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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霜白

1900年的圣诞新年前夕,吴菊人和紫菀带着不到两岁的女儿吴霜,唤茶,还有吴霜的孛艮地乳娘玛吉,男仆菲力浦坐船越过英吉利海峡,到伦敦去和乔家大公子乔之珩团聚。

吴菊人到法国两年有余,生意做得不错,在马赛和巴黎都设有商号。马赛的商号由阿陈负责,巴黎的商铺由他亲自照理。阿黛尔夫人在开店选址聚拢客人上帮了很大的忙,张静江则给予了上层官方的暗中帮助。紫菀的法语和英语在初创时期居功至伟,劳心劳力的结果是生育时的难产,在阵痛三天后于二月十四日圣瓦伦蒂诺节才生下一个小小女婴,紫菀虚弱得在床上又躺了两个月才下地。

阿黛尔夫人身为女婴的教母,马上荐了一名刚从孛艮地来巴黎的乡下壮实农妇,她刚生的一个女婴夭折了,那胸脯丰满得像熟透的水蜜桃,涨得她痛得直哭。把这个华人小小女婴一抱上手,乳汁就湿了两层衣服。女婴在吸饱奶后甜甜酣睡,玛吉的乳房空了,心却实了,给她取了个法国名字叫Demi,是一半或小的意思。这个小女婴比她的宝贝小那么多,她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还可以做事。

吴菊人则为她取名的“霜”。紫菀听了这个名字,心里一阵苦笑,心想该来的终究要来,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从喜帐上的洞、树上刻的字,到女儿的名字,一样样原封不动地发生,自己哪里逃得了?看着这些日子为照顾她憔悴消瘦的吴菊人,心痛之极,娇嗔道:“为什么用这个字?就算她这一辈是雨字头,可女孩能用的雨字头的字那么多,雲霞、雪霰、雯霙、雾霭、雩露、霏靈,哪个不好呢?”

吴菊人将她的长发编成一条麻花辫放在她胸前,道:“你呀,难道忘了吗?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咱们姓吴,‘无霜’两个字那是妙手天成,不用才可惜了。”

紫菀听他提起合卺那夜唱的歌谣,忆起往事,娇羞满面。她虽做了母亲,仍有一股女儿娇态,嗔怪道:“就你记得,我全忘了。”圣瓦伦蒂诺节的孩子,情人节的礼物,有吴菊人这样的夫婿,紫菀觉得百死无憾。

吴菊人笑道:“忘了?那我每天在你耳边念一百遍。”又道:“吴霜就是无双,天下无双。你是古来今来绝无仅有的那一个,我的无双至宝。”

紫菀心中欢喜,却道:“给孩子取名呢,说我做什么?吴霜就吴霜,”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婴,呢喃道:“霜霜达令,你好啊。”此语一出,连她自己都惊讶了,她从小听惯了爸爸秋白叫妈妈作“霜霜达令”,原来是自己先叫的。把脸贴在女婴的头上,心里感慨万千,暗道:霜霜,我们又见面了。我们原是血脉相连的母女,后世我令你伤心,这一世我来照顾你。像我们这样纠扯不清的关系,世上也真是无双了。

等紫菀养好身体,霜霜也长得结实,会说会跑了,乔之珩写信邀他们去伦敦会面。新旧世纪之交,伦敦有许多的庆祝活动,女王以八十一岁的高龄仍会在皇宫花园接见民众。紫菀知道再过一年女王就会去世,这原是极难碰上的盛况,何况还有和怀特的约定,便答应了去伦敦。吴菊人看她兴致甚高,也不予阻拦,在圣诞前便抵达了伦敦。乔之珩也从牛津早到了两天,订好了旅馆的房间。

紫菀从没有见过这位兄长舅公。乔之珩一早在牛津读书做事,辛亥革命前后回上海在商务印书馆出任过一阵编修,吴霜其时便在他家长大,等她出生时乔之珩已经重回牛津。但她在吴霜的照片中见过他和他的夫人,那位吴霜时常念起的舅母。从前她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外公外婆的照片,现在才发现,是她自己不愿意留下印象。

