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亦如此。
从小就有许多梦想,却从未曾憧憬,有一天会走上红学研究之路,但与《红楼梦》的缘分,早在刚出生之时,冥冥之中就有了那么一点小联系。父亲读书不多,为给他的二女儿取名,只能借助字典。据说他先随意翻开一页,从中找出一个喜欢的字,再翻一页,又选一个字。这两个字,便与《红楼梦》中“千红一窟,万艳同悲”极其相关。十几年之后,我那才华横溢的中学语文老师,认为此名与人气质不符,遂自作主张帮我更了名。但那两个字,早已融入我的生命,无法断离。《红楼梦》亦如此。
上小学之后,已喜读书,父母给的一角两角零钱,都小心攒下来,拿去买书。记忆中,大约在八岁那年,买了人生第一部百二十回本《红楼梦》。那么小的年龄,字还不识几个,当然是读不懂的,但小小的我每天仍会翻阅,哪怕只读两行字,也觉快乐无比。这本书,一直伴随我,走完小学到大学的光阴。她就像生命中一个特别重要的朋友,无论何时何地,随手翻开任何一页,都能满怀喜悦读下去。后来出国,因这书翻阅次数太多,濒临散架,又重新买了一套,伴我漂洋过海,远渡重洋。异乡求学的岁月,孤寂忙累之余,依旧每天都会翻开,读上片刻。美丽的文字,熟悉的人物,精妙的诗词,温暖了游子的思乡之心。
古人说,知音难求,而我认为,书音更难求。它不会开言,不能辩解,只能静候有缘人翻开,用眼去看,用心去读,用灵魂去感受。有的书刚翻两页,就想将它甩出窗外,恨不得再跑去踏上两脚,才解被骗之恨。有的书勉强翻完,便束之高阁,彻底忘却。有的书,能来回读两三遍,已是凤毛麟角。而常读常新、越读越喜之书,于我而言,前无古书,后也应无来者,只此一部《红楼梦》。
后来,又偶然得到八十回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便觉与先前所读百二十回本相比,更神奇勾魂。书中诸多批语,引人进入一个魅力无穷的太虚幻境。精彩批语处值得来回琢磨,细细思索。然而奇怪的是,读过数遍之后,却越来越迷糊,好像被作书人和批书人拖进了他们所创的梦里,似明非明,似清非清;同时又深刻认识到,这部书,确实如前人所说,隐藏着深刻的历史,镌刻着众多历史人物。这部历史究竟是什么呢,这些人物又会是谁呢?为了解开这些疑惑,大量阅读诸多红学大家的作品,却找不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只得回到文本中,一遍又一遍寻找线索。多年来的阅读与思考,让我对《红楼梦》的理解,摆脱了以往红学思潮的束缚,逐渐形成了自己思路。这些观点或许有不当和缺陷,但值得红学界对《红楼梦》反面所隐之事的重新思考与探讨。
先来简单回顾红学研究的发展过程。《红楼梦》的神秘与深邃,一直吸引着无数研究者沉醉其中,力图能解开书中所隐之谜。两百多年来,一代又一代学富五车的大家争相探秘,尤其是近百余年来,红学研究可谓蓬勃发展。
1904年,王国维先生的《红楼梦评论》发表,标志着红学研究进入一个全新阶段。后王梦阮的《红楼梦索隐》和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等书相继出版,红学索隐派取代红学评论派一举成为红学研究领域的霸主。1921年,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一文中,向红学索隐派全力开炮。胡适先生说:“我们只须根据可靠的版本与可靠的材料,考定这书的著者究竟是谁,著者的事迹家世,著书的时代,这书曾有何种不同的本子,这些本子的来历如何。这些问题乃是《红楼梦》考证的正当范围。”胡先生按照这个逻辑展开了考证,认为此书的作者曹雪芹是江南织造曹寅的孙子,书中所隐之事,乃是曹家的家事。这个结论从此影响了一批又一批的学人,以俞平伯、周汝昌等先生为杰出代表,形成了强大的曹家考证新红学,风光近百年。
然而,对于《红楼梦》所隐真事究竟为何,新红学至今没有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倒有许多明显的疑问。
曹寅究竟有没有曹雪芹这个孙子,至今仍无确切材料可以证明。就算曹雪芹真是曹寅之孙,作书人在书中早已明言,他的书是将“真事隐去”、“假语存焉”。既然他费尽心思将记录的真事秘隐在书底,而且书中诸多批者都有意将自己的身份秘藏起来,为何作书人会留下真实姓名呢?
其二,考证派已将曹家家事考证得非常清楚。曹寅的母亲是康熙的乳母,但是书中却有多处嘲讽和批判乳母的行文,言辞格外激烈,试想一下,靠乳母起家的曹家,假若作书人真是曹家后人,又如何敢写出如此大逆不道之文呢?
其三,曹家一直深受满清皇恩,至康熙年间就任江宁织造,富甲一方。假若此书真是曹家后人所写,他又如何敢胆大包天,在书中大骂“犬戎”之族,甚至辱其为“野驴子”呢?
其四,江南织造虽是从五品官职,其实就是皇家买办。身为买办之家后裔,应以买办为荣,假若此书真为曹家后人写江南织造曹家之事,又如何会在书中对买办之人颇有微词呢?
其五,曹寅对曹家后人来说,应是尊若神明,假若作书人真为其孙,又如何敢拿“寅”字与唐伯虎的春宫图取乐逗笑呢?
诸如此类不羁之文,书中还有许多。在我看来,江南织造曹家与《红楼梦》的关系,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而作书人花费十年心血创作的巨著,其背后所隐的真史,不应是一段家史,而是一段“血泪”之史。书中的第一首标题诗写道: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究竟该如何解这个“味”,在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中,作书人和批书人借风月宝鉴再三强调:
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庚辰侧批:谁人识得此句!庚辰双行夹批: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只照他的背面,(庚辰双行夹批:记之。)要紧,要紧!
但是贾瑞偏偏不听道士的叮嘱,只看正面。他死去之后,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
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庚辰双行夹批: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
并命拿火来烧镜,这时只听镜内哭道:
“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庚辰本有双行夹批:观者记之。)
这一段行文中,作书人和批书人已经一再明示和强调: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由此看来,作书人精心所写的这一部《红楼梦》,其正面贾府之事,只是一段假语,而作书人真正希望读者读懂的,是他精心隐在书中的一段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