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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海茵

1

海茵的房间也在阁楼上,她住的是西阁楼,开窗就能望见对面的东阁楼,也就是阿嫲和阿公的房间。中间隔着天井,两边通向东西阁楼的各有水泥斜梯。北面是家里的厅堂,南面是小院门和院墙。阿嫲的东阁楼是朝海的,望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所以,阿嫲一直喜欢东阁楼的屋子。

此时,天心月圆,朗月一枚,照亮朗朗乾坤。海潮声声,一定能将阿嫲的梦带到很远的地方,跟阿公相会,梦里也不寂寞吧。海茵望着阿嫲的阁楼轩窗,想着。那窗黑洞洞的,深不可测的样子。

海茵想起小时候,开窗就看到对面东阁楼的轩窗里,阿嫲早已梳洗完毕,手里举着半杯铁观音,正在给窗前的福建兰浇水呢。看见海茵朝她看时,她会笑笑:“小海茵也起床了,快去洗洗吃饭,好去上学!去吧!”

海茵时常想,要是能住在阿嫲从前的那座老宅子里多好啊,就是那座渔村里有名的小洋楼,过去的小学堂,现在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小洋楼还静静立在渔村靠北的山坡上。海茵现在住的房子是阿爸和阿妈成家之后建的,地方靠近海边,与其他渔民的建筑物杂居在一起,没有经过规划,所有房子都局促地挤在一起,房子与房子之间只留下一米来宽的过道,想推一辆自行车通过都有些勉强。

据说阿嫲以前不住在这,而是住在她与阿公的另一个老房子里。离此不过隔着几条小巷,是她与阿公婚后建的,那时候的条件有限,建房子缺材料,大多靠木头。木头房终究经不起岁月的洗礼,尤其在海边,更经不起海风的日侵月蚀,远远比不得后来阿爸建的石头房。

石头房好啊,外表看起来坚强牢固,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住起来还冬暖夏凉。阿嫲虽然舍不得和阿公建的木头房子,那里有她温暖的爱与回忆,还有儿女成群成长的影子,但木头房子终于在海边的重盐分海风海雨中,还是腐朽得快,后来因为村里通公路的征地需要,木房子所在地被征用了。

阿公和阿嫲没有了自己的房子,可是老大有啊,他们搬到了海茵的阿爸这里来住了,反正宽敞,屋子多。原来的小洋楼就别想了,从充公为村里的小学堂开始后,就再也不属于阿嫲了。当年阿嫲遭遇批斗那会儿,听说有人举报过,才有人追查起来,查说那小洋楼的确应该属于汪家,如果正如举报人所言,当时的小学教员骆云青老师就是汪家遗孤汪海雨,那小洋楼就真的得归其名下了。

那阵子闹得真不是小风小雨,阿嫲不否认也不承认。她什么都不想说,听任革命风暴自来去。拿“渔霸余孽”这么大的头衔批斗阿嫲,大概也批过一段时间吧,也不知道那些革委会的头头们是怎么想的,大概发现再批斗下去,到头来是得承认那小洋楼就得归骆云青老师名下了。若真是那样,还得很费劲地打报告向上级汇报,关于汪海雨冒用假借骆云青名字混入革命队伍之中,企图以小学教员的身份夺回人民革命的成果——“小洋楼”的事情,这里头来龙去脉说起来还真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大概有人真的是嫌费事了吧,这些居然不了了之。

阿嫲到底也懒得理会了,经过那些风雨的折腾,她早看透透了。什么洋楼不洋楼的,有得住就很好,能跟家人住一块儿,在哪都是家。牛棚也是家,木房子也是家,后来老大丁建国的家也是家。

海茵从小就喜欢跟阿嫲住一起,小时候还常在木房子处跟阿嫲一块儿吃住。阿嫲阿公搬来石房子,自然再好不过了。听说阿公和阿嫲也曾商量过,除了老大丁建国家,他们还有老二丁建军的家也住得。海茵知道,也去过,二叔丁建军当上警察,讨了老婆之后,住到镇上去了,房子是新建的小区式套房,当时在小镇上算得上高级了。

可海茵嫌那离海偏远,简直就是躲着海而建到内陆去了。闻不到海的味道,吹不到海风,听不见海潮,那能算住在海边吗?阿嫲居然跟海茵一样的想法。阿嫲这辈子都不愿意离开大海太远。海茵太知道阿嫲的心思了。

