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号邮轮上,吴菊人夫妇和乔之珩夫妇坐在太阳伞下打着桥牌,一边聊着天。旁边一张桌子上,乔治乔冶和霜霜在下国际象棋。乔治十七岁,乔冶十五岁,都长成面目英俊的小伙子了,身材也像他们父亲一样又瘦又高。霜霜烫着卷发,粉嘟嘟的小脸像苹果。
乔之珩问:“阿妹,三十三岁了,有什么感慨没有?”
紫菀道:“老了呗,还能有其他什么的想法?霜霜都十二岁了,我还能不老?”
秋露叫了牌,道:“我在这里呢,别说这个老字,我不爱听。”
紫菀笑道:“我们都老,就你一个人青春常驻,像个狐狸精似的越活越年轻,年纪都长到阿黄身上去了。”说着打出一张牌。
秋露望着吴菊人道:“我像是有一次偷听到你叫她狐狸精的,看来这个词是你的专属,可不好乱用。”
吴菊人合上牌,道:“我不要,Pass。”直接Pass了,不接话茬。
秋露咯咯地笑道:“查理,这两人简直是雌雄大盗,合作得那叫一个好,不知赢了我们多少东西去了。我是年纪活到阿黄身上去了,不像妹丈,越来越老成。头两次见到他,还有说有笑的,这两年就跟老僧入定一样,话都少了。妹妹,你不觉得他闷吗?”
紫菀轻俏一笑,道:“闷的人会叫我狐狸精?”
说得秋露大笑,乔之珩莞尔,吴菊人摇头,岔开话题说道:“岳父这次把我们都叫回去,怕是不行了。我们也真是不孝,这么多年都不回家,老人家不知多冷清。”
乔之珩道:“他才不会冷清,有戏子陪着他,从来不会想到我们的。我就从不记得他教过我读过书习过字,把我扔给塾师就不管了。我娘死得早,小时候全亏阿妹的亲娘照看。阿妹的亲娘死后,他又买了两房妾,把阿妹扔给小妾,也不管了。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亲,哪个孩子会有健全的人格?中国不亡才怪。还好阿爹只是唱戏,还没抽上鸦片,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
紫菀道:“阿哥对阿爹成见很深啊,阿爹今年是七十三岁的人,阿哥也快四十,怎么说起这个还有气?”
乔之珩道:“我不是气阿爹,我是对这个国家感到无望。阿爹不过是旧中国的一个缩影罢了。妹丈,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吴菊人道:“我父亲倒是管得严,从头管到脚,一不如意,拿起手里的东西就打。拿到算盘是算盘,拿到鸡毛掸子就是鸡毛掸子。我家的算盘都是红木的,也算结实,但坏在我身上的就不下十把。我一挨打就逃到乡下去,十天半月不回家,一回来,又是一顿打。宛玉,你以前不是问我是不是小时候淘气才不好好念书的吗?其实是被打得没工夫念书。旧式教育是要不得,这次回去,我想办一个学校,英国式的,招收本乡本镇的孩子去上学,不收学费,专学西洋学科,有出类拔萃的,再送到英法来留学。我看乔治乔冶两个就学得很好,霜霜也不差。会画画会唱歌会弹琴,还有跑步体操健身的课目,一个个脸上都是朝气,看着都让人高兴。”
乔之珩大感兴趣,道:“妹丈这个主意好,你办学校,我来请教师,我们两个联手,把吴镇的教育办起来。办学校的资金我们两人一人出一半,校址嘛,乔家的空房子多得很,腾几间出来就行了。”
吴菊人点头道:“大哥也有意,那就更好了。不过你既然捐出了校舍,资金就我一人来好了。我商行里的布匹茶叶哪一项不是出自本乡本镇,也该回报些了。”
秋露道:“你这些年寄给同盟会的银子也有几万两了,要说回报,早回报了。留些给霜霜,不好吗?”
