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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劫后喜逢君 共吐平生隐痛 舟中成敌国 惊回弱女余生(4)

词色更是诚恳和善,只狗子一双斜眼闪烁不定,似在时常注视自己,笑得也极难看,礼貌却甚恭敬,以为生就怪相,不疑有他;船上只有四个船夫,均是壮汉,内中一个满脸横肉,神态凶恶,对玉堃父子好似交往多年,神情亲密;不时见这四个船夫和狗于互相说笑,交头接耳,问知此船往来载货,雇用已久,宾主情厚,客商对于船夫照例买好,以求便利,遇事卖力,也未在意。

这日船行江中,天方黎明,淑华为了母病心烦,一夜未睡,偶启舱门,探头外望,瞥见随带男仆常升满脸惊惶,手中好似拿着一个小纸团,立在后舱门外,好似凭窗看水,不时回顾后舱门,东张西望,似有什事光景;方想询问,忽听玉堃在唤常升,忙即慌张走去;看出有异,正想走出,询问何事,瞥见常升转身时把手中纸团往后一丢,看那意思似往自己身前丢来,不料被风卷走,正命使女秋棠往取,不料狗子由前舱走来,抢前拾起,略一过目,说道:“是谁的破纸,满地乱丢!”

说罢团成一团,丢向江中。

淑华瞥见纸条甚小,上有字迹,因未梳洗,常升刚被玉堃喊去,想必有事,看狗子惊慌神情,心疑母亲病重,玉堃恐己愁急,不肯明言,被他探出,想来禀告,没有想到别的;等到梳洗完毕,走往前舱,想喊常升来问,连唤两次未来。狗子笑说:“我代姑妈喊去。”

一会回转,说常升泻肚病倒。淑华想起早来常升面色果是不好,也许生病,面色难看,所丢纸条出于偶然,并非有事,否则多年老仆,尽可等人起身暗中禀告,或令秋棠转达,何须大惊小怪?唤他不来,可知是病,本来无事,也就拉倒。

饭后,老贼父子不令回房午睡,说有要事商谈。淑华一听玉口气,是说守节大难,抚孤不易,大有暗劝改嫁之意,当时便以正言回复,以死自誓。老贼父子微笑不语,未往下说。不由心生疑心,暗忖:“此人莫要起心不良,怎会前后的话完全相反?且等靠岸之后探明对方心意,好了便罢,如有他念,反正自己早想归宁,母亲病重定必不假,身旁带有仆婢,原防万一,稍见不合,到了城镇泊舟之处便与分开,另雇一船起身,省得承他的情,还有不测。”

心中盘算,忽想起玉堃曾说母亲养老的田经他买回,为何来信又说贫病交加的话?心中一动,再一暗中观查,狗子自从双方住口之后,便朝乃父诡笑示意,隔不一会又往船头朝船夫们交头接耳,低声密语,不时斜顾自己,高兴非常,越生疑心。活不投机,不愿久坐,推说身子不爽,回房安息,心中愁闷,不觉睡去。醒来闻得人语喧哗,起身一看,船已靠岸,当地乃是一个小镇,随见玉堃父子同了船老大往岸上走去,狗子和船家携手而行,不时回顾自己这面,手指说笑,似颇得意,吃玉堃回身喝止,这三人均未想到自己由窗缝中无心发现,到了岸上便朝一酒楼走进。

淑华暗想:“每日停船均在黄昏左近,今日天气还早,浪静风平,正好行路,又不采办酒食,何故停船去往酒楼?难道这小市镇上还有什事不成?”

忽想起常升的病不知好否,此是夫家世仆,年己五十,从小便随主人出门,十分干练,人又忠心,到了地头便要分船上路,如其病倒船上,岂不为难?忙令秋棠往唤,归告常升不见,不禁大惊,令间船夫,说是玉堃命他上岸寻医,已然先行;秋棠也刚睡醒,不曾见其上岸。

心正惊疑,忽见一个青布包头的少女,手提一篮,上船卖花。船夫见那少女村姑打扮,貌甚美秀,出口调戏,说:“我们船上虽有两个女客,现在还正守寡,要卖花过几天来,此时还用不着。”

淑华当时不曾会意,见少女恼恨船夫说俏皮话,已出恶言争吵,怒说:“你们该死的东西,为何口出不逊?今明日定遭恶报。”

内一船夫闻言大怒,声势汹汹,两不相让,已快动武。因见少女身材苗条,貌相似颇秀丽,觉着令人可怜,无故受野男子凌辱,忙令秋棠前往劝解,并令入舱相见,耳听船夫尚在冷笑低语。这一对面,越觉少女艳美灵秀,眉目间带有英气,十分怜惜,令其坐下,笑问:“家在何处?这类小市镇,怎会有人买花?”

