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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离魂

之琬耳中听得鹦哥和唤茶一声声地叫琬小姐,心里明白,却是回答不出。又听得她俩在惊呼有狐狸,叫人来抓。屋子里还放着明天要先行送往吴家的几只存放细软箱子,使得人走动不便,更让那只老狐在其间穿插自如,腾挪躲避。之琬手里握着那枚玉璧,贴着胸口趴在床前的踏板上,想动却是一点动弹不了。

那老狐转眼到了跟前,绿油油的眼睛瞪着之琬。之琬被它盯得全身冒冷汗,心里却甚是清楚,它这么盯人,必有古怪,我只要别和它对视,它就害不了我。拼命告诫自己说别看它别看它。身子却支持不住,慢慢滑倒在踏板上,那枚玉璧正好挡在脸前,把老狐的眼睛和头脸遮了。之琬心里一宽,松了口气,跟着晕了过去。

猛听见耳边有人一迭声的叫她的名字:“琬儿!琬儿!”她心里奇怪,是谁在叫?听声音很亲热,却辩不出是谁,那是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就在耳边急切地唤她:“琬儿!琬儿!怎么啦?快醒醒!打铃打铃,快来!琬儿和我妈都晕倒了!”

这人是谁?这么大呼小叫的,一点规矩都没有。她一直叫打铃打铃的,是要打铃让人来吗?没有听见有打铃的声音啊。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一脸的焦急神情,在看见自己睁开眼后,忽然笑了,说:“琬儿你醒转来了?吓死我了。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睡着了?来,帮我把你外婆扶起来,你爹地不知上哪里去了,这么叫也不来。”抬头又扬声喊道:“打铃,打铃。”

没想到应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说道:“来了,打铃。哎哟,琬儿怎么啦?哎呀,岳母怎么摔倒了。”

之琬听了这一男一女的对话摸不着头脑,怎么两人都叫“打铃”,又都管自己叫“琬儿”?听语气是自己十分亲密的人,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家里有这么个亲戚?是别房的远亲吗?鹦哥和唤茶呢?云姨和翠姨呢?她还在想着自己身边的人,忽然眼前就出现一个中年男人的脸来,盯着自己看不算,还伸手想来摸。之琬吓得一哆嗦,什么男人这么大胆,居然来摸一个闺中女儿的脸?忙别转脸去,一眼看见身边躺着一个白发的老妇人,紧闭双眼,面无血色,手里紧紧握着一枚玉璧,瞧上去不正是自己那枚吗?怎么在她手里?而那只抓着玉璧的手上,青筋黑斑,无名指上却戴着一只祖母绿的嵌宝戒指,那戒指她熟悉之至,原是她亲娘的陪嫁,一直收在她的珠宝箱里。她因为常年刺绣,手上不戴任何戒指饰物,为的是怕剐着丝。但亲娘在时,却是日日戴在手上,早看得熟了。

这老妇人是谁?怎么戴着亲娘的戒指,拿着自己的玉璧?再看仔细,那老妇人梳着髻子,露出一边耳廓,那耳垂上戴着的一只祖母绿的圆型吊坠,正是自己洗完澡后鹦哥替自己戴上的。而在她的耳廓底下一指宽处,有一粒红色的朱砂痣,小小的,却是鲜红如血滴。自己喜欢戴这对耳坠,一来是亲娘的遗物,二来也是为了衬着红痣,一红一绿,娇艳夺目。而眼前这白发老妇人的耳下,也有这么一粒红痣,在她苍白没有一丝血丝的脸上,红痣和绿石分外的耀眼。

之琬惊得诧异莫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害怕,眼睛一闭又晕了过去。

这一次昏睡过去好了好长时间,之琬自己睡睡醒醒,一时恍惚一时清醒,眼前有人来了又去,说上许多的话,男人女人来了就坐在床边,摸摸手摸摸脸,口口声声“琬儿琬儿”的叫着,像是亲如一家人,却又一个都不识得。又有人穿着白色的衣服拿些亮晶晶的东西在脸上胸口指指戳戳,羞得她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气血上涌,又晕了过去。

这一天她睡醒了过来,脑子里一片清明,耳中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唱一出《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之琬心中一宽,心想,这一番梦还不奇怪,影影绰绰,却像真的一样。只有听到这《牡丹亭》的曲子,才知道是在自己家里。听这嗓音,不像是九娘的,但吐词声调,却又学了个十足,是九娘收了弟子吗?

