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知青冢骷髅骨 就是红楼掩面人。
小说前十六回中,有三个人物,在书中匆匆上场,随后匆匆死亡。这三个人,便是贾瑞、秦可卿和秦钟。从贾府戏台上看,他们都正值风华正茂、年富力强,可是作书人却让他们一个接一个病死。这种安排,是戏中的奇怪之处,值得再三思索。尤其是第一个去世之人贾瑞。他在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学堂,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才登场,第十回中没有提及,到第十一回中只有少数文字相涉,可是到了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作书人就安排其凄惨死亡。从八十回文本来看,只有这两回多的文字涉及贾瑞,与宝玉、黛玉等人相比,真可谓九牛一毛,然而作书人却将书中重要的“风月鉴”,与贾瑞之死安排在一处,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假若只是正读、正解《红楼梦》,有无贾瑞,对剧情似乎都无太大影响。然而作书人和批书人对贾瑞的行文和批语,却有着极其重大的暗示,并借“风月宝鉴”明指,书中反面所藏的历史,大关键处正隐在这里。由此便可知,贾瑞身上,藏有重要玄机。
戏中与贾瑞关系密切之人,是熙凤。他们原本毫无瓜葛,二人之间的偶然相遇,是在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的结尾处。作书人写宁府贾敬,在城外与道士修仙,怕沾染红尘是非,不愿回家过寿辰。但儿子贾珍为表孝心,仍精心安排了一场盛宴,请荣府诸人过来吃饭喝酒看戏。贾珍儿媳可卿病了,在房中休息,饭后熙凤与宝玉一起前往探视。熙凤因见宝玉在一旁落泪,便让他与贾蓉先去会芳园看戏,自己又与秦氏多说了几句话,才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这时只见作书人写道: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
“请嫂子安。”
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
“这是瑞大爷不是?”
贾瑞说道:
“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
凤姐儿道:
“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
贾瑞道:
“也是活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
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笑道:
“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
贾瑞道:
“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
凤姐儿假意笑道:
“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
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了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
贾瑞与熙凤是否有过前缘?作书人无一字交代,批书人亦无一言提及,想来应是没有的。此时作书人安排二人偶遇,就淋漓尽致表明贾瑞对熙凤的喜爱之心,真令人费解。而此后不久,作书人就有一处重要的时间暗示。该回结尾处,作书人写道: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
过了冬至,十二月初二,凤姐去宁府看了秦可卿,回荣府给老太太、太太请安之后,便进了自己的屋子,作书人写道:
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凤姐儿换了。凤姐儿方坐下,问道:
“家里没有什么事么?”
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
“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蒙侧批:陪。)再有瑞大爷(蒙侧批:正。)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
在八十回文中,作书人几乎从未曾明写过具体的年月时间,书中人物年龄也模糊不清。这个问题,曾引起很多红学研究者的关注,为宝玉和黛玉以及其他角色的年龄争论不休。甚至有人说,《红楼梦》中,最不可理解和最明显的错误,就是关于人物的年龄。其实,这不是作书人的糊涂或者疏忽,正是他的不以为然之处。《红楼梦》书中的故事,对作书人来说,是刻意编的一出戏。舞台上的时间,一个小时,可能就已经演完了许多角色的一生。这个时间虚幻而不定,所以他竭力模糊时间之说。
然而就在第十一回的结尾处,作书人明言“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可以看出,这个日子,对精心布局的作书人来说,绝对有重要的暗喻。这一处关于冬至的提法,很多红学研究者都曾留意过,可惜无人深入探究。从万年黄历上查出,从晚明至清初的几百年间,冬至在十一月三十日,只有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崇祯四年(1631年)、崇祯十五年壬午(1642年)、嘉庆十八年癸酉(1813年)。这四个年份,与曹寅后裔著书之说相悖甚远,因而“曹学派”红学大师们往往都会故意略去这一明指的重要性,甚至不负责任地说这一处是作书人的虚写。然而无论是写小说之人,还是读小说之人都知道,凡是书中所特写的详细年月,一定是作书人设定构思的大关键处。尤其是像《红楼梦》这样的绝世奇书,作书人本来就已经故意将时间和空间模糊化,却在这里借十一月三十日冬至点明具体年份。说明这一年对作书人来说,是难以忘却的一年。
这一年究竟为何年呢?