海茵读过阿嫲署名“海雨”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傍海人家》。文章说的是生活在海边的渔民们,靠海吃海,讨海生活虽然艰苦,终日海风吹,海上颠簸,但是,海边的日子也有滋有味。一年四季海景不同,一年到头海潮相伴,海女们要有海一般的深情,汉子们要有海一般的胸襟……

海茵在能大体明白文字组合起来的文意之初就读到了这样的文章,她感觉到了阿嫲仿佛是在借由文字跟她说话,就当面说一样,说出了很有道理的很有情味的话。海茵太喜欢阿嫲的文字了。阿嫲是多么神奇啊,她能一笔一画写出这样的文字,组合成一篇很有内涵的文章,让人读后心旷神怡,脑子一下明白更多道理了。这样的人还不够神奇吗?简直像是有了通灵的能力了。

后来海茵听阿嫲说,这样的文章还惹来了大麻烦呢。当年学校里叫骂得最凶的红卫兵拿着发表有阿嫲这类文章的报纸和杂志,大批狠批,说阿嫲在传播资产阶级奢靡享受的思想,宣扬反动言论,指责社会主义劳动人民的生活苦难等等。阿嫲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淡定如天穹朗月,海茵想,即使阿嫲心里是痛的,脸上也会是笑的。

甚至海茵听说,后来家里得知那些阿嫲写的文章被人拿出去批判,主要是二叔丁建军和三叔丁建民告发的,海茵顿时对二叔三叔的感觉就不好了。小小的心里早就将二叔三叔定性为“真叛徒”。这种感觉伴随海茵成长,多年来变为根深蒂固的成见,以至于海茵无论任何时候见着二叔三叔或其家人,都心生厌恶。

海茵发觉自己有了严重的心理洁癖,并且以为与她性格极为相似的阿嫲也是有的。但种种迹象看来,阿嫲并不厌恶她的二儿子三儿子,好像一点都不记恨。从这一点上来说,阿嫲绝对是海。世上的母亲,都是海,宁愿匍匐在低处,来成就伟岸的一切,包括岸,包括风雨和浪潮,包括天空、闪电、海鸟,甚至——时光。

海再大,也是盛放在大地怀里。如今,阿嫲的大地——阿公走了,海也将面临退隐。这就是海茵目前心里的恐惧。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总还是害怕那一天的到来。一旦连海也不存在了,海茵感觉世界将会倾覆荡然。

学眼科出身的海茵,焦虑了,恨不能自己学的不只是眼科,而是人的身体全部。她感觉自己现有的医学知识完全不够用,一拉起阿嫲的手,恨不能像一个探照仪或扫描仪,最好是透视仪,能将阿嫲身上所有的毛病都找出来,一一排除。可是,学眼科就是当年阿嫲给她的建议。阿嫲说,眼睛是人身上最美的地方,最不会说谎的地方,最真实的地方,最干净的地方。

海茵相信了。她看过无数双眼睛,却没有一双能比阿嫲深邃和美丽的。可是,如今阿嫲的眼睛里,连海茵都不认得了,比从前更深邃了,比大海更深远,比黑夜更深不可测。

这一夜,海茵的脑袋被海潮一浪一浪推得昏昏沉沉,感觉泅渡无边,月光再明朗,也没用。

2

在丁家,谁都知道海茵和阿嫲最亲,但谁也不知道海茵有多依赖阿嫲。

阿嫲的确是疯了,这种时候她需要最亲的孙女海茵来安抚。事实上,这时候的海茵,也正最需要阿嫲的安抚。海茵心里一道长久以来隐隐作痛的伤,只有阿嫲最清楚。可是,这时候的阿嫲,她还能清楚吗?

海茵始终感觉,阿爸阿母生了她,但真正在影响她生命成长的,却是阿嫲。听说,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来自山区阿母还不懂怎么照顾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儿,阿嫲却很熟练。阿嫲能将小小的肉团一般的小海茵放在温水里洗澡,那水温是阿嫲用手腕正面试温试出来的。为了给小海茵洗澡,阿嫲褪下了两只手上的戒指和手镯,怕伤到婴儿稚嫩无比的肌肤。阿嫲还会用当时十分稀少的南洋香皂,把小海茵洗得嫩滑嫩滑的,擦干后,用不知她打哪弄来的植物爽身粉给小海茵扑得全身香喷喷。

