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火者文丛”序
鲁迅曾把从事西方文化研究、翻译、介绍工作的人,称为普罗米修斯式的“盗火者”,对这类人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荣誉。
在此称谓中,其行为性质之有益、目的理想之崇高与行为方式之尴尬、之被侧目而视,虽成强烈的反差,但其所具有的悲怆性是不言而喻的。不过,以平常心观之,而不加拔高与崇高化的话,那么,应该说,这种悲怆性与其说是完全来自这种工作与事业本身的内在价值,不如说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侧目而视的社会环境、时代条件所造成的,是“时势造英雄”的结果。
说到火,人们常常很容易联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那个火,那革命之火,其实,这是一种褊狭的理解。火在人类的发展过程中,远远并非革命之火、斗争之火、造反之火,并非我们曾亲身感受过其炽热度、其灼伤度、其毁灭性的那种火,而是人类从野蛮状况走向文明状况的第一个标志、第一个牵动力。对于人类而言,它首先意味着光亮,意味着温暖,意味着熟食,它代表了文明,代表了进步,代表了工艺,代表了科学,代表了光明,代表了思想意识的飞跃,代表了可持续的社会发展与确确实实的社会进步。
以此观之,在20世纪中国的条件下,这火,概而言之,就是科学与民主,是人文主义、人道主义,就是新观念、新思维、新视角、新方式、新方法。在泱泱古国里,这些东西有多少根基,有多少存货,我们不必妄论,但至少可以说是不够用的,于是,就有一个引进的需要。而引进者不过就是古丝绸道上的贩运者、驼队,就是在大江阻隔下的摆渡者而已。鲁迅所指不外如此,并无惊天动地之意,只不过由于中国社会积习甚深,惯性甚大,反倒常常容易引起侧目而视,甚至阻力重重,引进者、摆渡者反倒成为盗者。
在20世纪的中国,不论引进的通路是否崎岖,不论摆渡的航道是否曲折,这条道上之人倒是络绎不绝的,完全堵塞的时日毕竟有限。在这条道路上前者呼,后者应,行者不绝于途,即使也有彻底杜绝、被根除的时期,但春风吹又生,后继者仍踽踽前行不止。于是,一个世纪下来,在中国就形成了一种特定的文化景观,盗火者景观、摆渡者景观,这一景观就像古丝绸道上的行者与驼队的景观,值得后人念想,值得后世留存,哪怕只是若干浮光掠影、断简残篇。
这便是我编选“盗火者文丛”的初衷与立意。
20世纪,在中国,致力于研究、翻译、介绍西方文化并有突出业绩的人士,多如满天繁星。当然,其中更对跨学科文化有广泛兴趣,更对社会现实有人文关切,并常发而为文,产生了社会影响,形成了学者散文此一特定文化景观的才人,其数量相对会较少一点,即使如此,为数亦很可观。以这一景观为编选对象,本应是一项巨型的文化积累工程,然而,在物质功利主义大为膨胀的条件下,人文出版殊为不易,加以版权壁垒的限定更增加了难度。幸有中央编译出版社,特别是其负责人韩继海先生出于无私的人文热情,大力予以支持,得以出版目前的10种[1],权作为抛砖引玉,以对社会人文积累略作奉献,以期待更有希望的来日。
最后,对各集作者与作者家属的合作表示衷心的感谢!
