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宝天华的长安城,十里长街,川流不息,一辆藏青色双辕马车缓缓行驶在其中,并不惹人注目。
车内,萱草紧挨着兰泽坐着,摸了摸空瘪瘪的钱袋子叹了一口气,想起来长安城之前的情形。
太湖的水在暖春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如同一枚枚铜钱,萱草将钱袋子打开蹲在太湖边,一枚一枚地查着铜钱。
“这五个铜子儿能买五个京城和记脆饼。”
“这十枚呢,能买上好的胭脂水粉。”
查了查,萱草握在掌心叹了一口气,百味堂自从被一把火烧了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零花钱了,既然兰先生抓到了凶手,就应该让凶手赔钱,到京城哪哪都得花钱,没有钱怎么行,胭脂水粉是必须得买的,万一再遇见贾公子,不打扮得美美的,岂不是没脸见人了?
一只水葱样的手伸了过来,将萱草手中的钱袋子给抓了去。
“兰先生,你?”萱草气鼓鼓地看着兰泽的背影,兰泽将钱袋子攥在手里似笑非笑自顾自地往前走。
“萱草啊,这点钱足够咱们租辆马车的,你就不用叹气了,为人呢要懂得知足懂得节省。”
萱草的小脸憋得涨红,两只爪子在兰泽身后抓了抓,说道:“兰先生,既然租车的钱有了,咱们到京城住哪儿?”
兰泽站住了,停顿了一会儿,说道:“幕天席地!”
一句话打碎了萱草进京的美好愿望,心碎得如同落花似的,在风中飘来飘去,还不能出声。
萱草忍着咕咕乱叫的肚子,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要爆发了。
“兰先生,你说,我们来京城图什么?在姑苏城我们可以再找一间铺子重立百味堂的名号,过不些时日必定能重振百味堂的声誉,这倒好,来到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分钱也没有,我们三个岂不是活活要饿死?”
“萱草!”荣姨撩起帘布,看了看马车外熙来攘往的人群略带责备地叫了一声萱草的名字,略微吃惊地说道:“兰先生,你看!”
兰泽坐在车内纹丝不动,对荣姨的惊异并不上心,长安城到了,那熟悉的奢华气息隔着帘布已经肆意蔓延到了鼻端,十年了,三千六百五十多天,四万三千八百多个时辰……
日日夜夜,心脏每一天都如同在油锅里滚过,滋滋地生痛。
她仿佛看到自己挥舞着马鞭驰骋在长安城街头意气风发的模样,顾明川、程振楠、韩卓阳……那几个风华正茂的脸庞一点一点地在无情的年月里风化。
“卓阳哥哥,顾明川,程振楠,你们快点儿!”江爷一拉缰绳,俊朗的白马前蹄高高地扬起咴咴咴地嘶鸣,张狂的形象颇有纨绔子弟的派头,她什么都好,基本上做到日行一善,打过顾明川家的劫济过自家的贫,强抢程振楠家的婢女当自家的烧火丫头,几乎每天都能将长安城弄得不得鸡犬不宁,韩卓阳就看着她的模样笑啊笑,任凭她上天入地胡作非为……
“卓阳哥哥,顾明川要赢了!”顾明川最看不惯江艺宸鼻孔朝天的模样,尤其是在韩卓阳的庇护下耀武扬威的样子,在比武这方面,他向来都是独具鳌头,这一次,他也是,骑在马上蒙上眼睛威风凛凛地沿着场地跑了两圈之后,拉紧弓弦,一箭正中靶心。
校兵场上一阵欢呼声,四匹骏马在尘烟中相互追逐。
“卓阳哥哥,我要他的弓箭!”江爷猎猎地骑着马,傲气地一指穿着短服的在前面骑马奔跑的顾明川,韩卓阳反手从背上将自己的弓箭取下递给江爷,一夹马肚,身体略侧,从顾明川的右后方抄到他的前方,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压了下来。
顾明川闻听江爷娇脆脆的声音心里一惊,这丫头,只要她张口,韩卓阳就没有堵回去过,感觉不妙,急忙将身体压下去,侧身到马身左侧,只想躲过韩卓阳的魔爪,只觉得背后一松,后背的弓箭已经被韩卓阳取了去。
顾明川扒下眼罩,特不服气地瞪着江艺宸。
江爷在马背上,挑了挑眉毛,一副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将箭矢背到身后,连一眼都不瞅顾明川,顾明川一口气堵上来,一甩马鞭,冲着韩卓阳撞了过去,两匹马撞到一起,引起一阵喧闹嘶鸣,马蹄撂得一丈多高,两人紧抓马缰,才没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江爷在马背上搭起弓,全然不顾周围的三个人骑着马围着她转圈,冲着顾明川嘿嘿一笑,说道:“顾明川,本爷要让你知道什么叫箭中箭,哭泣吧,顾明川!”