她躺着不动,侧耳细听,正是那曲《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她跟着轻声哼唱:“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念着春香,想起鹦哥来,又想鹦哥怕是嫁了吧,便唤道:“唤茶,唤茶。”

帐外没有唤茶应声,那帐帘却掀开了,一个青年男子笑着冲她道:“妹妹醒了?要喝茶?你等着,我去拿。”随手把一边的帐子挂在帐钩上,转身去了。

闺房中蓦然出现一个青年男子,又对她这么笑语亲切,之琬吓得心突突的跳,定睛一看,那挂帐子的帐钩仍是她旧用的缠丝银钩子,而那帐子却不是原来的海棠红的帐子,而是她和翠姨两人花了一个多月赶着绣的藕色帐子,上面的百合石榴、如意云头正是她两人花了好多心思细细绣成。是她的喜帐。

喜帐挂了出来,敢是自己已经嫁了吗?怎么一点都不记得呢?想起这一阵脑中奇形怪妆的人,她心道:莫不是我真的病了,把婚礼都病得忘了?那刚才那个男子是谁呢?在自己房中,又叫自己做妹妹,难道是自己的新婚丈夫?这么一想,又把脸羞得飞红。

那男子拿了茶盅过来,看了一下她的脸,笑问道:“琬妹你觉得怎样?怎么脸这么红?是不是睡得热了?这天气也是越来越热,我本想把帐子挂着,让你透透风,又怕吵着你。你躺着没法喝茶,我扶你起来吧?”说着放下茶盅,过来扶她。

之琬羞得低头不敢看他,却记着云姨教的闺房之道,和压在箱底的秘戏图,知道要顺着丈夫,便任他扶着自己靠在床头坐了,仍旧把头低着,眼角瞅见他递过来茶盅,双手接过,想说声“谢”又不敢开口,把脸转向里边喝了茶。

那男子一只手拿走空茶盅放在一边,另一只手却握着她的手道:“琬妹,你这一场病,瘦了好多。”慢慢向上摸到她的手腕,又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想睡?大夫说你睡得太多了,对身体不好。你要是没精神,就闭上眼睛靠着,我陪你说话解闷。”说着移过床头,和她并肩靠在床架上,把她的头搬过来靠在自己肩窝里,双手仍然握着之琬的一只手,在她耳边轻声道:“饿不饿?这么久没吃东西,想吃什么?”热气扑扑地吹在她的耳朵眼。

之琬浑身酥软,做声不得。在之前她也曾想过嫁人后,丈夫会对自己怎样。她素常见到的男人实在有限,不过是父兄两人,而兄长早就离开了,青年男子的气息这还是第一次近身触到,她想象的丈夫就该是柳梦梅这样的温柔多情的男子,而身边这个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柳梦梅。软语温言,体贴关怀。她满心欢喜,暗想我乔之琬也遇上了一个柳郎。

这“柳郎”又道:“琬妹?睡着了吗?”

之琬想我可不能再不说话了,只是这陌陌生生的,说什么好呢?这时听见戏已唱到了小生的《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听到这样的唱词,之琬越发的害羞,心里合着调子默念: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这时曲子幽幽的响了两声,渐渐没了。之琬低声问道:“是谁唱的?”这原是没话找话说。老让“柳郎”一个人说话,礼面上也过不去。

“柳郎”说道:“你问那个?哦,是白荷衣,以前的名角琴湘田的弟子。”

之琬听了一怔,“以前”的名角?琴湘田?琴湘田不是春天父亲做寿时刚来唱过戏吗?正是当红,怎么说是以前的?难道以前还有一个叫琴湘田的名旦?怎么从来没听父亲说过。这个什么“白荷衣”明明学的是九娘的调派,嗯,琴湘田在家时曾跟九娘搭过戏,学了她的声腔也是有的。但“以前”?她想了想,问道:“沈九娘呢?”

“柳郎”颇为惊奇,道:“琬妹你终于对这个有兴趣了?我早说过让你听,听听就听出味来了。也不奇怪,沈九娘是你外婆家养的名伶,你是该听过她的名字。沈九娘和琴十九归隐后,琴湘田常去跟他们研磨,他后来学的是沈九娘一派,所以他的弟子唱的也是沈调。这是白荷衣刚灌的唱片,我拿了来学的。琬妹,琬妹,怎么啦?”

