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流逝,我注意到盒里的首饰越来越少,曾经问过她,她也只是笑笑说:“它们在帮着我做事。”最后剩下的那一枚是镶翡翠的白金胸针,优雅的孔雀造型,除了通体镶嵌满钻石外,孔雀头上的三根翎毛以及羽毛部分都是翡翠的。这是我曾经见过最好看的一种绿,可以那样通透和纯粹,最特别的是,看到时会有种喜悦和感动从心底泛出来。母亲对着它望了许久,最后一咬牙,包在素色绸子手帕里就出门了。而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那件首饰。
回来之后,母亲帮我穿上新衣服,然后领着我上了出租。小的时候我们很少坐出租车,我很兴奋,问这问那的,而一路上母亲都很安静,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车停下时,有穿得剪裁合体的呢子外套,戴着帽子的男士为我们拉开车门,就像电视里一样,这也是我第一次去和平饭店。
母亲和我手拉手,在这座梦幻宫殿里面用餐。
她轻声说:“右手拿刀,左手拿叉,用叉把牛排按住,就可以用刀切成小块吃了。”我很诧异,因为从来都没见过母亲去吃西餐,而对于这些,她却非常的熟悉。于是忍不住问:“妈妈,你怎么什么都懂啊?”她笑着说:“这没什么,从前和外公外婆经常来。”她停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然后望着我说:“艾卿,别说话,快吃吧。”
现在我才真的明白,太多人的一生就是悲剧,对于母亲,她曾为爱情抛弃所有,当父亲也抛下我们早早离世后,所做的便是在琐碎与孤寂中,养育了一个只会让她失望的孩子。尽管她是不会承认的。
或许她不是祖母的好女儿,但她真的是好母亲。
小时候我只有不多的衣服,在其他同学都花花绿绿不停更换时,我总是感到自卑,别人有的我都没有,比如新衣服和书包,还有父亲。在新学期即将开始时,我向母亲提出,希望要一件印有各种卡通图案的衣服,在学校旁边的小服装店就有卖,很多同学都在穿,我特地带她去了这家店。
母亲看了一眼那件衣服,就很快拉我到旁边低声说:“艾卿,不是所有人都拥有的东西,你也一定要拥有,应该用自己的眼光和心去分辨。比如头发不应该像隔壁阿姨那样吹,因为太过夸张就不自然,所以并不美,还有穿着睡衣和拖鞋是不该出门的,哪怕只是去拿报纸。你的衣服虽然不多,但都料子好,颜色也大方,好的东西不需要太多,但经得住时间依然是美的。”
当时我根本不愿听,只是沉着脸不再说话。走出店的一瞬间我感到无比委屈,忍不住大声哭泣。母亲来拉我的手,被我恶狠狠地甩开。“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我不停的大声对她喊。
又步行了一段路,她突然停下来,蹲下身抽泣着对我说:“艾卿,对不起,我还是无法带给你好的环境,好的生活,因为真的没有能力。但不买那件衣服只是因为想让你知道,很多你现在看到的都不是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是真的对不起。”说到动情处,她抱着我哭得更伤心了。我抽泣着说:“妈妈不要哭,衣服我不要了,我真的不要了。”
直到马上进弄堂时,她才止住泪水对我勉强笑了下。然后同往常一样,与街坊用上海话打招呼,侬好,几乎每次都是这两个字,之后便匆匆离开,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若干年后,我才真正明白她的用心良苦。原来我的每件衣服质地都非常好,且色泽淡雅大气。当时她带我看的演出,参加的活动,买的小提琴,都是相当昂贵的。在我还未满十岁时,就有了很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听歌剧,第一次学芭蕾……
母亲很难,但仍然用她的全部做到最好。当时她只是说:“希望我记住有这样的一种存在,一种不同以往的生活。”而对于一个小孩,这一切仿佛是太难懂了,或者根本也不想懂。这也是当年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我从以前的自卑转变成另一种的叛逆,以为这就是青春,也是全部我所要的。
元旦前夕,公司空出一层楼面举办庆祝晚宴,所有的职员都参加。同往年不一样,这次庆城也到场了。他一来,高层们很快众星捧月般地围了过去,在富有亲和力的简短发言后,他很快退下,还是一样的神秘和风度翩翩。
我和其他所有最普通的职员一样,只是远远望着他。尽管在一个空间,却是遥不可及的,直到他向我这桌走来。主管迎上去热情地招呼着,他微微点头,眼神却一直落在我附近。我想自己是否有不得体之处,便在他们交谈之际起身去了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刚好在走廊遇见他。我向他恭敬地点了头,便径直向里面走去。一路上懊恼,每次遇到都会忘记他的姓,于是便也不曾打招呼。突然他问:“艾卿,你都好吗?”我回过头,很意外他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再次微笑点头后,我继续往里走。