吴菊人道:“寄给同盟会的是为了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什么时候成功还不知道,吴镇的人要得到实际的好处,遥遥无期。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能尽一分力就尽一分吧。霜霜嘛,宛玉的陪嫁分她一半,就足够她体面了。”
秋露对紫菀笑道:“听见没有,连你的嫁妆都算计进去了。”
紫菀却不笑,把手盖在吴菊人手上,道:“就算把我的头油都放进去,能助你成事,也无不可。”两人相视一笑,心有灵犀。
乔之珩和秋露看看这两人,再互望一眼,耸耸肩头,无话可说。
打完牌,吴菊人就不见了,秋露问紫菀,紫菀笑而不言。到晚上吃饭时,三个大人和三个孩子坐在餐厅里,就吴菊人端着一只大号汤盬从餐厅厨房里出来,把盬子放在餐桌上,揭开盖子,道:“宛玉的长寿面,大家都来吃。”用挟甜点的大夹子把面分盛在七只深底汤盘里,又用长柄汤勺舀上面汤,第一碗先给紫菀,挨下来是秋露、乔之珩,再是三个孩子,最后才是自己的。
秋露看着汤盘里的菊苣芦笋虾仁面,菊苣淡黄,芦笋碧绿,虾仁粉红,面条细滑,上面还撒得有切得极细的法香,惊讶地道:“哪里来的?这法国厨子会做这种切面?”
紫菀笑道:“他做的。每年我过生日,他都要给我做一碗长寿面。我本来不爱吃面,但他做的面,我全吃下。”欠身在吴菊人脸上吻一下,道:“多谢三哥。”
吴菊人道:“船上菜蔬不多,又都是朝鲜蓟洋白菜之类的,我倒想给你做一碗雪菜肉丝竹笋面,可惜弄不到材料。还好马上就要到家了,回家尽有得吃。”
秋露用叉子卷了面条吃一口,又问:“那这面呢?”
吴菊人道:“厨房有的是面粉,我问厨师要了两磅,再加几个鸡蛋,和在一起揉匀了擀开来,再切细煮熟就行了。一年到头吃西餐,生日总要让宛玉吃上一碗中国的面条。”
紫菀道:“三哥,你跟厨房混得这么熟,快跟你的伙计阿陈差不多了。”
吴菊人谦道:“我哪里比得上他,要真是他在,只怕连竹笋也弄得出来。”
乔之珩埋头吃面也不说话,直到把面汤喝光了,才道:“妹丈怎么会做的面食?”
吴菊人道:“逼上梁山。把带去的干货吃完了,只好自己想办法动手了。不光是我,宛玉也会自己腌咸鸭蛋,还曾想怎么做皮蛋。”
秋露道:“这两人大概在家里就想怎么吃家乡菜了,还好我的胃粗,不然要想依靠查理吃点嘴刁的,还不难为死他。他除了会煮咖啡,就会用火柴点烟斗了。”
乔之珩道:“谁说的,我还会炒鸡蛋。”
乔治道:“我会煎荷包蛋。”
乔冶也插进来道:“我会白煮蛋。”
霜霜站起来道:“我会水潽蛋。”
众人大笑,霜霜又道:“我还有个秘诀,要想水潽蛋不黏锅底,先往水里加一勺糖,再把蛋打在上头,就不粘了。”
秋露道:“好能干的小姑娘,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霜霜笑道:“不是,妈妈教的。”
紫菀笑着问秋露道:“连阿哥都会炒鸡蛋,你会什么?”
秋露“呸”一声道:“小瞧人是不是,我会蒸蛋黄牛奶布丁。霜霜吃得还少了吗?她长得这么高,全靠我的布丁喂的。”
霜霜道:“是,舅妈做的蛋黄布丁最好吃。”
秋露搂过霜霜亲一下道:“还是霜霜跟我最亲,真是我的小心肝。”
霜霜问道:“为什么不是小心胃、小心肺,一定是小心肝呢?”
