某某啊，你妈妈给你介绍的男朋友就是我啊。”“啊？”
“嗯？”“对不起啊，我们是不可能的，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什么？那你妈妈有病啊。”
“你才有病呢。”因为这个事情，岳母大人又生气了。她说：“你看，我都是为你好，谁不希望你找一个合适的男朋友呢？”邵毛毛说：“可是这毕竟是我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管这么多？”“唉”，岳母大人叹口气，“我们断绝母女关系吧。”
4
本来以为岳母大人是说着玩的，但是那阵子岳母大人真的不再来电话，可她也并不是妥协，不过是换成岳父大人出马了。
岳父大人是当地有名的饮者，每天要饮酒几次，像是印象中的俄罗斯人，脸色总是潮红的，皮肤毛茸茸的。岳父大人脾气也比较急躁，做事情雷厉风行。
他没有像岳母大人一样通过打电话来催促这个事情，而是坐上车直接来到了我面前。岳父大人来得很突然，像是一阵风，提前没有打任何招呼。
岳父大人到的时候正是午饭结束的时间，我跟邵毛毛走到过街天桥上，他就醉醺醺地挡在我们面前。
岳父大人看了看邵毛毛，把我拉到一边，说：“我有话跟你说。”
岳父大人作风干脆，他说：“废话我也不多说了，我来就是为了一个事情，你们两个在一起不合适。”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不喜欢你。”“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不喜欢你。”“为什么呢？”“你耳朵不好用？”“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你工作不稳定，做枪手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熬出头，你也没有能力买房子。”
“我们老家有房子。”“不行，你们老家在海边，那里的冬天雪特别多，会把人冻坏的。”“现在都通暖气了。”
“那也不行。”“为什么呢？”
“海边距离小日本太近了，万一开战了，你们是前线。”我觉得岳父考虑得太多了。
岳父大人说：“所以，废话我也不想多说了，你们是不能结婚的。没有用的。”
5
岳父大人临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他说这是镇上一个成功人士，据说一直扮演人生导师的角色。
岳父大人跟邵毛毛说，你跟他见个面，让他开导开导你，你现在还年轻，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人生。
我们对人生导师都很好奇，因为感觉只在新闻上见过，但是人生导师并不开导我。
于是我只好装成陌生人坐在隔壁的座位上。
人生导师五十多岁，脑门的头发还没有下巴的胡子多。他是一家知名企业的董事，据说之前做过多年职业生涯规划，闲着给人规划人生。
人生导师喜欢利用数据进行分析，可以从一个人喝水的姿势、上厕所的频率、吐烟的表情等这些细微的事情上分析一个人的性格，然后通过分析出来的性格判断你的未来，说起来很玄。
导师问邵毛毛：“你男朋友抽烟吗？”邵毛毛说：“有时候抽。”导师问：“那他喝酒吗？”邵毛毛说：“有时候喝。”导师问：“那抽烟的频率呢？”
邵毛毛说：“这个不太好说，有时候一天抽很多烟，有时候几天也不抽。”“那他睡觉规律吗？”
“也不规律，有时候白天睡，有时候晚上睡，有时候白天晚上都睡。”
“哦。”导师点点头说，“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通过这些简单的事情来看，他似乎没有固定的习惯，性格比较随意。这样的人缺少约束性和纪律性，可能今天对你很好，明天就对你不好了。”
导师跟邵毛毛说，你们最好赶紧分手吧，当然，这个主要是看你的想法，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应该分手。
当然没有分手。
6
那天夜里我们坐在山顶，夏季的晚风拂来，却觉得心头惆怅。可是说起这些事情，又觉得好可笑。
为什么有太多人来干涉你的决定，从出生到死去，活着的每一天似乎都在被干涉。
邵毛毛说，小时候喜欢唱歌，但是被人笑话；高中的时候想要学文科，但是选择了理科；高考的时候不想学医，但是家里一直坚持，我就妥协了；现在我喜欢你，我想做个自己的决定。
可是这样可能挺疯狂的，不过生命的每一天都是赚的，何况还有喜欢的人在一起呢。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关于小时候的自己。
