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艺术展上看到一组摄影作品,由国外知名艺术家拍摄,每张最显眼的位置都有一个穿制服的人,分别是警察、消防员、便利店收银员、酒店服务生、护士还有园丁,被摄者是同一个人。这时,制服不单是一套衣服,它所代表的是一种职业,一个身份。人在穿上制服时,瞬间便有了自己的定位。多数情况下,定位是很难被打破的,因为需要勇气,要放下手中已有的,才能去接去取之前没有的,只有空的容器才能够装东西。
我也更换过很多的衣服,最小的时候是母亲的旧衣改的,大了便有了两三套集市购买的廉价衣服,反复穿,有破损和褪色时,还是舍不得扔掉。在我成年的那一年,爷爷用他大半的积蓄为我买了一整套绸缎的衣服,包括一顶白狐皮的帽子,这是我们哈萨克族的传统服饰,通常只在最隆重的时刻穿戴齐全。他偷偷藏起来,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给我,并告诉我这里面满含着祝福,将来一定会带给我好运气,我无比珍爱地接过来,抚摸着色彩绚丽、光滑如水的缎子,也接下了爷爷眼中最体面的馈赠。
我是在那拉提草原长大的,这片位于新疆伊犁河谷东部的圣地,是最先看到太阳的地方。在家乡,苍茫的蓝天下,是望不到边际的大草原,春天末尾,几场漂泊不定的疾雨一下,顷刻间便成了一整块绿色的绒毯。洁白如雪的羊群星星点点地散开,三五成群低头吃草,饱了便休憩嬉戏。白云如絮,苍鹰盘旋。举目眺望,远处便是群山层叠,白雪皑皑的那拉提山脉。每到这时,我总会放声歌唱。
说这番话的时候,感觉又吹到了来自草原的风,携带着青草的香气拂面而来。而此时,我已经远离故乡七年多,中间只回去过三次。
我的名字是古丽。在哈萨克语中,古丽是花儿的意思。从小就很喜欢花,开花的时候,草原就像穿上了粉色的新衣服。花朵随风摇摆,舞姿让我着迷。我常常坐在马背上,追逐着望不到边的花朵,就这样不停地策马奔跑,从午后到黄昏,但花朵还在延伸铺开,一直开到了地的尽头。这时我想,地的尽头应该也是草原。
回到家的时候,我把一大捧粉色的花递给爷爷看。爷爷却在叹气。他说古丽,这是狼毒花,扔了吧。我不知道这样漂亮的花朵,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但是没过多久草便少了,而花愈加的茂盛。羊没有足够的食物吃,我们便只能将家驮在马背上,向远方迁移。
再后来,我的梦中经常出现大片大片的狼毒花。它们生机勃勃,妖娆诡异。仿佛是同一个梦境,却一次次在里面走失,我觉得这不是好的兆头。
连续几年,我们都带领着羊群不断迁移,走走停停,寻找临近水源,又水草丰茂的地方。终于有一天,我们在一条大河的旁边驻扎下来,河的不远处有一颗古老的大树,树下留有大量的堆叠的白石,我猜曾有许多人在此停留祈福。
后来的若干年都是一样的。每天我都会跑到树下玩耍,玩累了便靠着大树和它说话,它是神树,一定能听懂。也会郑重其事地许愿,每许下一个愿望,便将一块石头垒上去,然后再爬到树上系一根红布条。其实愿望都是相似的,希望爷爷身体健康,小羊平安长大。后来我去省城读书,每年放假回来,爷爷就一个人照看羊群。起初我不愿去读书,不想留他一个人,但他却无比坚定地赶我上路。后来爷爷告诉我,父母亲和他一样,都没读过几天书,有年冬天他们为了多赚点钱,一起去矿井背煤,结果瓦斯爆炸,再也没能上来。那年我只有四岁。
读完大学后我还是选择回来,世界再大,我和爷爷还有羊群在一起就够了。读书不为别的,为的是有知识,而有知识则是为了懂道理,爷爷老了,我要一直照顾他,不会再离开。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跑去树下许愿,从前的红布条都褪色了,我又挂上新的,石头也越垒越多,我却开始怀疑树神是否真的听见了。
那夜,马头琴的旋律格外苍凉。爷爷早已经苍老,却还必须一次次面对打击。狼再次在深夜袭击了羊群,这已经是一个月里的第七次。每次我们在雪地里追击狼群留下的足印,最终发现的总是白雪覆盖下,小羊残缺不全的尸体,无法被吃掉的头和尾,拖拽在外的内脏,冰雪上凝结起来的斑驳血迹,这一切都触目惊心。
爷爷忍住悲痛对我说:“古丽,你是草原的女儿,要坚强,不要哭。”