少女甚大方,也不客套,闻言便自坐下,答说:“父存母亡,只有一个兄长,不善治生,家中种有不少花草,闲来出卖,遇见往来客船,挑那有缘的女客卖她一朵,贴补零用。”

淑华先未留意,闻言一看,篮中的花只有一朵芍药,当已卖完,便笑答道:“我现寡居,此花无用。我送姑娘几两银子,结个缘吧。”

少女笑答:“我虽穷人,从不白受人家好处,如结善缘,此花必须留下。”

因喜少女美秀,便命秋棠给了几两银子,花由秋棠拿去。少女方笑说道:“你莫小看花,此是我家特产,少时一看花蒂就知道了。”

淑华还想询问,少女往岸上一看,忽然起立,笑说:“你们快开船了,前途再相见吧。”

未几句话语声甚低,说完匆匆走去。

淑华心还不舍,正待唤回,忽见玉堃父子同了船老大匆匆赶回,已到岸边;同时少女正上跳板,吃两个船家一边一个挤上前去,似要伸手调戏。眼看把人围住,心方气愤,忽听“嗳呀”一声,两个船家不知怎的会对撞了个满怀,等到彼此惊觉,少女已到了岸上,手指船家骂了两句,也未听真,便走入人丛之中,不知何往;玉堃等三人也由跳板走过,上来便命开船,和原留三船夫低语了两句,船便离岸,常升并未跟来;不禁愁急,忙迎上前。未等开口,玉堃已先说道:“方才二妹睡时,常升病重,我知此镇有一神医,手到回春,特地命人送他上岸医治,据说今夜可愈,已代雇有一乘山轿,人好之后,立时沿路追来,约定前面老土坝等他,这样两不耽误,至多明早就回船了。我知二妹醒来必定担心,无奈今夜船家说有风暴,这里不宜停泊过夜,必须赶往老王坝,只好如此。今夜包你如愿,把人见到。”

淑华闻言,将信将疑,船已开往江心,篷也拉满,知道说也无用。正自气愤,偶然回顾秋棠,正使眼色,气头上也未再说,自往后舱走去,方想询问,秋棠已满面惊惶,把手中花递过,指了一下,假装取茶,往前舱走去,知有原故,朝所指之处一看,原来花蒂旁边有一片花叶后面写了“今夜有贼,全船皆是贼党,不可多问,无须惊惶,自有解救,看完将花弃去”等语,不禁大惊,暗忖:“这两父子今日神情可疑,常升无故失踪,也许途中遭了谋杀都在意中。卖花少女不知姓名,匆匆相逢,怎会知道贼党凶谋?如何能够解救?”

二人先甚惊惶,后想少女前后所说的话均似有因,卖花怎叫结缘?花也只有一朵,下船时明见船夫把她围上,晃眼之间,人到岸上,衣服也未沾着,船家却自己撞了一下,行动那么快法,也许异人侠女发现贼船来此点醒,只不知玉堃父于怎会与贼党勾结一起?

越想越害怕。后见船驶江心,风帆饱满,天色已近黄昏;凭窗遥望,只见烟波浩荡,江流有声,一轮红日已与水面相接,浮沉跳荡于天水相涵之间,比起平时所见大了不知多少倍,红光万道,由遥天水面上对准船头直射过来,照得万顷江波闪动起亿万金鳞,大江落日,景极壮丽,不时更有三两渔舟容与中流,渔网半挑,划浆而过,两岸春山迤逦,暮霭苍茫,再经落波残阳回光反映,烟岚杂沓,红紫交辉,时有团团白云浮涌山间,滃然欲起,江面又阔,前后两面的轻帆宛如白鸥点点,出没波心,点缀得江山如画,美不胜收。

淑华多年不曾出门,如此江山难得见到,当日又是天气晴和,顺风扬帆,舟平如屋,一路观赏过去,不觉把方才忧疑之念减去了些。眼看远诸烟凝,瞑色欲收,适见残阳,已堕遥波,剩下半天红霞,映得江面上赤阴阴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大半轮白月也快离波而起,上下游已不见一丝帆影舟迹,天空中略现出三两疏星,知时入暮,觉着江风吹袂,似怯衣单,意欲回房添衣。偶一转身,瞥见前舱灯已点起,那面有刀疤的船老大正和玉堃父子围坐密谈,交头接耳,神情鬼祟,想起前事,心中一动,微闻身后咳嗽之声,闻声回顾,原来又是秋棠,神色之间比方才更为惊惶,正两眼注视着自己,像有急话要说。

淑华蓦地一惊,悄问:“你看到了什事么?”

秋棠悄说:“又是怪事。我从前舱还来,心下忖量那卖花少女好生奇怪,将近后艄,无意间探首窗外,向船后一望,忽然又见卖花少女站在一艘小船头上,正向我们急追而来。”

淑华一面听着,一面瞥见秋棠手中持着一物,闪亮发光,正想动间此物何来,秋棠已指着那东西,接着说道:“初发现时,那船本由右岸激江而渡,到了江心才将船头拨动,飞也似掠着水面急驶而来,晃眼便被迫上。少女站在船头,手里拿着一个小包,到了船旁。我正想喊她,她把手连摇,跟着丢来这支银镖,上面绑着一张纸条。”

话未说完,淑华已将那长约三寸的银镖连同纸条接过,打开一看,上写:“今夜不可吃酒。贼党如有无礼之处,不必惊惶,能忍则忍。真个不可开交,可将此镖取出,你恨何人,便向何人打去。贼党任多猖狂,一见此镖必不敢动,即便将他打伤,也是不妨,到了急难之时,自有人来抵挡,决可无事。”

淑华悄问秋棠:“这小船还在么?”