作书人所说的末世之时,我们已经解明,是明末清初之时。由此不难看出,崇祯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642年,与此契合。“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暗隐这年是1642年,那天是公历1642年12月21日。
作书人一直忌讳正面描写时间,却在接下来的十二回中,有多处关于时间的实写。第十二回全文写贾瑞之死,可想而知,第十一回末关于冬至的时间暗示,其用意就是为隐出贾瑞的死亡时间。
来看第十二回开端: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
“瑞大爷来了。”
凤姐急命:(庚辰侧批:立意追命。)
“快请进来。”
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赔笑,(庚辰侧批:如蛇。)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座让茶。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益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
“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凤姐道:
“不知什么缘故。”
贾瑞笑道:
“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
凤姐道:
“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
贾瑞笑道:(庚辰双行夹批:如闻其声。)
“嫂子这话错了,我就不这样。”
凤姐笑道:
“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贾瑞听了,喜得抓耳挠腮,又道:
“嫂子天天也闷得很?”
凤姐道:
“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
贾瑞笑道:
“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
凤姐笑道:
“你哄我呢,你哪里肯往我这里来?”
贾瑞道:
“我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厉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庚辰双行夹批:奇妙!)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
作书人所写的熙凤与贾瑞的对话,正面读来,不过是男女之间的调笑取闹,贾瑞喜欢熙凤为真,熙凤挑逗贾瑞为假,她脸上满面含笑,心中却在暗设摆布贾瑞之计,实属阳奉阴违。果不其然,继续来看作书人行文。
凤姐又悄悄道:
“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
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
凤姐道:
“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
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倒锁,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的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亦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贾瑞被熙凤骗后,冻了一夜,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又被祖父一顿责骂,发狠打了三四十板,不许吃饭,跪在风地里读文章,由此应该就伏下了病根。但他对熙凤之心仍是未改。过后两日,得空仍来找凤姐。
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得赌身发誓。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
“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道:
“果真?”
凤姐道:
“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
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
凤姐道:
“这会子你先去罢。”
贾瑞料定此事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晚间贾瑞如约而至,被贾蓉和贾蔷恶整一番,敲诈勒索不说,寒冬腊月,又被浇一头一身屎尿,回到房中更衣洗濯——
心下方想到是凤姐顽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
由此可以看出,贾瑞对熙凤的喜爱之情,不仅已迷失自我,更至无法自拔的地步。而作书人不松一笔,依旧卯足了劲儿,继续写贾瑞的惨状:
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又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这段行文中间,夹杂一句闲话,稍不留意,就会略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这又是一处时间描写,说明此时已是1643年的冬天。紧接着作书人又写道:
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
这里又是一处时间暗示。“倏又腊尽春回”,作书人借这一笔,就是要告诉大家,此时,已是1644年的春天,贾瑞的病更加沉重,已无回天之力,奄奄一息。作书人的笔亦追魂摄魄,步步紧逼,写道: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甚切,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孽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庚辰双行夹批:如闻其声,吾不忍听也。)
“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
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庚辰双行夹批:如见其形,吾不忍看也。)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庚辰双行夹批: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作者如何下笔?)
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
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庚辰双行夹批:凡看书人从此细心体贴,方许你看,否则此书哭矣。)——两面皆可照人,(庚辰双行夹批:此书表里皆有喻也。)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
“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庚辰双行夹批:所谓无能纨绔是也。)千万不可照正面,(庚辰侧批:谁人识得词句!庚辰双行夹批: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只照他的背面,(庚辰双行夹批:记之。)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
说毕,扬长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收了镜子,想道:
“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
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庚辰双行夹批: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
“道士混账,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
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哎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摊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
“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庚辰双行夹批:可怜!大众齐来看此。蒙侧批:这是作书者之立意,要写情种,故于此试一深写之。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仁,未尝不含笑九泉,虽死亦不解脱者,悲矣!)
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贾瑞,就在1644年的春天,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