原来之琬听他这么一番叙述,惊得坐直了身子。九娘跟琴十九归隐?琴十九才来家中两个月,怎么九娘就跟他……还有,此琴湘田就是彼琴湘田,怎么他才二十来岁,就有了唱得这么好的弟子?还有还有,灌唱片又是什么意思?她定神把这“柳娘”细细打量,却见他把剃去的月亮头留了发,蓄得长长的,垂在眼眉上。脑后的头发也剪得怪异,斜斜的顺着头皮剪上去。身上穿的不是长袍,而是怪模怪样的白色衣服。这时他满脸诧异地站起身来,之琬看见他穿的一条裤子居然束到了上衣的外面。

这么古怪的服饰实在有伤大雅,之琬忙把眼睛闭上。却听“柳郎”道:“累了吗?你刚好,是不该太劳神。咦,舅妈来了。舅妈,琬妹醒了,刚才还和我说了两句话,听了一阵曲子。”

那舅妈笑道:“夏阳你别整天窝在你妹妹屋里,你妈刚才在电话里还跟我要人。说她的儿子白养了,是给我养的。”

“柳郎”道:“那舅妈是什么说的?”

舅妈道:“我说我家的之琬还不是给你养的。”

“柳郎”和舅妈一起笑出声来,舅妈过来坐在之琬身边道:“也该好了。脸这么红,觉得热吗?”伸手摸摸她的脖子。

之琬不习惯和人这样亲热,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梦中见过的那个中年妇人,叫什么“打铃打铃”的。身上穿一件黑色的长袍子,直到脚面。小对领,中间戴着一只亮闪闪的宝石,镶成蝴蝶式样。袍子做得甚窄,紧贴着身子,显得胸是胸,腰是腰。窄窄的袖管,紧箍着手臂,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头发是说不出的样子,前面高高梳起,形成一个卷,其他的头发都梳到后面,挽成一个横髻,插着两只点翠的簪子。这两只簪子看着眼熟,分明是自己的。这妇人搽着雪白的脸,修得弯弯的眉,唇上涂了鲜红的胭脂,笑嘻嘻的坐在自己身边,拉着自己的手,把脸贴过来挨了挨自己的脸,道:“让妈妈看看,是不是热了?不要弄成热伤风,这个小地方,看医生打针吃药都不方便。等你精神好些了,我们就回上海去。”一边说一边替她理顺头发。

之琬听得糊里糊涂,却本能地感觉得她的手只在自己头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似乎头发一撸就没了。她抬起手自己摸摸,感觉发梢就在耳下,自己的那一头长及臀下的秀发一夜之间没了。她惊道:“镜子,我要镜子。”

“舅妈”忙按着了手道:“不要紧,没掉头发,就是瘦了好些。”回头道:“夏阳,把琬儿的镜子拿来,她不看一下是不会安心的。”

原来那“柳郎”名叫夏阳,拿了只手镜过来,笑嘻嘻地说:“照吧照吧,看看这照妖镜能照出天仙女来。已经够美了,再照还能美上天去?舅妈,你说你们女人一天要花多少时间照镜子?”

舅妈笑道:“胡博士都说了,女人打扮要等得。你还能说得过人家双料博士去?”接过手镜放在之琬面前,说道:“看见没有,没怎么落形,就是眼睛大了一圈。回头我们到了上海,天天去吃大餐,不怕长不回肉来。”

之琬就着她的手瞥了一眼,这一眼更把她吓得魂飞天外,一把抢过镜子,仔细看去,那镜中人小小的圆脸,齐眉的短发,后面的发梢只到脖子。她疑惑这张脸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拔耳朵,露出一只眼泪形的珍珠坠子,她猛然想起,这个少女的脸不就在那枚玉璧里见过吗?那时她也好奇惊异地看着自己,就跟现在一样。她摸摸短发圆脸,心里隐约知道出了天大的差错了。

再一看手中的手镜,不正是自己家常用的银背手镜吗?那是兄长乔之珩从西洋带回来的,柄上刻着西洋卷草纹,叫什么洛可可。背面是一小片瓷片,画着西洋黄头发粉红面颊的胖婴儿,背上长着肉翅,有个名字叫天使。

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帐子镜子都是自己的,甚至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变,容貌却变了?还多了个妈妈。对了,自己不是许给了吴家吗?叫吴菊人的。那这个夏阳又是谁?为什么对自己那么亲热?

忽然想起《牡丹亭》来,暗道:我该不是跟杜丽娘一样,离魂再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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