其实很早时,从面试结束后,高高在上的庆城同我一起跪在地毯上,研究古董沙发的花纹时,我就猜测他对我有兴趣。只是碍于身份没有点破。这样最好,我依然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始终洁身自好。升职,加薪,或许在某个时刻能够变得轻而易举,但我还是情愿排除掉所有的可能性。
宴会上我喝了很多杯免费香槟,想起上午被主管再次的捉弄,我却照例没有反抗,仅仅因为需要这份收入,就像逃不开的梦魇。在晚宴尚未结束时,我已感觉到明显的醉意,烦闷心情却在酒精作用下松弛下来,主管早早就去和高层套近乎了,但为避免被她看到我的状态,还是决定提早离开。
没走几步就醉得更厉害了,摇摇晃晃走出电梯后,我似乎在指引下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坐入时才迷糊地感到不是出租,而开车的人居然是庆城。我朝他嘻嘻一笑说:“怎么又是你,你是不是喜欢我啊?”他停顿了下没说话,过了会儿说:“你醉了,告诉我地址,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我不停地呕吐,而他则一次次的下车,微微躬下身把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送到我嘴边,在我漱口之后用剩余的水略微冲洗一下车门,如此反复。心中有了报复的快感,这样一个面试时连插U盘都要助理动手的男人,现在做着这样可笑的事,虽然这只会是两个人的秘密,但我仍旧开心。
顺利到家时,瑞德还在加班,很快我就把这个小插曲彻底忘记了。此外被太多残酷现实所困扰,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她没有工作过,所以也没有医保,而要治好她的病需要大笔的钱。主管对我的态度越加苛刻,尽管始终都忍让着,还是担心到四月底无法续约。生活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看不见的分量不断压下来,越来越重,白天还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但每晚睡着后,我都会在梦中惊醒。
瑞德紧紧抱住我,安慰过后他很快再度入睡,我仍旧睁大眼睛直到天亮。
就这样一直到二月中旬,瑞德像往年一样回家,但这次我不能跟他一起,因为母亲需要人照顾,他走后我便搬回去陪着她过年。走前瑞德留下了我们所有的积蓄,一张三万块的存折。
拥挤的火车站,到处都是赶着回家的人。很多衣衫褴褛的民工,手中提着巨大的包袱,疲惫的停靠在地铁站与火车站之间的通道。就这样沿着墙壁一字排开,而换乘地铁的人群则匆匆在中间经过。有点像走台,两边是观众,中间是主角,不过所作的秀并非一次时装发布,而是一整年的生活,起点又或者是终点。
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别,但我心中却有疼痛。重压之下,他和体力打工者一样的疲惫倦态,没有任何差别。每天早晨挤上一班塞满人的地铁,在混浊的空气里保持同一种姿势,每站车门打开,更多的人拥上来,经常会听到口角,气急败坏的争吵声后面,或许只是对生活的无奈。还有一次我们逛街时,他突然停了下来,让我等一下。我远远凝望着他和他正殷勤相对的客户,他们的年龄是相仿的。
而这样的生活始终在继续。深夜到家,疲惫地刷完牙洗完澡,便已经筋疲力尽了,在短暂的睡眠调整后,迎来的只是另一天的重复。所有这一切原本是可以绝望的,可笑的是,这样的生活同时也在被别人羡慕。体面的工作,尚可的薪水,在谋生不易的城市,只有一直走下去。
挥手后,他进入站台,就这样一点点消失在人潮之中。想拥抱他的时候,我就把自己抱得更紧。
整个冬季,母亲一直都在咳嗽。只要轻咳一声,接下来就会不停不停地咳,直到无法呼吸。半夜我经常在这样的咳嗽声中醒来,快速下床倒好温水,扶母亲坐起来喝下。她的双手用力按住胸口,艰难的呼吸,许久后歉疚地望着我,我知道她很痛,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才过了没几天病情就迅速恶化了,最后竟然昏迷过去。我哭着和担架上的母亲一起上了救护车,一路呼啸着赶到医院,诊断结果是左心衰竭,非常危险,需要马上植入心脏起搏器。我说好,马上就手术。这时被告知,国产的起搏器最低价格也在五万,外加手术和住院费用,最少也得先缴纳五万才能手术。
我的心一沉,愣在那里。几分钟后,我发疯一样拨打着瑞德的手机,那边却永远都是无人接听。母亲被送入重症监护病房,时间一分分过去,越来越危险。