阿嫲还有办法托人从南洋或香港买奶粉,那是八十年代初,可稀罕了。她简直就是将海茵当公主来呵护。还有神奇的呢,海茵从小到大,身上的衣服十有八九出自阿嫲的手。别看阿嫲的手有点粗糙了,但总比一般的海女要嫩些,她居然无师自通懂得裁剪衣裳,缝纫机也是摆弄得有模有样。那时候家里唯一一台飞人牌缝纫机,那是阿公托人到省城买回来的。闲来,阿嫲会给小海茵做连衣裙,面料要么来自南洋要么来自香港,颜色可分浅粉色的或是鲜黄色的,款式或是荷叶裙摆的或是百褶裙摆的,腰间或是胸前再缀上一只她新手缝制的蝴蝶结,别提有多新潮了,无不让海茵在学校里出尽风头。弄得后来不断有人拿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布匹,登门求助海茵的阿嫲,千求万请地求她给孩子们做几件新衣裳。

海茵八岁那年,第一次在阿嫲的屋子里听到了《梁祝》小提琴协奏曲。天啊,仿佛整个人都要升仙了,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轻柔时比海鸟的鸣唱更婉转,比海风更拂动人心,澎湃处比海潮的涌动更强烈,比风雨天的海面更强大。那是什么?

是小提琴的声音。海茵的眼神一定让阿嫲意识到,小提琴无与伦比的美妙之音正在打开海茵生命的另一层智慧。

阿嫲大概因此决定要让海茵见识什么是小提琴了,她从衣柜顶上拿出一个暗紫色的长匣子,擦去上面的灰尘,拉开匣身上长长的拉链,打开,海茵惊异地看到一件从未见识过的物件。是海茵说不上的形状,有点像变形的水瓢,却又是十分精致的,四条由细到更细的铁丝样的线竖在那,静静地像在等待什么。只见阿嫲颤抖着双手,轻拂在那物件上,用手指指尖的肉去拨动那四条丝线,发出的声音有些低沉有点闷。阿嫲叹口气,说:“唉,老了,这东西也老了。”

海茵却十分好奇。“这就是小提琴,刚才你听到的音乐,就是这种西洋乐器演奏出来的。”海茵感觉心在“砰砰”跳,像发现了世界上一个神奇的秘密一般。只见阿嫲解开护琴的小皮扣,从琴匣里取出那把小巧玲珑的小提琴,拿一小块天蓝色的光滑绸布轻轻擦拭,眼里十分爱怜。调弦后,她又从一只精致的小盒子里取出一块比肥皂透明,形如小磨石的胭脂状东西,阿嫲说那叫松香。阿嫲拿着松香,在琴弓上来回抹了抹。

海茵闻到了松香的味道,陌生,但好闻。阿嫲说,这是为了保护琴弓和琴弦。阿嫲做好这些,深吸一口气,将琴反转过来,琴托就夹在左侧下巴与脖颈之间,右手持琴弓。当琴弓与琴弦轻轻一接触,奇异的事情果然发生了。看不见哪里发出声音,可声音又确确实实发出了,小海茵心里仿佛“噔”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亮了。不只是耳朵亮了,不只是眼睛亮了,不只是大脑亮了,是身体内的某个说不上来的地方,在阿嫲的琴弓与琴弦发出的声音中,被点亮了。就是那么神奇。

这把小提琴并不是阿嫲以前的那把。阿嫲年轻时候的那把小提琴,早就在动乱年代被毁了。当时还是海茵的二叔丁建军带人来抄的家。抄自己的家才叫彻底的革命,彻底与资产阶级情调划清界限。这些是海茵所不能懂的,当时也还没有海茵。

阿嫲说,手上的这把小提琴是阿嫲平反后,太过想念原来的小提琴了,是海茵的阿公辗转托人到处去打听,居然在大陆很难能买到。好在还有遥远而神奇的南洋,在海茵小时候的心里,南洋就像大人们说的,什么都有,什么都好。那里难道是人们所憧憬的天堂吗?要不,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一代代地往南洋奔呢?而阿嫲渴望的小提琴,竟然也从南洋飘洋过海地送过来了。而且,送来小提琴的人,正是青枝。

阿嫲拿到琴,再要把琴拉好,已不可能。时间荒掉太久了,更主要的是阿嫲的左手腕在动乱中受了严重的伤,弯不得了,右手臂也不灵活了。阿嫲感伤地放下琴,说到底还是辜负一把好琴了。

“教我吧!”海茵忽闪着大眼睛,等待阿嫲的答复,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向阿嫲讨要那样神奇的本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有没有能力承受这份神奇的本事,不问自己行不行,就向阿嫲发出了请求。

阿嫲拉过小海茵手,拿起来仔细看。那时候,海茵后悔了,后悔说得太快,如果自己的手不能让阿嫲相中,自己岂不是自讨没趣了?