秋棠答说:“小船将镖丢进,并未停留,依旧朝前急驶,走出不远,便朝右面山脚下驶去,那一带泊有好些渔舟,小船驶入其问,就分辨不清了。那时我又听到后艄船夫低声说话,贴着板壁窥探,只见船老大正和掌舵的争论,一个说他胆小,断无此事;一个说那小船形迹可疑,至少也是水路上的朋友,过了老土坝,最好把我们的信旗扯起,给他们一个招呼,免得多生枝节。跟着便见船老大由船舷走过,过时并还探头朝后窗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便自走去。我把后窗门关上,想喊大太来看,刚一探头,便见大舅老爷父子朝着大太指点说笑,话声甚低,船老大也走了进来,恐被疑心,连忙退回,又等一会,见天快黑,这一带江中景色甚是荒凉,想起常升无故失踪,船上尽是强盗,大舅老爷也许和他们同党,心中愁急,才偷偷来找太太商量。”

淑华正要答言,忽听脚步之声,连忙把镖藏入袖内,回头一看,正是狗子,亲自拿了一盏油灯进来,见面诡笑道:“婶娘方才看那江景好么?江风夜寒,怎穿得如此单薄?多教人担心呢?”

随说,将灯放在桌上,回手想拉淑华手臂。淑华见他神情鬼祟,早就留心,见要伸手,忙即退避,正色答道:“我换衣服,不容有旁人在一边。你请出去,如若有什事,我令秋棠去办好了。”

狗子还未及答,忽听玉堃呼唤:“么儿快来,我有话说。”

狗子见淑华面色冰冷,诡笑道:“我是好意。自家人有什避忌?常升还不是个男的,如何就能随便走进?”

淑华见他词色轻狂,心更生气,也不理他,转命秋棠取衣更换,狗子也自走出。

淑华料知事情紧急,天已入夜,船未靠岸,前面江景越发荒凉,只听夜风呼呼,江面上连个渔灯都见不到,两岸也无人家。除却高山危崖,便是断岸浅滩,月色被浮云所遮,时隐时现,显得天色分外阴晦,船上盗党均是身高力大的壮汉,玉堃少年时又会拳棒,狗子想也得有传授,老少六贼合在一起,自己两个少女,无力与抗,稍有不测,只好投水一死。再一回忆老贼初见面时所说的话便有漏洞,如何不曾听出?无端受此惨祸,不特母子不能相见,最痛心是文麟从小相爱,自己违约背盟,他仍万里追随不肯离去,好些心腹话尚未说过一句,岂非恨事?越想越伤心,不由流下泪来。

秋棠见主母悲泣,从旁劝说:“方才卖花女和小船中人必是英雄侠客,到时也许是个救星。”

淑华低声悄答:“就算人家仗义相助,也打不过他们人多,何况船行江中,无边无际,风高月黑,四无人烟,连喊救命都无人听见,再说小船并未跟来,如何解救?我看早死的好,如等狗强盗发动,被他捉住就求死不得了。”

秋棠闻言,再三力劝。

“好歹挨到老王坝,如真无救,再死不迟。”

淑华见她急得要哭,正说:“你不要慌,等我仔细盘算一下。”

忽听玉走来,站在门外笑道:“前面不远就是老王坝,常升不久寻来,好在船不开走,只管放心。今日船家打牙祭,做好些菜,因此饭晚一些。二妹想必饿了,前舱酒菜已然摆齐,请先吃两杯酒吧。”

淑华还未说话,秋棠已装着一副笑脸,走往门外,笑道:“大太人不舒服,懒得起来,方才说过,想和前天一样拨点菜来,在房里吃呢。”

玉堃笑道:“这样也好。这几个船家都跟我好几年,我们生意人出门,同船共载,照例一家,为了姑太太,还须分成两席,既然不肯出来,不用再分,我们正好同坐,显得东伙亲热。秋棠你到前面去,挑大太喜吃的菜多拨一些,你侍候完了,也在里面吃吧。”

淑华白天愁烦,吃得大少,今晚开饭又晚,早就腹饥,又不愿到前舱去,闻言假装睡熟,也未应声。

秋棠去了好一会才端酒菜回来,还有一小桶饭。淑华推窗遥望,见月光隐现阴云之中,明晦无常,船已近岸行走,沿途山形越发阴恶,秋棠一去多时,心正忧疑,见面方问:“你怎去了多时?”

秋棠手放胸前连摇,又使一眼色,才故意答道:“人家舅老爷和二相公好心好意为你办就好酒饭菜,太太偏要生病。常升那大一个人,有什么担心的,值得这样着急?快请起来吃一点,到了老王坝,舅老爷还有好些心腹话要和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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