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记之。
书中表里皆有喻也。
俞平伯先生是我国较早系统研究《红楼梦》的代表人物,他认为《红楼梦》在中国文坛上是个“梦魇”,你越研究便越觉糊涂。他在《红楼梦研究》自序中写道:
依脂砚斋甲戌本之文,书名五个:《石头记》,《情僧录》,《红楼梦》,《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人名也是五个:空空道人改名为情僧(道士忽变和尚,也很奇怪),吴玉峰,孔梅溪,曹雪芹,脂砚斋(脂砚斋评书者,非作者)。……可知《红楼梦》的的确确不折不扣,是第一奇书,像我们这样凡夫,望洋兴叹,从何处去下笔呢?
《红楼梦》确实不仅是一部奇书,一部幻书,更是一部谜籍大典。该书一开篇,就有一段亦神亦幻的叙述:一块女娲补天剩下的通灵顽石,两个佛道无边的道僧,产生了一段历经悲欢离合、世态炎凉的记事。作书人打造的贾府戏台之上,第一个上场的凡人角色,其名为甄士隐,而第二个上场的重要人物叫贾雨村。作书人和批书人借这两个角色之名告诉看官:
将真事隐去,将假语存焉。
何为假语,即书中所写的贾府之事;何为“真事”,则是作书人深藏在书下的谜团。作书人既然有“真事”和“假语”之说,则已表明,他是为记录一段真正的历史,而创作了一部“假语”,他希望读者和研究者,能够透过“假语”,看清他所隐藏的“真事”。一百多年的“新红学”之路,无论起步多么轰轰烈烈,在今天看来,这漫长的考证曹家的过程,不过是在继续深究这“假语”中的假语,对于书中所隐之事却毫无所解。由此可以看出,新红学多年的研究历程,借胡适自己所言,是走错了道路!至于何为正确之路,作书人和批书人,也早已在他们创作这部鸿篇大著之时,就在书中指明了方向。来看第十二回,贾瑞弥留之际,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孽之症。众人便将他带至贾瑞病榻之前,只听那道士叹道:
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
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庚辰双行夹批:此书表里皆有喻也。),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庚辰双行夹批:明点。)——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庚辰侧批:谁人识得此句!庚辰双行夹批: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只照他的背面,(庚辰双行夹批:记之。)要紧,要紧!……”
作书人再三强调:不要看这书的正面,方是会看!可惜的是,这两百多年来,不要说一般读者,就连很多红学大家,都忽视或者刻意回避作书人给出的这句最原始最真实的忠告,仍只是痴迷于小说正面的假语,殊不知,这书中表面的一切,只是作书人为了隐写一段历史,而精心编造的一出大戏。这戏,有虚有实,有真有假。他精心把想要暗中记录的一段历史,藏在剧本之下,让他想要暗中记录的历史人物,充当演员,借戏中角色,穿戏里行头,用戏里语言,在荣宁二府这个他搭建的舞台之上,粉墨登场。有时是说戏里的话,喝戏里的枫露茶与惠泉酒,有时却在作书人的巧妙安排之下,故作不经意地说出扮演者的话,喝作书人酿的“千红一窟”与“万艳同杯”。这一出戏,精彩绝伦,人人都知;这一出戏,戏里有戏,有些人知;这一出戏,戏下有戏,却鲜有人知。
我认为,两百多年前的戚蓼生,他应该解开了书中之谜。可惜的是,他与作书人同处一朝代,同样面临极其可怕的文字狱。因此,这个秘密,戚蓼生只能深藏于心,但他又不甘心让这个秘密永远石沉于海,于是,他也学作书人,用玄幻之笔,写下一段寓意深刻的玄幻之文: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也,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
这段戚蓼生所写的小文,随着戚序本流传至今,并将永远流传下去。
戚蓼生所说的“一声两歌,一手二牍”,其实就是说一部书中,所写“真假二事”。一个角色,所现“真假二身”。
关于这一点,作书人早在开篇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中,就明确写道:
至若悲欢离合,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但将真事隐去,但将假语存焉。
书中所隐去的真事,就是作书人所经历的一段在当时的局势之下无法明写的历史。
那么,真事究竟隐在何处呢?
结合前面所引“风月宝鉴”之文,可以知道,真事不在别处,就隐在书中,隐在作书人所写的文字里面,隐在藏而不露的批文之中。
假语就是作书人编撰的《红楼梦》大戏。荣宁二府中,那些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如宝黛之间的爱情悲剧,就随着这假语村言流传至今,仍赚得不少眼泪。殊不知,两百多年前的作书人与批书人,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旷世奇才,他们的眼泪,不会只为这假造的儿女情长而流。他们的心血,更不会只为这编撰的悲欢离合而滴。他们怀菩萨心肠,秉刀斧之笔,为的是给这人间,留下一段精致美妙的传奇,又在这传奇之下,为这世间,留下一段真实残酷的历史。
这段历史,在第十二回“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中,作书人和批书人就已经写道:
贾瑞收了镜子,想道:
“这道士倒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
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庚辰本有双行夹批: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作者好苦心思。)
此处批书人所说:作者好苦心思。确实如此。不仅作书人好苦心思,就连批书人,亦是好苦心思。
贾瑞死后,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
“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庚辰本有双行夹批: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贻害于世不小。”遂命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庚辰本有双行夹批:观者记之。)
这里又再次强调,绝对不可看书中正面。同时,批书人明写道:
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
批书人在此借此书与野史相对,言“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说明在作书人和批书人心中,此书如同“正史”一般严肃可信。正史是指《史记》、《汉书》等史书,是以帝王传记为纲领的史书。而考证派反复考证的曹家之事,顶多只能算是一部家史,连“野史”都谈不上,如何配得上批书人所说“独此书不可毁”之言。因此,要想解开书中之谜,必须摒弃旧有的曹学观念,循着书中的线索,打开慧眼,按照作书人的提示,从反面细读此书,才能解开这重重“好苦心思”。而要揭开书中所设之谜,既不能靠“宝玉是曹雪芹”等假设,又不能靠“宝玉和湘云终成眷属”的幻想,更不能靠“可卿是废太子之女”的猜测。总之,作书人和批书人,用一部文字,同时写出了两部戏,一部是虚构的红楼梦,一部是腥风血雨的真实历史。这一点,批书人在第一回已经点出:“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究竟该如何反读反解,才能探出作书人在书中所隐的“真事”呢?