说得众人又是大笑。乔治揉着胃道:“笑得我的小心胃都痛了。”
乔冶装两声咳嗽,道:“我的小心肺都笑颤了。”
笑得霜霜不好意思,把头伏在秋露的怀里,不肯抬起来,怎么哄都不应。
紫菀笑道:“这下变成小心眼了。”
此番两家人会在一起坐船回国,却是接到乔家打来的电报,说是乔伯崦来日不多了,让兄妹俩人尽快回国,好见最后一面。乔之珩带了妻子和两个儿子,先渡过英吉利海峡,与吴菊人紫菀汇合了,再一起到马赛,从马赛坐船回国。
乔之珩来前已经接洽好了工作,在上海任商务印书馆的编修。而吴菊人听从紫菀的建议,把在巴黎的商社关了,铺面转手,举家迁回。在马赛的阿陈已经娶了当地女子为妻,不愿回来,吴菊人也不强求,索性把马赛的货栈商号送了给他,算是对他十来年忠心办事的奖励。
紫菀是知道稍迟整个欧洲都会卷入一场大战之中,迁延长达四年,伤亡几千万人。欧洲已非梁园,避之则吉。而悬在她心上的心事也一日重过一日,每天强言欢笑。乔伯崦的电报对她就是引子,就是讯号,命运已经开始把吴菊人一点点从她身边夺走。她无力对抗,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吴菊人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无端端就会流泪,霜霜看见了,会贴心地替她擦泪,问她为什么哭。紫菀总是回答,外公快不行了,所以她才难过,又嘱咐她不要告诉爸爸她哭过。霜霜懂事,也真的不说。
因此吴菊人说要办学校,此前虽然不曾和紫菀说过,但只要是他的心愿,紫菀一定会助他成功。财产嫁妆算什么?要她的血她都愿意。怕的是倾尽一身的血,都换不回延长他的生命。
十年过去了,船的性能提高不少,当年赴法,“埃及法老”号花了一个半月才到,这次回航,“马赛”号只用了三十六天就到了上海。到上海后换乘了小火轮,三天后便回到了吴镇。
吴镇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乔之珩秋露带了儿子回乔家,吴菊人让人把行李搬回吴家,自己带着紫菀和霜霜跟着乔之珩去乔家,先拜见过乔伯崦再说。
乔伯崦真的如风中残烛一般,瘦得只剩骨头了,皮肤松松地在脖子手腕处打摺,但耳聪目明,丝毫不逊于以前。听下人说儿子女儿到家了,仍然穿得整整齐齐的,让云姨放一张藤椅在卧房外的小花园,才肯见儿孙。
乔之珩和紫菀上前一人把他一只手握在手里,紫菀叫得一声阿爹,眼泪就下来了。她伤心的不但是看见当年那个古怪清高的世外高人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还想到了不久之后会有同样的场景。
乔伯崦兴致甚高,道:“琬儿莫哭。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今年实足七十三了,还不该去?琬儿,知道这句话的来历吗?”
紫菀点头,哽咽道:“知道。孔子于七十三岁殁,孟子则是在八十四岁辞世。”
乔伯崦呵呵一笑,道:“还是琬儿聪明。之珩,怕是不懂的。圣人都不过活了七十三岁,我怎么能超过呢?”
紫菀忽然笑了,道:“是的,阿爹,我懂。我不哭。阿爹,这是你外孙女霜霜,今年十二岁了。霜霜,来,让外公见见你。”
霜霜站到椅前,有点害怕,但看了紫菀鼓励的目光,再上前两步,说道:“阿公,我叫霜霜。妈妈说阿公最喜欢听戏,霜霜会唱外国戏,等阿公好了,霜霜唱给阿公听可好?”
乔伯崦笑眯眯点点头,道:“好,真是个好孩子,这么会说话,到底是在外国长大的孩子。样子和吴三少活脱丝像。之珩,听说你有两个儿子?”
乔之珩招来乔治和乔冶,道:“父亲,这是阿大,这是阿二,儿子没得你允许就娶了新妇,父亲不怪吧?”他也不说两个儿子的名字,这么刁钻古怪的名字,怕他听了也记不住,索性便用小户人家常用的叫法。
乔伯崦看看两个孙子,都比他们父亲还高,一头浓密的黑发,漆黑的眼珠,挺鼻薄唇,正是乔家人的面目,问道:“媳妇不是洋人吧?不是就好了。”
秋露上前道:“公公,我不是洋人,我是杭州人。”
乔伯崦道:“很好,也算本乡了。云儿,把那只箱子给她,”云姨拿出一只小小的黄花梨的官皮箱交给秋露,乔伯崦指着箱子道:“这是给你的见面礼,是我乔家给新妇的传家之物。媳妇们的陪嫁给女儿,夫家的东西才是传给儿子的。之珩,你母亲的陪嫁我都给了琬儿,你没意见吧?”
乔之珩道:“我怎么会有意见。原是该多疼女儿的。”
秋露道:“谢谢公公的心意,我就收下了。”
乔伯崦把众人看了一遍,问道:“吴姑爷呢?”