阿嫲感慨道:“多好的手,比阿嫲当年学琴时候的条件更好!咱们家就你聪慧,你下定决心,认真学,勤奋练,一定能学会的。”

后来,海茵花了十年功夫,学得了一手好琴。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走上音乐的职业道路。高考的时候她选择报考医学,那是全家人共同的意思。阿公说,学医好,能造福家族,更造福人民。阿爸阿母也都说学医好,任何时代都不愁没饭吃。阿嫲呢?最能帮海茵拿主意,左右海茵心思的阿嫲居然说,音乐虽好,不知以后的形势发展怎样,还是学一门实在的手艺,好叫人放心。

海茵对于阿嫲的建议,并不失望。阿嫲说什么,她都愿意听。只是不明白,阿嫲那么钟情于小提琴,怎么却以为小提琴不“实在”呢?海茵到底没有深究,就连志愿上选报眼科专业,也是阿嫲的建议。海茵以优异的成绩走进了医科大学。

海茵没有后悔,甚至是愿意的。阿嫲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成长,很有可能影响至一生,她也愿意。她早已能判断出阿嫲在非常多的时候,是对的。比如阿嫲以多年从教的经验,教导海茵要练就一手好字。

字能跟人一辈子,阿嫲的教诲一点儿也没错。海茵深有体会。

3

海茵的阿爸在阿嫲看来,很普通。海茵的阿母从山里来,不被笑作“山蠢”就不错了。但海茵的基因似乎在二人的基础上有了变异。她聪慧过人,这点最让阿嫲喜爱。

所以,阿嫲在海茵身上下的功夫,远比对其他孩子来得多。除了教授小提琴,还精心教导海茵练字。练好字所要花费的精力,一点儿也不比练琴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海茵的毛笔字上不了台面,但她的硬笔字可是人见人夸的,从初中到大学,她一向是班里书写的佼佼者,参加校级市级各类硬笔书法比赛,拿奖拿到手软了。而这一手硬笔字,是阿嫲一笔一划帮她雕琢出来的。阿嫲说了,中国汉字造字神奇,结构平稳,讲究方块字形,写起来要四平八稳。阿嫲说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字如其人。一个人写出怎样的字,就彰显出怎样的性格特点,能四平八稳最好,表明性格稳重,不急不徐。她一再提醒海茵,可不能写出一手糟糕的字,那可就暴露出糟糕的个性化了。

尤其是一个女孩子,内心的澄澈干净和扭曲变形,从一手字上是可以看出端倪的,若还要从“相由心生”的层面再往深处讲的话,字的重要性简直就可以是根源化。只是在海茵还小的时候,根本听不懂这些阿嫲自己归纳总结的东西。阿嫲是老师啊,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她能容许自己最亲爱的小孙女写出一手糟糕的字吗?除非海茵不是出生在丁家。

从这个意义上讲,海茵太庆幸了,因为阿嫲在无形中帮助海茵塑造了高贵端方的性格,其价值可以上升到雕塑灵魂的层面。对,阿嫲就是一名神奇而高超的灵魂雕塑师。

据海茵观察,家族里除她之外,受到阿嫲这么影响的还有一人,那就是三叔丁建民。三叔是一名大学教师,在市区一所省级师范院校里讲授历史学。海茵以为,三叔丁建民在三个兄弟里成就最高,算是最有文化的人了,他也是阿嫲一手栽培出来的。海茵还在小学时就见过三叔的字,那是三叔还在上大学时给阿嫲写的家书。三叔的字,已到了行草的阶段,刚劲有力,时而藏骨时而露锋,是海茵喜欢的类型。然而,三叔丁建民在海茵的眼里,却是明显“字不如其人”的一个特例。

有时候,海茵很想问问阿嫲,三叔的做派怎么完全不像她想象或认为的那样,究竟是怎样,海茵也说不上,也不便问。三叔是怎样的一个人,身为他母亲的阿嫲,比谁都清楚。阿嫲都不说什么,哪里还能轮得到小小海茵来吱声呢。

