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时分,天气愈发沉郁,如在城市顶端裹了层铅制铁衣,朔风伴随淅沥沥飞扬的雪粒狂舞。以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树为基调的公路上,公共汽车无精打采的驶过,顺便留下一滩被车轮碾压得斑驳不堪的碎雪与缕缕黑色的烟尘。北方的冷锋要走不走,欲走还留,与来自南方的潮湿气流拉锯、纠缠,无端阻塞了追逐阳光的脚步,人们只能躲藏在玻璃窗后抒发对温暖的向往。
此时此刻,在靠近公路一座七层楼的露天天台上,有人不惧春寒,挺立风雪中。他们都是四、五十岁左右年纪,岁月已然在面部与发间雕刻出沧桑痕迹,可眼神却透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年青,坚定,执着,且咄咄逼人。他们身前有一张八仙桌,摆满了诸如红烧肘子,蒸腊肉,白灼虾等等丰盛的菜肴。照场面看,这应是一次民间流行的祭祀活动,可又不尽相同——没有香蜡纸钱,也无书写祭祀人名姓的牌位,香炉内点燃的是几支倒插的香烟。
鞭炮声起。
主祭人拿起一瓶五粮液,给桌上空置的几只酒杯里倒满酒,慨然说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哥几个,想我们了吧?来,喝酒……”
话音落处,气氛骤然凝滞。
几人似乎同时沾染了雪的冰凉,眼球表面血丝凸显,红了眼眶。
时间在极端沉闷中流逝,只有当风掠过天台时带动衣袂飘飘。
这时,一名想在天黑前锻炼活动身体的年轻人出现在天台口,意外撞见这一幕,忙抽身站定,悄悄躲在门框后打量。肃穆的氛围划上休止符。几名中年人将酒菜放入菜篮,又有两人抬着桌子,很快收拾干净。双方在楼道碰面,谁也没开口说话。眼看这几名中年人即将消失在楼梯口,年轻人终究没忍住好奇,问道:“你们是老革命?这是在祭奠战友吗?”显然,他看出了某些特别。
“你说呢?”一名提菜篮的中年人若有所思,回头笑道,“那句时髦话怎么说的?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哈哈!”
“呵呵。”年轻人也笑了,心里暗忖:传说?原来如此!
密云深锁,远处的群山俨然成了黑白胶卷中单调的影像,再无鲜活的翠绿欣赏。很快,密林被雨水浇透,浓稠的水汽无孔不入,令人非常气闷。这是亚热带丛林山区常见的天气,如果出太阳,则热如蒸笼;一旦下雨,则如置身冰窖。
“这鸟地方!”说话的是位浓眉大眼的年青中国军人,尽管穿着雨披,身上的军服至军裤仍湿漉漉的,脚下的防刺鞋被泥水泡过后,已看不出当初的颜色。他叫程刚,跟随部队进入战区已是第三天。三天里他一直没合眼,经历了大大小小数次战斗,极度的疲乏不仅袭击了他,也困扰了他所在排里的每一个战士。就在半小时前,他送别了自己最亲密的战友,以致浑身上下饱含着难掩的愤怒与仇恨。
“保持静默,小心竹签地雷。”
嗓音很低,是排长于群在说话。
队伍再次沉默,只有战士们穿过林木的窸窣声。不一会,队伍停顿,眼前豁然开朗,已出现在丛林边缘。只需穿过这片被群山环绕的农田就可以和连部回合,直线距离并不远。农田中有处土丘,矗立着三间茅屋。据连部从步谈机发来的消息说,房子是空的。但有人住的地方就是危险的,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程刚半蹲在地,抓步枪的手紧了紧。于群命令:“注意警戒,呈梯次过去,二班先走,再一班,我和孙副指导员带三班与伤员跟进。”
右侧二十米外,二班的两名战士朝农田走去,很快就通过了。其中一名叫李希尧的战士回头招招手,喊道:“有人!是个老头。”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他站在田坎边,身子颤巍巍的。大家松了口气。一班战士跳上田埂继续前进,待他们走出十米后,三班也出了树林。一切顺利,二班的两名战士已没入对面的丛林。程刚对这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不大放心,脱离队伍朝房子边走来。那人还站在原地,双目无神的看着他。这三天来,程刚见过不少敌人,不论死的还是活的,眼前这位胡子很长,皮肤黝黑,裸露在外的手臂青筋毕现,仅凭一眼看不出实际年龄。他狐疑不定,又见自己已落后其他人,便回身走去,不时回头瞅上一眼,走着走着,突然一物落在他右侧的水田中,溅起小片水花。
“手榴弹!”
程刚发出短促而不成声气的大叫,侧身倒向左侧半米深的田坎下。
几乎同时,手榴弹在他头顶爆炸,巨大的气浪夹杂泥水如突然打开的幕布,瞬间蒙住了他因惊恐而怒睁若裂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