2004年8月
诺贝尔奖作为一种价值标准
——“全球诺贝尔奖获得者传记大系”总序
古往今来,在世人的头上,曾高悬着各种价值标准,而种种名义的荣誉,从爵位勋章、圣徒称号到奖状奖金,则为价值标准的最高物化体现。价值标准连同它们的绶带,如巨光吸引着芸芸众生竞相追求,舍命飞扑,造成了历史的与人生的五光十色的景象。价值标准是人制订出来的,绶带奖章是人制造出来的,人又以自己的造物为理想为目标,人是奇妙的上帝,他自编自导自演了规模宏大、壮丽非凡的追求奇观。
每一种价值标准,不论是政治法权的,宗教道德的,社会文化的,学术技艺的,都曾力求保持自己的庄严崇高的仪表,都曾声称自己的绝对与永恒。然而历史是无情的,它总要把各种价值标准召唤到它的审判台前来加以检视,让它们辩明自己继续存在的理由,它严格地精选出符合人类发展方向、有助于历史进程、适应广大人群的利益与需要的那些价值标准,让它们成为支撑人类永恒精神文明建构的有力支柱,而汰除掉那些出于谬误观念、狭隘利益、偏激需要的价值标准,不论它们是以何种神圣的名义而显赫一时,且具有不可抗拒的威严。
1888年的一天早晨,艾尔弗雷德·诺贝尔醒来,竟读到了他本人的讣告。这是新闻界报道失误,去世的原来是他的哥哥。这则讣告把他盖棺论定为“甘油炸药大王”,给他提供了一个身后的视角来认识自我,他看到了自己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不禁感到了震动。正是这个原因,促使他立下了遗嘱,用他的巨额财富设立奖金,以奖励对人类和平进步事业以及创造性精神劳动作出杰出贡献的人士。
诺贝尔所发明的甘油炸药因带来大规模杀伤性的战争,而常遭到诅咒,只有当人们需要开山劈岭时才想到它的益处。然而,诺贝尔终于以诺贝尔奖的设立而更著称于世。人对抗自己,人也可以弥补与重建自己。诺贝尔提供了一个范例。
从1901年起,诺贝尔奖分物理、化学、生物、医学、文学与和平六个方面开始颁奖,1969年,又增设了经济学奖。每年颁奖一次,至今获奖者已达到数百人之多,在价值标准如林、奖章奖杯奖状何止千万的20世纪,诺贝尔奖无疑已成为影响最大、涵盖面最广、最为崇高、最受人景仰的一种殊荣。诺贝尔奖获奖项目已成为21世纪人类创造性精神活动与进步事业的集中展现,而摘取了诺贝尔桂冠者已形成了21世纪人类真正精英的一支不小的团队。
在20世纪这样一个各种意识形态、各种制度、各种民族国家利益、各种思想观点尖锐对立、激烈撞击的时代,诺贝尔奖历年各方面的颁奖对象,并非从未引起过任何异议。这是不可避免的,是很自然的。但比起各种偏激狭隘的标准,诺贝尔奖毕竟更具有广阔的视野,博大的胸襟,公正的态度,合理的取舍,毕竟是为地球上更广大的人群所认同、所推崇,毕竟更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而它之所以能保持这种全球性的崇高地位与长存性,就在于它的价值标准中有一最简单然而也最可贵的精髓,那就是提倡为全人类的进步而有所作为。
有所作为,是人存在的真谛。虽然中外均有不少彻悟出世、超凡脱俗之士曾提倡过无为的人生,但所幸从者甚少,且亦难以做到,若人群皆以无为为本,人类恐怕还处于茹毛饮血的原始阶段。正是人的有所作为,推动了人类的进步,而且,个体人的有所作为,不见得就是迷途入世而未达到彻悟,最深刻、最有力的彻悟,是西西弗斯推石上山式有所作为的彻悟。个体人在推石上山时所要付出的艰辛,足以使他内心感到充实。当然,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也有不同的境界与层次,当其理想目标、坚毅精神、艰苦奋发达到了促进人类进步的境界与层次时,其人生即为充实的人生,即为超越于死亡的不朽的人生。
诺贝尔奖获奖者,就是西西弗式的巨人,他们的人生是充实的、不朽的人生。
1996年10月
纯净空气与人文书架
有幸活到20世纪终结之年,不免对即将来临的华夏新世纪东张西望。积数十年之布衣经验,深感在社稷大事上愿望不能太多太急切,否则就会自寻烦恼,甚至更糟,当然,有些事更不能去越位奢想奢谈。作为一个北京市民,但愿下世纪的空气尽快达到一二级,我自己恐怕是呼吸不上了,只是为后人着想。作为精神文化领域里的一个劳力,则希望,在提倡购置汽车的热潮中,每个家庭多添两个书架,上面多陈列几套有人文价值的世界文化名著,这也不是因为与我本人的工作有关,我辈不久就将完全退出这个领地,但我深知,一个人文精神失落的社会将是一个不健全、甚至是很危险的社会。
