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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灯火灿长街 酒肆深宵惊怪客 冻云横大漠 冰天雪地驰飞橇(3)

柳春见上面并未明言何事,那小包更不许擅自开拆,道途却开得详细,摸不清底,只率奉命行事。先去父母房中一看,正好刚刚上炕,还未人梦,便说:“适在门外遇见同门师兄弟,说周老师生了点病。身受师恩成全,并无一毫孝敬,意欲备点年礼,搭一相识雪划子前往看望。分别已久,也许被师父留住在彼,能回来仍是回家过年。”柳老夫妻因爱子小时顽皮,不肯用功,自从投师学艺以来,不特文武全通,并还在当地驰名的惟一大镖局内作了镖师,名望既好,酬劳又多,一切全出老师之赐,偏是老师为人古怪,自把儿子教好,找成了事送回,便即别去,不肯受酬谢不说,连水酒也未扰上一杯,心中感激,老觉不安,年下送礼看望,自是应该,立即喜诺,为想礼物丰盛精致一些,两老夫妻重又爬起。柳春拦劝不听,又不便明言,只得听之,忙去街口坡上,寻到一个道路差不多,又和老父交往多年的村民,商量搭行。那人是个当地富商家中老仆,人甚忠厚,所驾雪橇宽大舒适,足可容纳。商定回家,见老父正把适才蒸好的一大笼年糕准备切块,要送往院中冻去,正合心意,忙接了过来,推说切成小块怕不好带,为表恭敬,糕上还得染点吉祥字花,一面力请二老安歇,一面将糕端向房内,背人用刀在糕心挖一长圆形的洞,将陆萍所交圆物嵌入,仍用热糕将它补好压平。上面染上红字花,搭往院中,惟防万一,特守在旁,等糕冻成冰板,方始人内包扎,故意草率,将四边露出。

别的礼物原不用带,路上也是糟蹋,好在行时父母已睡,无人相强,另用口袋装了些路上吃的锅魁、牛肉、爪干之类,嘱咐好了店伙,到炕上略微调养精神,不消多时,便到了约定时候,对方来人通知,立即起身,到坡一看,相隔天明还早。

橇主人沙四,因柳老父子好人缘,又是保镖达官,难得遇到的事,还把同来兄弟沙六留下,令踏雪里快回去,留下很宽的地方。柳春见多一人正坐得下,再三执意不肯,又把沙六由马二牛店中唤回同行。当地雪具甚多,形式不一,此橇是人犬两用的大雪龙,橇身丈四,三节相连,最前面还有专为驾橇而用的五条肥大雪狗。头一节形如两把并连的矮藤椅,前边略似舟形,由底部突出二尺向上弯起,再反折过来,恰将人的脚腿盖住,椅上铺着极厚毛毡,人坐其中,身上再搭盖各种长毛皮褥,讲究的,脚前头还放有铜火脚炉,与橇头的暖壶套并列;中节也是舟形。只尾部高翘,上设把手横栏,下设活舵,容积较大,用以载货,也可坐一二人。后节最短,与中段紧连,只有一人座位,坐立均可,专用来照管中节,以防失事。此外每节均有一柄带钩的雪撑子,形略似篙,没有驾橇雪狗,或是狗病倒,或所载之物过重,便由人在雪中撑行相助。驾橇驱狗的橇主人,手持丈八长鞭坐立在后,偶然也有坐在头一节上的。橇上原有三人,加上柳春,成了四个,前二中、尾各一。沙四为表敬意,自己在后驾橇驱犬,令乃弟沙六陪客在前并坐,不时取出酒肉果食相劝,甚是优礼。一会离开西关,滑入广漠雪野之中。