再回医院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瑞德那边已经关机,我没有他老家的电话。任凭我如何哭求,舅舅舅妈只是冷着脸,异口同声说没钱。坐在母亲旁边,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夜深的时候,她呻吟了一下,渐渐醒过来。昏暗的灯光下,她无限怜爱地望着我,轻声说:“艾卿,你一定累了。”我握住她的手,含着泪摇头。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直都想做一个好母亲。因为我不是母亲的好女儿,所以一直希望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但是没有机会了。艾卿,做母亲真的不容易。如果从前我有不好的地方,你就都忘了吧。我累了,想再睡会。”我傻乎乎地点头。
从前我总是不愿在意她说的话,现在我真的在意了,但这却她对我说的最后的话。在睡梦中,她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那声迟迟没有说出口的对不起,她也终究是听不到了。
在贫寒中,我的母亲过世。葬礼很简单,只有几个邻居到场,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亲人,包括舅舅和舅妈。他们说出国游的票已经订好,如果不去也不能退。其实我只是告知,并不在意他们是否到,我想母亲一定也是一样的。我跪在地上,流着泪凝视母亲,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冰冷的玻璃。她走的时候很安详,仿佛真是太累了,所以睡了,不再醒来。
从前河的旁边是一片荒地,荒地旁有一小段废弃的铁轨,从来都不通车。每到春秋季节,阳光和煦,母亲都会带着我去铁轨玩,一路上,母亲陪我采各色的野花,然后回家插在牛奶瓶里。我一直记得这些花朵的颜色,金黄色,橙色,蓝紫色,粉色,搭配在一起那样的温馨和好看,就像母亲牵我手时微笑的样子。
她曾经那样的美丽,然后跟着一无所有的丈夫出走,不知道是否明白,从离开家的那刻起,便真的一无所有了,除了他爱的男人,而他也过早地离世了。这一刻是有理由绝望的,但是她不能,因为有了我,她唯一的女儿。
在二楼阳光满屋的房间里,她穿着华丽的睡衣整理纱帐,那些层层叠叠,有着繁复图案的花边,是我最早对于美的认知。她总是穿着它,裙摆轻轻擦过发旧的木质地面,破落的绿皮沙发。父亲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他们共同的记忆。
母亲一直没有工作,靠着从外婆家离开时带出的首饰,维系着我们多年的生活。每次她穿戴整齐去下面买早点前,都会涂上非常淡的口红,然后对着镜子安静地嫣然一笑。她的美是让人心碎的,因为除了我,再无人看见。
在失去父亲,而我又叛逆离家之后,她一直孤身一人,如一支蜡烛渐渐失去氧气,从最初的温暖明亮到逐渐黯淡,最终只化作一缕青烟。在贫穷中不治离世,与她郑重其事的出生相较,她的死轻描淡写,无足重轻。就像深谷幽兰,在不为人知的寂静中,落魄地走完了一生。
过了元宵节瑞德准时回来上班,年假加上他平日积攒下的公休和加班,使他在老家安然度过了将近一个月。一切都很好,除了过去时的火车上,他被偷了手机。因为地处偏僻,他家甚至没有电话,所以也没特地中间给我打电话。我只是漠然地看着他,甚至没有告诉他母亲已经离世的消息,他还处在刚回城市的兴奋中,许久后才想起,问我母亲怎么样。我说她很好,不用再受苦了。他点头,也没再问下去。
就这样过了三天,每天他照例加班到深夜,也照例背着他的大牌包挤地铁。回到家时,连说话的力气也都已用完,很快便倒头睡去。我侧过身,从背后抱着他,这一直是我们入睡时的姿势。身体的一部分紧靠在一起,却无法看到彼此的脸。突然发觉,这便是我们此刻的关系。对方的面目是模糊的,但我们还是在一起。身体的温度是一样的,心的温度却不再相同,亦无法传递。
白天主管也照例为难,气焰嚣张,无人言语。但与往日不同,这时我脸上有了不可捉摸的笑容。母亲的死让我明白,依靠自己的力量,始终只能处在食物链的最底端,在庸碌的生活中被迅速折旧和消耗,无人在意时,渐渐远离的已不只是美,更是尊严。
回家的公车上,我一直在思考有关尊严的问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肆意责骂而不允许分辩,这分明已经丧失了尊严,如果一定要用别的解释,比如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艰辛,那作为我全部努力的交换又是什么?我甚至救不了自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