一只眼睛瞄起来,对着十丈开外的靶子,双手一用力,绷劲弓弦,箭矢破空而出,冲着靶心上顾明川刚刚射过的箭尾疾奔过去。
还没等顾明川反应过来,菱形箭尾分成两半,箭矢直直地从箭矢中穿过,将靶心活脱脱地射穿了。
校兵场死寂之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巾帼不让须眉,顾明川被抢了风头,一时间各显神通,将比武推向高潮……
兰泽闭了闭眼,一缕长发被风吹拂到白皙的脸庞上,满脸尽是沧桑悲凉。
蔚为壮观的长安城墙在背后渐渐远去,她不用想,也知道荣姨在喊什么,顾明川和程振楠的那些招数自己在十年前就已经司空见惯。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顾明川和程振楠一早就知道兰泽带着两个随从会长安城了,既然如此,不如把她请来当做门客一般养着,只要在自己手下看着,就不怕她透漏风声,所以,一早就安排声势浩大的仪仗队举着迎接兰先生的招牌在长安城外的城门处迎接。
在这一点上,俩人颇有默契。
城门左边是顾明川的仪仗队,右边是程振楠的仪仗队,两人相互不服,却满脸带着非我莫属的笑意,他们俩一早就接到线报,兰泽今天会到长安城。
金丝滚边红罗伞在微风下轻轻飘动,整齐的两列人马身着华服,在夕阳下闪着绸缎光芒,马蹄在青石板上不时地点踏,发出清脆的声响。
能让当今圣上青眼有加的两个小王爷亲自在城门外迎接,兰泽这个名字以燎原之势迅速地在长安城扩散,成了贵族群体内茶余饭后谈论一个新词。
马车缓缓地从两列仪仗队前行驶过,门帘未动丝毫。
萱草皱着眉头,一想到在这种温差略大的四五月天气里幕天席地就颇为哀愁,对荣姨说道:“兰先生宁愿幕天席地也不愿接受达官贵人的馈赠,这是为何?”
荣姨略微深思地看了看兰泽凝然不动的表情,没有言语,她不知道在这个容貌惊艳绝伦的女子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儿,但从她从容不迫的气度上,从她聪慧惊人的言谈上,这个女子一定发生过惊心动魄的事情。
“到新宁胡同。”兰泽淡淡地马夫说道。
萱草一惊,话不经过大脑冲口而出,说道:“兰先生,你以前来过长安城?我听说新宁胡同紧邻着端履门,那可是群臣上朝觐见皇上的地方,咱们可住不起,兰先生你不会带着我们住大街吧?”
兰泽嘴角抹过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以前曾经跟随父亲来过此地,对此处颇为熟悉,新宁胡同紧邻着端履门不假,一墙之隔却有天地差别,新宁胡同以前是个庙宇,供奉着一些神仙让百姓上香参拜,不知道后来成什么样子了,如果有幸还能借住几日,不过,听说,这个寺庙被乞丐占据了……”
“啊!”萱草吃惊地瞪着眼睛,紧紧地抱着手中的包袱说道:“我们今晚就住在那里,那怎么行,乞丐又脏又臭,万一被他们抢劫,我以后怎么做人?怎么去见贾公子?”
说话间,新宁胡同就到了。
萱草梳了凌虚髻,一声月白色的斜襟长裙,模样乖巧伶俐,从马车上轻轻一跃跳了下来,转身将荣姨和兰泽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兰泽裹着天蓝色披风,整个容颜隐藏在披风兜帽之下,荣姨给了马夫一些银子,马夫架着车远去了。
夕阳已经慢慢隐匿在群山之下,夜色朦胧起来,新宁胡同中,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但都是深宅大院,高墙密闭。
借着微弱的光,在主仆三人面前是一座荒废的寺庙,兰泽记得十年前这里算得上香火鼎盛,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变成这等破败模样,寺庙周围杂草丛生,新长出来的野草有半腰那么深,寺庙的墙上早已经斑驳不堪,显现出几分萧瑟来。
荣姨上前敲门,敲门声持续了一段时间,并无僧侣前来开门,或许,这个庙宇早已经没有人居住了,萱草有些气馁,她心里盼望着有人,又盼望着没人,兰泽轻声安慰萱草几句,荣姨有些正准备转身离开。
寺庙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头发花白蓬乱夹杂着泥土的老妪,颤巍巍地举着灯走了出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透过杂乱的头发盯着三人,声音嘶哑地说道:“你们来了?”
萱草肝儿颤了颤,脚下发软,不自觉地想往兰泽身后躲,声音哆嗦地对兰泽说道:“兰先生,鬼,鬼……我们跑吧!”
“哪里会有鬼!”兰泽拍了拍萱草的手,对老妪说道:“老人家,天黑了,我们路过此地暂住一晚,不知老人家意下如何?”
“进来吧!”老人颤巍巍地举着灯往前走,周围一片黑暗,只有豆大的烛火照亮灯下方圆两尺之内的地方。
“叨扰了!”兰泽走在前面,萱草扯着她的衣袖紧跟其后,萱草突然一个趔趄,忽地绊倒了什么东西。
咕咚一下,从黝黑的房间深处蹿出来一只巨大的兽,一双猩红的眼睛正对着跌坐在地上的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