沙四将手中长鞭在未晓寒风中一连几下,振起极尖锐的嘘嘘怪响、前面雪狗听到主人催行的鞭声,急划动四腿,带着三套长橇,在那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如飞朝前驰去,晃眼工夫便是好几里。柳春起身较早,耳听后面起身的雪划子鞭声相隔极远,近侧无人知道,沙六在二牛店中耗了大半夜,便借闲话,说:“马二娘为人算小,今晚与客人有无争执?”探询先遇两马上人的行踪。沙六闻言,拉开风帽,先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才说:“他们北方来的官衙门狗腿子,真他妈骡蛋!”柳春问故,答说:“马二娘兄妹正在料理客人酒菜,忽往外间取物,见两马上人正站门内贴帘侧耳朝外倾听,便疑不是好人。因见来客穿着华贵,势派十足,又是北京口音,料定不是向当地豪绅购买黄金的外路猾商,便是近年新设官衙门中恶差官,不敢得罪,让到里间入座便留了神。二人先也无什别的异处,等酒下肚一多,便信口开河起来,先朝二娘兄妹打听当地有什有名人物,镇边镖局可常与外人来往交接,井问上月有无一个半白老头保着一个小孩同一大汉到哈密投店,另外还打听好些不近情理的话,并向屋中吃客声说,他所问的话,如有人知底答出,说得不差,立有重赏。这厮进门要酒菜时,先不留神犯了众恶。如非看出他有点来头,怕吃官府的亏,二娘又暗中连打手势,又在年下,早把他打个半死了。后见二娘兄妹什事都答不知,众人谁也不肯答理,竟发了怔。正拿官衙门势力吓人,忽由门外闪进一个戴皮风帽和大风镜的瘦长汉子,也不理主人招呼,直向二人桌前,一言不发,递过一张纸条,一晃便到了二人身后。二人忙着看那纸条,内中一个大汉大概不认得字,接过便和矮的凑向一起,听矮的咬耳朵解说。那瘦长子行动真快,就势朝二人腰背上用手指点了点,朝我们扮个鬼脸便自走出。二人只顾看字条,竟未觉察,看完想起问话,来人已无踪影,又问我们来人何时走去。有一快口人,答说来人放下纸条便走,也没告诉来人曾在身后点了他们一下。二人闻说,神情似颇惊疑,待不一会,会账起身。二娘还想他大方,哪知互相掏摸了一阵,才摸出钱把散碎银子,也就刚够,连赏钱都没有,便红着一张脸走了。我坐得近,愉听他那口气,好似前一二月,有一武功很好的金老头和一姓刘大汉,保着一个小主逃到哈密,想往三道岭投亲。这三人均是重犯,三道岭亲戚姓刘,已早说好一到便即绑献,不知怎的走漏风声,滑脱差事不算,还把追的人前后伤了好些,连搜寻了多日,一点影子找不到,因北京今明天必还有信,由衙门转交他们,特地赶来迎接听信,吃完便去。还有好些话声音太低,说时又做张做智的,恐他生疑,没有听真,一会吃喝完毕,便进城去了。这厮说话神气可恶,心正暗气,适才我由坡上回到二牛那里,正碰见他由城里回头,仍骑着原来快马,急匆匆顺驿路跑去,深更半夜,不知有什急事这等闯魂,那样好马还嫌不快,出西关时差点没撞了人。”

柳春闻言,知与此行有关,先前失物那人已走了不少时候,料已发觉失盗,这两人赶去,定与相遇,算计途程,此时正好回转,所行虽是驿路,这等人大都饶有机变,所失之物既用本城大官爱马骑送,可见关系重要,势必四出搜索无疑,焉知不在途中相遇或由后面追来?第一次奉到重任,如有失闪,非但无颜见人,也对不起恩师。陆师伯曾说过了双柳沟才可无事,相隔前途尚远,这雪橇又不能直达地头,到了红山嘴附近便须独自起身、彼时天已放明,残年岁暮,不搭伴侣,不驾雪橇,孤身滑雪,如与对头相遇,易启疑心,越想越觉可虑,一心只盼早到红山嘴,加急前行,以便把那中间数十里险路闯过。偏巧沙六贪酒,行前疏忽,忘喂雪狗,走到路上,见狗边走边回身乱叫,忽然想起,将橇住下喂食,喂饱以后还不能驱使急行,只在雪中缓缓跑走。

柳春心中有事,一见沿途耽延,心中愁烦,不便明言,正耐着性子盘算途程,忽见两辆大雪橇各驾七八匹雪狗,由后面赶来,越向前去,认出上面坐的是本地熟脸。柳春为了缜密不愿人知,风帽外加风镜,装未看见,只沙氏弟兄和对方略一招呼,便自驰过,眨眼落后老远。心想后起身这些雪橇都已赶过,相隔天亮必无多时,照此慢法,就说中途无什波折,到时恐也延误,其势又不便舍橇独行,到了红山嘴分手再向前急赶,不知能否赶出?方自寻思作难,忽听身后骛铃响动甚急,积雪地里,马都带有脚踏子,竟有这急铃蹄之声,从来罕见,由不得连沙氏弟兄都回过头来。柳春自更比二人当心,见由身后右侧面斜驰来一骑快马,其疾如飞,晃眼便自雪狗前面横越过去。这时狗行渐速,两下都快,马狗相去不过二三尺,狗如再前些,便非撞上不可,来势又是异常迅疾,马未带套,四蹄一路乱划,积雪碎冰似暴雨一般扬起满空飞舞,吓得前面雪狗纷纷倒退,几乎与前节橇头撞上。定睛一看,马背上坐着两个少年女子,当前持缰的一个,一身崭新黑缎密扣银鼠出风的紧身袄裤,外面披着一件猩猩红的软缎银鼠皮斗篷,头戴同色风帽,腰系一条宽皮板带,越显得身段婀娜、英姿飒爽,面上却蒙着一片白纱,脚登一双剑底蛮靴。身后一女年只十六七岁,貌相好似绝美,因吃前女遮住,马过又快,没有看真,穿戴着一身银鼠出风淡青软缎风帽斗篷,脚底也是一双剑靴,只未蒙面。腰间各露剑柄,装束均甚奇特,从来未见。那马身材高大,通体白逾霜雪,油光水滑,甚是鲜明,奔驰起来,腾掉矫捷,顾盼神骏,昂首奋鬣,吐气如云,一望而知是匹千里良驹。马上人既英武秀丽,又穿着那么华丽服装,一黑一红,与白马白雪掩映生辉,鲜丽夺目。刚自橇前驰过,穿红的忽然偏头说了两句,朝后一指,穿青的立即回过头来,朝自己笑了一笑,马便驰出老远,转瞬之间便剩了两点青红相连的影子,没向前面晨雾之中不见。