乔之珩让开一些,让吴菊人过来,吴菊人道:“岳父,我在这里。”
乔伯崦抓住他的手,摇了两摇,道:“你们过得好吗?”
吴菊人弯下腰,把紫菀的手一并抓住,按在他手上,道:“好。不会有人比我们更好。岳父对小婿的眷爱,山高水长。”
乔伯崦拍拍他们的手道:“琬儿娇弱,我就怕她吃苦,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一直想听你吹笛子,十九和九娘他们也回来了,还住在别院,哪天过来一会拍两出。我这里也好久没唱曲子了。”
紫菀道:“我们都回来了,以后有的是日子。阿爹累了吧,我扶你进去躺下好不好?”
乔伯崦摇头道:“不用,我就在这里,听你们说说这些年的情形。你们管你们聊就是了,云儿早半年就盼着你们回来,要是翠儿还在,她也不会这么冷清了。”
紫菀过去拉住云姨的手道:“云姨,这么多年辛苦你了,翠姨什么时候去的?”
云姨的头发都花白了,眼角都是皱纹,却还是看着那么清爽利落,拉了紫菀坐下道:“你翠姨是前年没的,听说你养了姑娘,还说不能帮她做衣裳了,只做了一身新娘吉服,就下世了。你一去就是十三年,就没想着回来看看?”说着抽出手帕抹起眼泪来。
紫菀想这两个姨娘真是好人,虽然我不是你们养大的小姐,但我也能感到你们对她的慈爱。
云姨抹干眼泪,朝乔之珩和秋露行个礼,道:“给大少爷大少奶奶问好。”
唬得秋露忙回礼道:“不敢的不敢的,你是长辈,怎么给我们行起礼来了。”
乔之珩也扶她坐下,向她深揖道:“姨娘请受之珩一拜。这个家多亏姨娘操持,让小辈们惭愧之极。”招来乔治乔冶,道:“见过姨奶奶。”
乔治乔冶再拉上霜霜,三人齐向云姨行礼,把云姨欢喜得眼泪直流。几人说着话,讲讲这些年的趣事,回头看乔伯崦,已经在藤椅上睡着了。
乔伯崦果然又活了三个多月。有一天多年不见的琴湘田也来了,还带着他会卷舌头说话的旗人妻子。家班早在沈九娘嫁给琴十九时就解散了,乔伯崦备下大笔嫁妆,像又嫁了一个女儿。苏鹑衣已死,冒聘芳和鹦哥两人,乔伯崦也送了一座小小的宅子让他们自过。
听说琬小姐回家来,鹦哥和冒聘芳忙赶回来,见过旧主人,又问起唤茶的情况,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洋人,鹦哥听了叹道:“果然她是个红线女,别人不敢做的事她就敢做。也是个没良心的,把小姐扔下,就一个人嫁了,还嫁得那么老远。这个死丫头,就不想着回来,肯定早就把我给忘了。”鹦哥虽然已有三十五岁了,也有了一双儿女,但伶牙俐齿的一如当年。
这一来别院热闹得就像乔伯崦当年过六十寿辰,天天琴声不断,昆腔悠悠,把乔伯崦高兴得忘乎所以。中秋那天晚上,沈九娘和冒聘芳重又扮上相,还是琴湘田的春香,三人又演了一回《游园惊梦》。
等月亮上来,清辉匝地,吴菊人吹起竹笛,这一次吹的是《梅花三弄》。秋风拂动玉篁翠梢,簌簌作伴。紫菀对此良宵,想起当年情景,也是这般韵致。含笑听罢,转头去看乔伯崦,见他一脸笑容,闭目而眠,已然离世。紫菀心中大痛,却不声张,看着小戏台上乔冶在拉着小提琴,演奏的是韦瓦第的《四季》中的《秋》。
吴菊人回到紫菀身边,紫菀悄悄拉着他的手,听了半曲,才低声道:“三哥,阿爹去了。”吴菊人手一紧,紫菀摇头道:“让他听完吧,他会听得见的。”
吴菊人点点头,紧紧握着紫菀的手,借着月光注视着她,紫菀感到他的手掌心滚烫似火,回看着他,凄然一笑,百愁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