我们总是大度乐观,近乎虔诚地承接着上天的恩赐和愤怒。失去了羊,就失去了今后生活的保障,这是全部也是唯一的财物,是所有生活的来源。而爷爷终于也没能熬过那一年的冬天,从那刻起,我的故乡便成了伤心地。卖掉剩余的羊后,我决定离开,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沉默中,我掉下了眼泪。天沁拉住我的手,然后把另一只手盖在我的手背上。
还没有恢复供电,临时帐篷里有我们带过来的蜡烛,每天夜里我们都只点小小的一个。在温暖的光线下,她平和地微笑着说:“如果你的爷爷没有过世,如果你们没有失去羊群,你会离开故乡吗?”我想了想然后肯定地摇头。她说:“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互有因果的,人生的修炼,很大一部分在于接纳生命的无常,如果你无法心平气和地看待从前,说明你还不够强大,把心放大退远后再看,不要执迷过去,但应感恩现在,同时明晰即便是现在发生的,也必将过去,只有爱和希望才可以传递并得以长存。”
我点头,天沁的格局与见识再次让我自愧不如。其实在两年前的慈善晚宴上,我就已经见过她。
那是在我成名之后,参加过很多类似的晚宴,人们穿着体面,手持香槟,优雅地穿梭在典雅辉煌的会场。捐赠完毕之后,便是社交的时尚派对,男士们畅谈时局,拉拢生意,寻找机会合作,女士们则貌似亲密地簇拥穿梭,抬手间,有意无意地展示新购的钻石和包包,话题不外乎购物美容、旅游度假。这样的活动也通常会邀请艺术圈、文艺圈或者演艺圈的人参加,以提升活动的质感。有时觉得,慈善只是一个冠冕的前戏,总是差不多的一群人聚合在一起,也不时会有其他圈子的新朋友加入进来。当然最终也帮到很多人,包括慈善活动的施者和受者。
而就是在类似的某个慈善酒会上,我第一次见到天沁。
从主持人笑意盈盈的介绍中,我得知她就是慈航绿色基金会的主席,那个走遍中国偏远山区的台湾女子,为了帮助到更多人而选择离开家人,坚持自己的梦想做了整整十年的志愿者。她的名字叫天沁。
我仍清晰地记得当日,幻灯片里循环播放的照片,一双双干裂枯槁伸向天空的手,面带微笑但门牙缺失的煤矿工熏黑的脸,因常年背负重物而肩部凹陷的佝偻背影,垃圾山前消瘦母亲怀中挣扎着的婴儿,肮脏河水边一群赤身准备游泳的男孩,在坍塌房屋前绝望抹泪的白发老人……而这些照片一律都是黑白的。
在每幅震撼人心的黑白照片后,都紧跟着奢华迷醉的彩色照片,暖色灯光下摆盘讲究、色彩诱人的分子料理;手工蕾丝上缀满珍珠的高定礼服;顶上排满氢气球,地上铺满玫瑰花瓣,桌上排满香槟的派对包房;迷幻灯光下,赤裸上身一字排开,疯狂扭动的外籍舞男;正在路边抽烟,妆容浓重,戴紫色假发的派对女孩;上下总共七层,缀满淡紫色和淡粉色糖霜花朵的蛋糕……
当这些图片交替着出现时,强烈的震撼对比让我有一种落泪的冲动,是无法言喻的难过。我转过脸时,看见身旁的人群也都有着相似的表情。
最后天沁本人走上台,简短的发言后便微笑着离开,我始终记得她说的话。
她说:“这些照片都是由我拍摄的,彩色照片拍摄于早年,黑白的则拍摄于最近这十年,当我第一次来到贫困地区时,惊讶地发现原来钱的概念真的可以这么不一样。一千块钱可以是一个人一顿法国菜的价格,前提是你不能点太贵的红酒,也可以是一百个贫困小孩一天的伙食费。我们何其幸运,能生活在彩色的照片中,享受物质带来的欢愉与沉醉,而黑白照片里的人同我们一样,都真实共存于同一个国度,他们贫瘠,衰弱,幼小,但我们却有能力帮助到他们,这是何等的荣耀,所以请大家拿出贵族精神,分享你们的成功,谢谢。”
她深深地鞠躬,然后挺直地站立起来,向所有人微笑。有一个瞬间,大厅里鸦雀无声,下一个瞬间,一个人鼓掌,然后所有人都像被惊醒一样,掌声一齐爆发,久久不散。
我说:“天沁,其实我一直都记得,那晚发言时你穿着藏青色的暗纹旗袍,头发盘起,露出修长的脖子。脸上虽有晒伤的痕迹,你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
她笑笑说:“其实古丽,若干年前容颜也曾是我最在乎的。但后来,对于美的理解已有所不同,没有黑眼线和假睫毛,没有粉底液和遮瑕霜,美可以是清晰的表达而非刻意的掩盖。现在我仍是爱美的,每天出门前都会涂上淡色口红,但这种爱美却趋于平和,因为坦然,于是便更自由了。”
最后她说:“早点休息吧,我去看看他们还需要什么。”我说:“我们一起去吧。”她说好,然后小心地吹熄蜡烛。