心方一动,紧跟着又有一个头戴风帽风镜、身穿短皮袄、足登雪里快的少年,箭一般由后赶来,驰向前去,过时也看了柳春一眼。

柳春见这人虽是土著装束,身无包裹什物,脚上登着牛皮快靴,全不像个赶年集的,肩背上却微微凸起一条,好似带有兵刃,滑行甚速,觉这两拨男女三人大是可疑。便问沙六:“先那马上二女可曾有人见过?”沙六答说:“闻听人言,当地一富豪生有二女,俱是一身武艺,雪天时出打猎,或是骑马在雪原上奔驰,但装束不似。马是两匹枣红的,所走之地也不在此,好些与人言不符。如说不是,从小生长,土著多年,差不多人都认得,从未见这样女子。二女近始出游,不曾亲见,也许人言尚有误传之故。”柳春也觉敌人不准是女子,富豪之女想必不差,只后来少年可疑,因已驰远,并无异状,也就放开雪橇,随即加速,回复原状,由雪皮上如飞前驰。

柳春暗忖:照此快法,来人的马决迫不上,路剩一二十里,一会便到红山嘴,只前途横道上无人堵截,自己换上雪里快加急飞驰,过沟便无事了。雪橇一快,后面便无人追上,不消顿饭光景,红山嘴已然在望。柳春因前途便要分道,忙即整理衣物,好在带物不多,只把衣履腰带和随身软鞭暗器略微结束已足。沙氏弟兄再四盘问去处,意欲送到地头。柳春执意不肯,力说:“搭载已感盛情,我送货那家是家父多年好友,人甚老实,二位去了,定要强留款待,反误你们归期,那地方又在山沟里面,路不好走,不多点路,我又没多带东西,滑雪前去,一会便到,何必费事?”

沙氏弟兄地理甚熟,知柳春所去一带平日尽是沙漠,途中仅一处有水草的小地方,住着几家寒苦羊户,再过去只有伏波呷那边山凹里,近年立有一大庄院,住着一家外省迁来的大富户,这家自来不与外人交往,路更偏僻奇俭,每年只这大雪冻冰时期能由雪上渡过去,一则相隔尚远,二则这家主人性情古怪,庄中养有不少猛恶的怪兽,向例无人敢往,并且中隔大片戈壁浮沙,人马俱难通行,也走不到,自己还是前年奉主人命雪天打猎,无意中走迷了路,望见那孤悬野地的大庄院,刚觉奇怪,想往讨点饮食,便见前面浮雪下面山沟里钻出两人,内有一个正是旧相识丁小福,以前只知他随客人出外经商,不久便把家眷接去,已有十年不见。彼此一谈,才知他便在这家当伙计,另一人是他同伙,家便住在雪沟旁的地穴里,另有出入道路。谈了几句,邀到他家,款待了一顿饭,因而谈起这家主人虽是善士,仗义疏财,只是脾气太怪,不见外人。全家武功极好,每次出门,向不带保镖的,无论遇上多少强盗,从未败过。行时送了好些值钱礼物,说是主人办货剩下来赏给他的,只再四叮嘱不可再来探望并向外人说起,以防主人得知,打破他的好饭碗。上半年雪化地干以后曾往寻访,果如所言,被浮沙阻住,无法过去。

隔不多日,小福忽来,又送了些厚礼,重新叮嘱不令往访和向人说。受人两次厚礼,自然听话,一直未向人谈说,估量柳春与这家不会相识,否则照那势派,也不是送点年礼便可登门的,知道所寻的人相隔尚远,既然坚持不令送到,只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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