吴菊人用电报通知了乔之珩船只抵港的时间,乔之珩派了马车来接,人和行李都上了车,一路急驰到了摄政街。紫菀对伦敦向往已久,从窗口看着世纪初的盛景,觉得自己像闯进别人的游乐会里的顽童。

到了旅馆,吴菊人在大堂找到一个经理模样的人问牛津来的乔先生在房里吗。他在法国两年有余,已学会一口法语和英语,出门办事交际不用紫菀也可以畅行无阻了。紫菀曾笑他说“吴茨人先生,原来你不笨,就是不肯学。”

经理刚答了一句在,就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是吴妹丈?”用的是吴镇家乡话。

吴菊人笑着转头过去,就见乔之珩从大堂一角供客人休憩的小沙发里站起来,手里的报纸折了折,放在一边的小桌上,老远就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吴菊人迎上去握住道:“大哥,总算见到了。没想到我们两个本乡本镇的人,要远隔几千里碰面。宛玉在那边,”指一指站在大门口,抱着霜霜的紫菀,道:“大哥怕是不认得了吧?”朝她们招招手,示意她们这边。

乔之珩看着小妹走过来,眼睛在镜片后头眨了一下,上前将紫菀和侄女一同抱了一抱,道:“阿妹,长这么大了,阿哥要是在路上,一定不敢认你。”伸臂抱过霜霜,笑道:“我是舅舅,你会叫舅舅吗?”

霜霜咕咕地笑了一声,把头埋在乔之珩的脖子里,一只胳膊勾在他脑后,一只手放进了嘴里吮着。

乔之珩赞道:“这孩子不认生,养得真好。吴妹丈,你好,我从小就离开吴镇,家乡的人都不认识。不过我记得吴家是吴镇的大家,我小时候还以为这吴镇是吴家的。哈哈,哈哈。”

吴菊人也笑道:“大哥不记得吗,我们以前见过的。是在十五岁那年的春社吧,为了祈雨,镇上请了戏班子唱戏。那一天唱的是《钟馗捉鬼》,唱了一半,大哥就跳上戏台,说是封建迷信遗害无穷,不许再唱,要把他们赶下去。偏巧这个班子是我父亲请的,看有人捣乱,气得要命,我为替父亲出头,也冲上台去,和你理论一翻,差点动手打起来。”

乔之珩大笑,道:“是的,是的,有这么回事。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打那以后镇上的人看见我就躲,我父亲就把我送到英国来读书了。没想到当年那个要跟我打架的人,今天成了我妹丈。阿妹,这事你不知道吧?知道了还会嫁吗?”

紫菀把这个年青的乔之珩和照片上的人比较了一下,觉得没照片上那么严肃,但高和瘦却是一点没变,脸颊还是一样的冷峻如削,眼神却甚是柔和,说话也风趣开朗,尤其对霜霜那么亲热,更让她喜欢,便叫一声“阿哥”,道:“我哪里会知道这些。阿哥,你离家有十五年了,我也是不敢认呢。这么多年,阿哥就没想着要回家去看看?我们离家前阿爹还对我们讲,让你回去娶媳妇呢。”

乔之珩哈哈一笑,道:“那种腐朽没落的家庭,谁要回去?娶媳妇吗?我早就娶好了。来,我带你们去见你们嫂嫂和两个侄儿。”

吴菊人和紫菀两人都愣了一下,吴菊人看一眼紫菀道:“大哥可真是……那个词是叫什么,反封建的斗士?”

紫菀笑道:“是。阿哥是反封建的斗士。阿哥要是认识孙先生,一定说得来。”

乔之珩挑一下眉毛道:“同盟会的孙文先生?是的,我们很说得来。上次他在伦敦蒙难,就是我和几个朋友请愿把他解救出来的。怎么,你们也认识?”