受阿嫲这样的教诲,海茵从小就认定了,能写一手好字的人,性格上必定错不了。当然,三叔只是一个意外。海茵后来看到了写字跟三叔一样好的人,其实有很多,但离她最近的那一个,被她捕捉到了。只是,后来证实,那也算得上一个意外吧。

那是海茵读大二时候的事了,说起来,不过是两年多前,对海茵而言,每每忆起,却恍若昨日。

海茵在医科大学里并不是相当的出色,但她的两项本事却使她广为人知。一是她会拉小提琴,一是她的硬笔书法。拉了十年的小提琴,海茵进大学也不能丢下小提琴,这必然在同学们当中显得特别了,系里和学校的各类文艺演出自然少不了她。

海茵没料到自己的爱情开始得跟阿嫲有着命运般的相似,那是后来阿嫲告诉她的。在学校艺术节汇演上,海茵身着阿嫲为她量身订做的一身淡紫的连衣裙,仙风飘飘地当着全校同学的面,拉了一曲《化蝶》。美,太美了。

之后不久,海茵陆续收到了不少邀请,要么是请她去演出的,要么是请她参加聚会的,要么是提出联谊请求的。海茵都不当回事,阿嫲说了,但凡见识过她的美而因此趋之若鹜的,基本不会有纯正的动机。

其中有一个较为特别,本来可能被海茵一同忽略的,但那天鬼使神差,她拆开了那张信,第一眼就被上面的字给吸引了。

“海边来的小提琴女孩,能请你跟我在琴技上一较高下吗?——余扬”

这是哪来的毛头小子,不识好歹。人家都是恨不能言辞越甜美越好,试图打动海茵的芳心,这个倒好,是来挑衅的。哼,不打击打击你,还真以为本姑娘怕了你不成?海茵第一次“赴约”,不是去花前月下,却是去跟人家比试的——比琴技,跟自己的专业毫不搭边。

这太不像海茵应有的风格了。她应该像她的阿嫲一样,心静如水。海茵后来把自己这一次的冲动归因于那封信,就是那个叫余扬的手写的字,不只是美观,简直到了飘逸潇洒的程度。什么样的男生能写出这样让人心动的字呢?海茵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好奇心,想去一看究竟,是否“字如其人”。

这一去,没想到与“一见钟情”撞了个正着。在图书馆后山的公园里,在成片的相思树下,一个高大的男生正将小提琴的琴音布满四周。他有柔软却浓黑的头发,阳光将他的耳朵映出了一种红玉般的剔透,更显他的肤色白晳。他沉醉在自己的琴音里,因此眼睛是闭着的。海茵靠近时,相信他是知道的,虽然没有停下手中的旋律。

海茵听得出,对方起弓拉的正是《梁祝》的开篇。这首曲子从一个男生的琴上发出,海茵真没料到,琴音里居然有一种她所不具备的力量。海茵的心扉悄然打开,悄然到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不知不觉地拿出琴,上好弓,在男生余扬停歇时,她续出了接下来的旋律。二人就这样一呼一应,一会儿你拉一段轻盈柔和的情窦初开,一会儿我来一段明媚活泼的同窗时光,一会儿你接一段共读共玩的情趣,一会儿我跟一段缠绵缱绻的情义。这一来二去的,海茵竟觉得与这个高大的男生心心相印了,心灵相通了,甚至自己化成了曲中的祝英台,而他,化成了曲中的梁山伯了。

满山的相思树可以见证他们的爱,在唯美醉人的春光里开始了,在小提琴曼妙无边的曲声中发芽了。在看到对方的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后,海茵彻底动摇了。她从来没有意识过去寻找这样的一双眼,从来没有想过心里会生发出以一个男生的特别爱慕。这一天,她觉得自己跟从前的自己完全不一样了。

爱的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在心里一生成,就强烈地生长,见风就长,拦都拦不住,海茵感觉像是背叛了自己,不再纯粹了,不再简单了。这种背叛是好是坏,她说不上来,但后来证实是坏的,太不应该了。

她因这次“背叛自我”而受到了“惩罚”。如果不是阿嫲,海茵可能自此沉沦。

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4

男生余扬让海茵第一次动了心,刻骨铭心的那种。

余扬来自省外一年海边的城市,官二代。在九十年代中后期,能是官二代已足够出来吓人了。海茵对此却很木讷,她不知道她和余扬的关系一公开后,自己不可避免地被树为众多女生的情敌。这很正常,就像余扬也被很多追慕海茵的男生树为了情敌一样。