小时候我生了一场病，吃什么都会吐出来，每天都在昏睡，医生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家都说我可能没法养了，不如就丢了吧。
那时候我妈说不舍得。
后来我也没有死，每天喘气理直气壮，就是身体有些柔弱。到了初中的时候，个子是全班男生里最矮的，小胳膊细腿的像根腊肠。
他们就说，你看他身体不好，虽然活下来了，但是可能会一辈子都无精打采，连个女朋友都难找。
他们的话让我很伤心，于是每天吃很多饭，直到看见饭就恶心，成了胖子。
于是他们又开始说，他怎么这么胖，内分泌失调了吧。你看，总有人说你不好。你何须在意那些别人的话。
于是，我们都笑了，笑得夜晚的千佛山都颤抖，当然更可能的原因是夏季夜晚的千佛山有许多人在跳广场舞。
7
他们说，你们肯定不会结婚的。于是我们过几天去登记了。
于是他们说，你们以后会离婚的，理想终会被现实打败的。他们总有很多话。
我跟邵毛毛私奔以后，身边的朋友以最快的速度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纷纷表示了对我们未来的担忧。
他们说，你们这样不负责任吧。为什么不负责任，追求自己想要的，就是不负责任吗？但是你们瞒着父母合适吗？
总有一天会告诉他们的。朋友问：“你觉得告诉他们，他们就不反对了吗？”我想，反正决定在一起，反对也是没有用的。
他们说：“可是你们私奔也太冲动了吧？你们现在好像没有足够的经济条件。”
“可是你在这个城市里买房子了吗？你全额付款了吗？你买车了吗？你孩子的奶粉都买好了吗？事情总是一步一步来的，何必为未来担忧太多。”
他们说：“这个不一样。”
“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们只是想，在现实里过得浪漫一点，我们只是不想，爱一个人，却只能让她生活在记忆里和束缚里。
8
跟邵毛毛登记的那天，我们在城市里徜徉了很久，沿着城市的街道走过一条又一条。
整个城市有几千条的街道，但是我们也不知道往哪里走。
下班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来到了十字路口，他们在路口交会，然后又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黄昏降落，城市里的霓虹灯和汽车的灯光以及路灯的灯光变成一张张密集交错的网。没有人知道这个城市里有多少灯光，也没有人去注意灯光照耀在他们的身上。
我们一路上都没有很多的话，只是一直走，经十路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后来我们走到夜色深沉的时候，夜空开始变得阴沉，天似乎要下雨了。
我把邵毛毛送回学校门外，一起坐在空荡荡的站牌下。
因为天气，人群都已经离开了地面，变成了楼房里的万家灯火。长街上再也没有什么人，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们俩。
一阵风卷涌而来，一辆出租车急驰而去，一张废纸迎风起舞，一束灯光柔和地洒落在我们身旁。
那个时候，我只想轻轻拥抱她，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
和酒说话的人
1
达日罕·阿克塔出生于呼和浩特，成长在牧区。他在草原上长大，后来到了北京。认识他是在2013年的时候，我刚刚毕业来北京，跟朋友借住在一个郊外的平房里。
那段时间里，我应聘了很多工作，但是一个都没有成功。失败让我变得心灰意冷，揣着仅剩下的钱，索性想着花完就打道回家。于是每天都在房间里发呆，无事可做。
朋友说他认识一个录音师，或许可以介绍我进剧组。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跟朋友一起去了阿塔的家。
那时候，阿塔租住在通州，房间三室一厅，三人合租，三个人都是内蒙古人，也都是在剧组做录音。
那天下午，阿塔一脸胡子拉碴，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看了我一眼，只问了一个问题：“你会喝酒吗？”
我说：“还行。”
阿塔说：“那就可以。”“可是喝酒跟干录音有什么关系？”
阿塔说：“废话，我喜欢喝酒，不会喝酒的人不带，就这么简单。”从那天起，我就知道阿塔他妈的是个酒鬼。