1999年元旦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时值1999年,北京某大报在新年元旦,为了辞别旧岁,迎接新年,决定发表一组文化人的祝辞。由于是这么一个年份,这就不仅仅是一个新年元旦的祝辞了,而且也带有新世纪祝辞的意味。我应邀写了一则,也登载出来了。
前些时候,整理陈年旧稿时,无意发现此文,出于好奇,瞄了一两眼,虽然立意浅薄,词语粗糙,但深感文中的愿望仍然没过时,仍然没失效,甚至问题更加突出,事情更为严峻。以空气而言,近几年又添加了一个霾字,气象台经常告诫人们,“尽量少在户外活动”;以汽车热潮而言,又多了一个挤字,车挤路堵,比1999年更甚,以至在北京一想起出行就犯愁;而以人文书架而言,前几年以来,一直有书店纷纷倒闭声不断传来。不进则退,不进反退,没想到十几年前一点小小的愿望,倒更加成为了离我们更遥远的理想……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且允许我把这张破纸再收进这个集子。旧稿重用,需略作说明,绝非为了稿费。根据国家标准,这篇小破文的稿费,大概可以让我早晨到小馆子里去,吃一顿还算比较丰富的早餐,一碗豆腐脑,再加两个油饼。)
2016年3月12日
《本色文丛》总序三篇
——关于学者散文
总序一
深圳市海天出版社似乎颇有点散文随笔情结,前几年,他们请季羡林先生主编了一套“当代中国散文八大家”丛书,效果甚好。于是,他们再接再厉,又策划出新的书系“世界散文八大家”。可惜此时季老先生已经仙逝,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请柳某出面张罗。此“世界散文八大家”,召集实不易,漂洋过海,总算陆续抵岸。但书系尚未全部竣工之际,海天又策划了一套新的文丛,以现今健在的著名文化人的散文随笔为内容。大概是因为柳某与海天社已有一次愉快的合作,自己也常写点散文随笔,又身居人杰地灵的北京,便于以文会友,于是,他们又要柳某出面张罗。这便是这套书系产生的来由。
什么是散文随笔?前几年,一位被尊为大师的权威人士曾斩钉截铁地谓之为“写身边琐事”。我曾努力去领悟其要义,但就自己有限的文化见识,总觉得这个定义似乎不大靠谱。就身边而言,散文随笔的确多写与自己有关的人或事,但远离自己的人与事入文而成经典散文者实不胜枚举;就琐事而言,散文随笔写人写事的确讲究具体而入微,见微知著,以小见大。但以经国大业、社稷宏观、高妙艺文、深奥哲理为内容的名篇也常见于史册。不难看出,对于散文随笔而言,题材不是问题,任何事物皆可入散文,凡心智所能触及的范围与对象,无一不可成就散文也。故此,窃以为个人心智倒是散文的核心成分。
那么,究竟何谓散文呢?散文的基本要素究竟是什么呢?如果用定义式的语言来说,散文就是自我心智以比较坦直的方式呈现于一定文学形式中,而自我心智者,或为较隽永深刻的自我知性,或为较深切真挚的自我感情。说白了,如果是思想见解,当非人云亦云,而多少要有点独特性,多少要有点嚼头与回味;如果是情感心绪,那就必须是真实的、自然的、本色的、率性的,而要少一些矫饰,少一些虚假,少一些夸张。是的,尽可能少一些,如果不能完全杜绝的话。诗歌中常有的那种提升的、强化的、扩大的感情似乎不宜入散文,还是让它得其所哉,待在诗歌里吧。
至于一定的语言文学形式,不外意味着两点,一是非韵文的,这是散文有别于诗歌的最明显的标志;二是要有一定的修饰技巧,一定的艺术化,这则是散文随笔不同于公文告示、法律条文、科普说明以及各种大白话的重要标志。
这便是我所理解的散文随笔。我在自己的学术专业之外也经常写一些散文随笔,就是按照自己以上的理解来炮制的。今天,我被委以主编重任,也是按照自己以上的理解来操作的,至于我在自己的散文随笔中是否完全实践了自己的理念,是否达到自己的理念,在这次主编工作中是否有不合理、不入情的要求与安排,那就很难说了。呜呼,知与行的脱节与矛盾,人的永恒悲剧也。
出版社在策划这个书系的时候,规定约稿对象为当今的文化名家。当今的文化名家种类何其多也:有在荧屏上煽情与讲道的主持人,有靠摆pose与哭功而大富特富的影视大腕,有靠搞笑与搞怪的演艺奇才……人人都在写散文随笔,这大有成为当今散文随笔的主旋律之势。但按我个人的理解,这里所讲的文化名家不外是两种人,即具有作家文笔的著名学者与具有学者底蕴的著名作家,这两者的所长正是我对何为散文理解中所谓的心智这一大成分。
由于我自己的圈子所限,这一辑的约稿对象全是上述的第一种人,即具有作家文笔的著名学者,而且基本上都是弄西学的学者或游学国外多年的学者[2],多散发出一点洋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