开始往往是美丽的。可惜世间一切事,尤其爱这种事,绝没有只停留在开始的阶段,只是结束来得早或晚的问题。那些以为爱能抵达永恒的,实在有些自欺欺人,这也是海茵后来才明白过来的,明白已是在“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后。

结束得很简单,一点都不轰轰烈烈,却叫海茵肝肠寸断。原因是余扬的父母不同意余扬在大学里交女朋友,他应该有更远大的理想追求,绝不能在情情爱爱的儿女情长里被耽误了,何况,是来自乡下海边渔村的一个普通女孩儿。

依海茵的个性,她甚至都没有勇气去争取。她就愣愣地坐在学校食堂落地窗边,听余扬低低地讲述他的理由。开始听得头昏昏,听到最后,总算听清了一件事:余扬要出国了。是他父母的安排。和海茵的路也只能走到此为止。也是他父母的意思。

当时,大二快结束了,海茵拒绝去想所有与考试无关的事。她把自己封闭在一切医学书里,读得昏天黑地。小提琴,是再也不碰了。余扬,是再也不想了。

琴可以不碰。可不想余扬却是不可能的。海茵根本就想不起自己当天是怎么从余扬的视线里走开的,怎么回宿舍的,后来怎么过的一天又一天,怎么参加的一科又一科考试。似乎有印象,却又想不起细节。身体像是被抽空一般,没有了质感,每天行尸走肉一般。她挂科了,作为眼科专业的女神、学霸,居然挂科了。

那个暑假,海茵逃命一般逃回了家中,逃回阿嫲的身旁。一到家,她撑住的最后一点精气神就垮了,瘫软在床上,任阿爸阿母阿嫲阿公怎么呼唤,她完全听不见。

阿爸气得直跳脚,这孩子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不会是被人欺负了吧?阿母是个遇事只会添乱毫无主意的人,看见海茵瘦到脱形的身子骨,暗暗垂泪;阿公脾气不大好,急哄哄的,一会儿说要叫医生,一会儿说要质问学校到底出了什么事。说到底,还是阿嫲心细,一眼就看出来,海茵受伤了,受的是很严重的情伤。

阿嫲把众人都叫走,自己一个人拿着蒲扇给海茵轻轻扇着,像海茵小时候听阿嫲的故事一样。阿嫲说,我的海茵啊,你人回来了,心没回来,从前如影随形的小提琴也没回来,看来你这回伤得不轻哦。

几句话,说到海茵的心坎上去了。海茵心头的憋屈突然决了堤,汹涌而出,泪水终于下来了。“阿嫲,我试着不想他,可是,做不到,做不到啊!”

阿嫲点着头,见海茵落泪,她也跟着落泪,心疼得不行。

“阿嫲,他怎么那么坏,直接把我的心拿走好了!我受不了了!心里头全是他,受不了了!好难受!好难受!”

阿嫲只好抱着海茵的头,任她在怀里哭泣。会哭,终归是好的。天空无边吧,也会哭,哭过后,云开雾散;大地辽阔吧,也会哭,哭过后,万物生长;大海深沉吧,也会哭,哭过后,风平浪静。这世界啊,是人都会哭,哭过后,收拾收拾,重新开始生活。不会哭的人,估计也没救了。阿嫲这辈子,早已活明白,心中有数。

就让心爱的海茵哭。哭过了,她才能真正长大。

海茵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听到了阿嫲关于小提琴的爱情。海茵渐渐清醒了,甚至惊讶于阿嫲与自己的经历何其相似。阿嫲讲完自己的故事——一段丁家家族除海茵之外无人知道的故事,阿嫲比从前更平静了,静如大海。

自此,海茵信守着与阿嫲的约定,替阿嫲那段早年的情事保守秘密。阿嫲相当了不起,她的心得有多大啊,大到藏着数不尽的辛酸,表面却始终波澜不惊。她若不是海,谁还敢自比为海呢?

她把她心灵受了情伤的小孙女从魔障沉沦中,力挽狂澜般地拯救回来了,用的却只是四两拨千斤的力度。阿嫲啊,海茵若是没有你,该怎么办呢?

如今,阿嫲疯了。海茵内心的隐痛还会时时发作,她又该找谁倾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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