跟阿塔一起录音的第一部电影在内蒙开机，那里恰好是阿塔的家乡。到达呼市的第一天，阿塔就召集一帮朋友喝酒，满桌蒙餐，围绕十几瓶高度酒。我想让阿塔震撼一下，接连喝了四杯，然后直接就醉倒了，满世界都闪着星花。
第二天，阿塔说，这小子还行，喝酒很生猛，以后带他出来吓唬人可以。也许是这个原因，我跟阿塔干起了录音。
2
剧组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每天早晨天未亮就出发，经常第二天凌晨时分才能回去。从出发到收工回宾馆之间，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各个场景各个镜头里度过。可是每天不管收工多晚，都要在房间里喝上几杯，每天喝得昏昏沉沉。
阿塔喝酒的理由实在太多。天气冷了，阿塔就说：“喝酒暖和一下吧。”天气热了，阿塔就说：“喝酒凉快一下吧。”碰到剧组收工早了，阿塔就说：“一起喝酒庆祝一下吧。”有时候大半夜不收工，阿塔就破口大骂：“干，一起喝酒抗议吧。”
跟阿塔混了两年剧组，每随一个剧组到一个地方，走到哪里喝到哪里。剧组杀青的时候房间里总是满满的啤酒瓶子，走路不小心碰倒，咣当当响个不停。
每次还未到目的地，阿塔最迫切想知道的就是当地有什么酒。到了海南喝喜力，到了广州喝珠江，到了草原喝闷倒驴、草原白。
录音组三个人，收工之后就聚集在房间，春夏秋冬四季都如此。有时候也有别的人，喝酒吹牛逼，天南海北随便聊，聊聊剧组里的趣闻，讲讲某个导演或者女星的八卦……闲话永远说不完，人却已经醉了。
尽管阿塔爱喝酒，酒量却并不大，喝多了闹了很多笑话。有一次在浴缸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浴缸里的水渗没了，全身冰凉。
还有一次阿塔在剧组里过生日，大家为他庆祝，结果阿塔也喝多了，沿着海边度假酒店四处转，后来一头栽倒在海边睡着了。清晨起床我们四处寻找阿塔，只见阿塔躺在沙滩上，海水涨潮，弄得他全身都是海水和泥沙。
3
阿塔经常在喝酒途中就跑到卫生间去吐，喝吐的时候胆汁都会吐出来，肠胃痉挛，难受得他满脸都是泪。可是吐完之后，立即就满血复活，回到房间里继续喝，持续作战的能力相当强。
我不明白阿塔为什么如此钟爱喝酒。
有一天拍戏的间隙，我们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抽烟，我就问阿塔：“阿塔，喝吐的时候太难受了，就像被人用匕首刺了一刀，你为什么还天天喝酒？”
那一天阳光很漂亮，风吹过如同女人温柔的抚摸，满地都是螃蟹在跑。阿塔抽着烟，眯着眼睛一脸不屑地看我：“你连为什么爱喝酒都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我以为阿塔知道，可是阿塔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喝酒的原因可能有千万种，可是无法归纳成一句话。
其实想来，喝酒很没有意思，不论喝的什么酒，最终结局只有两种，不是尿了出去，就是吐了出去。
有时候喝多了，阿塔一整天都不吃饭，到了现场只是喝咖啡。时间久了，阿塔就患上了严重的胃病。胃病发作的时候，阿塔经常痛得双手颤抖，满额头汗珠。阿塔形容难受得像是死了一次，像是被女人甩了一次。
所以阿塔时常说：“我们戒酒吧。”
我也时常说：“好啊。”
每天早晨我们戒酒，踏着晨曦赶赴现场，每天夜里我们就开戒，一醉方休。
喝完之后躺在床上，房间里的夜色如同冷却的血液一样慢慢凝固，肚子里却翻江倒海，酒精肆意横行，折磨得人翻来覆去，发出一声声呜咽，真如死了一般。可是睡醒之后，一切照旧。
那两年整个天空都是酒精浸泡过的味道，风吹过，人是轻飘飘的，就像成仙了。
4
阿塔只要喝酒，就会讲那些他爱过的女人；只要一讲他爱过的女人，他一定会喝醉。
浪迹天涯、四处奔波的人，总不缺少花边新闻。阿塔有一个女人是学芭蕾舞的，毕业以后去了德国；还爱过一个女演员，身材很标致，可惜整容以后就消失不见了；还有一个曾经的女朋友，嫁给了一个南方的官二代。阿塔说这些女人都是他爱过的女人当中的凤毛麟角，其实他基本上全国各地都有爱过的女人。他爱过几个女人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些女人全都不见了。
阿塔这个人也有意思，找的女朋友基本都是在读大学生，每一任女朋友差不多都是临近毕业的时候跟他分手了。我们时常调侃阿塔就是给国家培养大学生的。阿塔总是无奈地笑，骂两句，仰头喝酒，抽烟，暮色中有饱经沧桑的风从窗口挤进来，绕着沾满烟酒气息的阿塔转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