第一,多读多思批语。在通常情形之下,批注都是读者在读书时有感而发所写,不构成书中内容。但是,《红楼梦》的批注,有相当一部分完全与书同生。如第一回介绍该书形成的经过时,批书人就强调: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这句话无论是实写还是虚写,都证明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是与“石头记”一起出现的。换一句话说,批注与正文浑然一体,可以推测,此处的批书人,与作书人或同为一人,或为挚友、知己。庚辰本二十一回回前评中有一段话值得注意:
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顾录于斯:“自执金戈自执矛,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
这首回前诗揭示了作书人和批书人一正一反、一捧一逗、一唱一和的互动关系。作书人隐藏起来的话,批书人去把它挑明。如作书人反复提到风月宝鉴千万不可照正面,批书人就说:“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而作书人在书中反说之语,批书人则正面揭开。如作书人说该书发生在什么年代什么地方已经失落无考,而批书人却说“大有考证”。作书人在书中写的毫不相干之人事,批书人却把他们紧密联系起来。如王熙凤和贾雨村,在贾府的戏台之上,这二人没有任何交集,很奇怪的是,批书人却把他们关联至一处同批,这就令人觉得奇怪。第十六回中,可卿死后,熙凤助水仙庵净虚拆散金哥和守备之子的婚约,结果金哥自缢,守备之子投河,害了两条人命,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作书人在此处写道:
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
这话之后,甲戌本双行夹批:
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怪乎其惨痛之态,使天下痴心人同来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乡矣。脂砚。
假若说作书人写的是谜面,那么,批书人则是提供了谜目,为猜谜人指明思路,给出线索。因此,注重批书人的提示,是反读的关键。
第二,要多思细枝末节。《红楼梦》既然是一部“正小说、反历史”的奇书,可想而知,假若作书人将线索均放在醒目之处,所隐真事又如何能藏得如此之深呢?因此,要想探究书中的历史,就要在很多细微之处去寻找。关于这一点,批书人也在批语中明示。第十五回中,秦可卿死后,送殡至铁槛寺。在“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帖,好为送灵人口寄居”之后,甲戌本有一段重要批文:
《石头记》总于没要紧处闲三二笔,写正文筋骨。看官当用巨眼,不为被瞒过方好。
这一句批语,就已经表明,书中的细枝末节之处,正是重要之文,对揭示全书反面所隐之事,有着极其重要的暗示。
第三,多做反向思维。作书人在第一回中就强调“真事隐,假语存”,并在写甄士隐梦境之中,追随一僧一道至“太虚幻境”,看到一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甲戌本有夹批:叠用“真”、“假”、“有”、“无”字,妙!)
这副对联在第一回出现,就是要告诉看官,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在故事之下,时间、空间乃至性别等要素,都有可能真假颠倒。试想一下,假若此书真是只为几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做传,作书人又何须花费如此心血,设置重重机关,去写一段根本不需要隐写的闺阁传奇与爱恨情仇呢?
第四,多思考小说中看似反常的瑕疵之处。《红楼梦》的文学地位,在中国乃至世界,可以称得上至高无上。这么伟大的一部巨著,这么神奇的作书人,字里行间却有不少瑕疵反常之文。这些尤其值得引起研究者的高度重视。如书中人物年龄前后矛盾,如熙凤之小女大姐儿在贾府舞台上的神秘失踪。这些缺陷之文,与天才作书人超世绝伦的作书功底毫不相符。看官们切不可受众多正读、正解《红楼梦》的研究者误导,浅显认为这是作书人十年批阅、五次增删的疏漏。其实这是伟大的作书人,为隐写历史而有意为之。因此,对书中行文的某些看似错误之处,尤应留心,反复研读思考。
第五,多留意时间提示。《红楼梦》很少有时间描写,但凡有时间,必隐藏着作书人的重要意图。如第十一回文末,有“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之句,这里便是解开书中反面之史的钥匙。再如四十八回,作书人借平儿之口讲述了一个石呆子的故事。该回开篇,作书人写道:“展眼已到十月……”而平儿的话第一句就是:“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解读之后发现,石呆子所隐的人物姓氏,正隐在这春秋之间。
总而言之,《红楼梦》不是一般的小说,而是“一声两歌,一手二牍”的奇书。该书有多种读法,正读、正解法即读宝、黛、钗等人的情感瓜葛和贾府的兴衰成败,这是两百多年来长盛不衰、约定俗成的读法。如今看来,这种读法,对红学之谜来说,只能解出某些细枝末节,要想完全揭开作书人所隐之事,必须用反读反解之法。以批书人的批注为钥匙,跳出小说的窠臼,去探索书中布下的重重迷局,读出作书人用十年心血隐写的历史真相。这才是真正会读此书,会解此书,是作书人和批书人的共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