走到外面,四周围是星罗棋布的帐篷群,绵延数百米。有些帐篷里还有微弱的手电筒光亮。我们一前一后,走过一排排狭小的过道,安慰心事重重无法入睡的人们,询问受伤者有什么需要,抱住惊魂未定,刚从梦中哭醒的小孩,轻轻安抚他蜷缩成一团的身体,直到再度入睡。回到帐篷时,已过了十二点,身体筋疲力尽时,头脑却始终清醒,睡前我仍不禁回忆当时的情景,心中隐约有伤感,比起当时天沁又好像苍老了,但她的美却从来不曾改变。就像在纷杂烦乱的尘世间,一朵洁白无瑕的睡莲。
五点的时候,我隐约听到闹钟震动的声音,睁开眼睛,天沁同往常一样,把钟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摸索着轻声穿好衣服起床。天还是很暗,有微弱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我努力让自己醒了醒,然后也跟着起来。
起床后的每分钟都像在战斗,大卡车陆续运送过来最需要的物资,包括水、饼干和方便面。由志愿者们组成的传送带,从车上一箱箱传递进入临时仓库,清点整理后再分发到每个灾民手中。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有新鲜蔬菜和肉送过来,干粮之外终于可以有久违的食物。
分发完成之后,我和天沁接着帮忙清洗蔬菜,饮用水仍旧非常宝贵,为了预防污染,附近的河水与井水一律都不能用。将蔬菜浸入大木盆,我们坐在板凳上,分两次清洗着绿叶菜。洗完后送去切,然后放在大铁锅里翻炒,因为食材有限,肉被切得极薄,但不管怎样终于有肉了,大家心中仍然欢喜。
用来翻炒的工具是大铁锹,当然已经消过毒,很沉但也非常实用。往临时支起的灶台里加柴火,火旺时扬起的烟非常大,风不断改变着方向从四面八方吹来,我们都笑着不停地咳嗽,几乎睁不开眼。早就闻到了饭香的人们开始排队,队伍很长,但丝毫没有混乱的迹象。灾难面前,人们都更加友好和团结了。
用来盛菜的容器也是各式各样的,很少有像样的碗,更多的只是方便面吃剩下的盒子,人们都小心地捧着,露出满足的笑容,原来满足可以这样的简单。只是后面还有排队的人,菜饭已经分发完了,人们无奈地散去,我和天沁也停了下来,喘口气然后开始吃早上到现在的第一顿方便面。
因为水没开,所以面也泡不开,里头仍然发硬。天沁说:“吃了这么多天方便面,一定很不舒服吧。”我说:“其实饿的时候,有什么都是好吃的。再说我也喜欢面食,可以一连吃好几个月呢。”她笑笑说:“从前我一直不喜欢面食,只食米饭。后来细想,吃东西也只是为了满足从口到喉的一小段,所以吃什么都是一样的,但是胃还是会提抗议,不过再后来也就习惯了。”我笑:“南方人和北方人确实会有不同的。如果爷爷没有去世,我想自己永远也不会离开那拉提。所以与你不同,我一路走来,更像是命运的驱使而非主动的选择。”
卖掉剩下的羊之后,也告别了挂满红布条的老树,我把爷爷就葬在树下。黄昏时分,草原的风吹着满树的红带子扑扑作响,最后一次跪在石堆前许愿,希望树神可以陪伴和保佑爷爷。我穿着成年那天爷爷送我的漂亮衣服,踏上火车,奔向远方不可知的未来。白色的狐狸皮帽子在风中如麦浪般舞动。
在火车上坐了整整三天两夜后,我来到了上海,曾经听很多人提起的梦想之地。临近春节,我到的那天正是大多数异乡客回家过年的日子。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到处都是准备离开的人。他们坐在墙角下、栏杆前,有些直接躺在冰冷的石地上睡觉,头的下方枕着看不清颜色的包袱。多数独自一人的打工者都是神情呆滞的,也有三五成群坐在地上打牌的,脸色通红,像喝醉了酒一样。此外还看到穿着很少的女子,桃红色迷你裙,肆无忌惮坐在地上,脸上擦了很多粉而显得过白,但她不停往嘴里送零食的手却是黝黑的。人们像蝼蚁一样微不足道,又到处都是。缓缓行进在深色衣服的人海中,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并回头看我,光鲜斑斓的服饰太郑重也太醒目了。
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面馆前,我停下脚步,肚子一直在叫,而火车上的盒饭又非常贵,吃完了带出来的肉干和面饼后,我便没舍得再买。现在要了一碗清汤面,很快地吃完后,我又坐了一会儿,想尽快找一份工作,此外,还得找个地方先住下。向老板娘打听,她说北广场往小弄堂里走有几个职业介绍所,可以去那里看看。我点头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