吴菊人道:“我们在来法国的轮船上认识。伦敦蒙难是怎么回事?年前我汇了三千两银子到檀香山同盟会总部,没听说起这会事啊。”

乔之珩朝旅馆的侍者挥挥手,让他们把行李都搬到房间去,又让领了男仆乳娘和唤茶去到他们的房间,对吴菊人和紫菀道:“我们边走边说吧。”抱着已经睡着了的霜霜,上楼道:“孙文先生抵伦敦不久,就被清庭的探子发现,清庭通报英国外交部,苏格兰场的警察们就把孙文先生给拘捕了。泰晤士报的记者把这件事称为伦敦蒙难记。同盟会伦敦分部的同人就想办法把孙先生营救出来了,我们出资把他送出了英国。这么说,他是安全地回到檀香山,又开始活动了?这就好了。”

紫菀听得大加赞叹。孙先生伦敦蒙难,没想到还有乔之珩出过力,当即对这位大哥又增加了几成好感。

到了一间客房前,乔之珩腾出一只手来敲了敲门,随即扭动门把手,推门进去,大声道:“秋,妹妹他们来了。”把紫菀和吴菊人让进屋去,关上房门。

套间里头出来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美妇人,穿着时髦奢华的最新日装,粉红色的细羊毛衣裙,白色丽丝装饰的领口和袖口有绉绉的飞边,衬衣是同色的罗缎,打着白色的大领花,紧袖摺裙束腰,裙摆拖在地下像一朵粉色的马蹄莲。即使紫菀刚从女装之都的巴黎过来,家里又是做的布匹生意,这身衣服也叫她看得点头。美妇人满脸笑容,一阵风似的卷到,拥住紫菀就在她脸上贴了一下,行了个吻面礼,用英文说道:“妹妹,我等你们来,从你们上船那天起,就等到现在。等了有两年了,怎么今天才到?”

紫菀赶着叫“嫂嫂”,也笑着说道:“上船那天到今天不过才三天,哪里有两年那么久?”

秋咯咯笑道:“我是指的你们上的那艘该死的法老号。”

紫菀扑嗤一声笑出来,道:“嫂嫂,你可真会说话。跟我哥这样的书呆子生活,怕不闷死了你?”

秋拍掌大笑,道:“还是妹妹体谅人,知道我的苦处。查理,听见了,妹妹都说你是书呆子,你还不承认?”拉了紫菀坐下,道:“别叫嫂嫂,我不爱听,听上去像四五十岁的人。叫我露露好了。我闺名叫秋露,是九月初九的生日。”

乔之珩道:“这也太没大没小了。”在她旁边坐下,对吴菊人道:“妹丈,坐呀。咱们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的。”

秋露看见乔之珩手臂里抱的霜霜,惊叫一声,道:“呀,这么个安琪儿,给我抱。”伸手接过抱在怀里,“啵”地在她的红扑扑的苹果样小脸上亲了一下,道:“亲亲,好个娇娇啊。查理,我也要。”

紫菀别过脸去忍住笑,吴菊人佯装没听见,乔之珩尴尬地道:“秋。”

秋露不以为然,道:“又开始假正经了吧?哪一对夫妻不要孩子呢?我只有两个儿子,淘气死了,整天不是骑马就是打架,要让他们在我身边呆一会,比屠龙还难。我就想要个跟妈妈贴心的女儿,妹妹,这个孩子给我做干女儿吧。”

紫菀知道这个嫂嫂会侍霜霜如同已出,心中感激,真心地道:“舅妈也是妈,舅母也是母,舅娘还是娘。不管你认不认干女儿,你早就是她的妈妈了。对了,我两个侄儿呢?怎么不见?”

秋露耸耸肩道:“出去玩了,不到吃饭时候看不见人的。你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不想再要了吗?依我说,趁年轻多养两个,糊里糊涂就混大了,两个孩子最好相差两岁,这样当妈的不累,大的带小的,他们自己就会玩了,不会缠住了手脚。”

乔之珩点起烟斗,用烟斗指着她道:“你到底是要一个贴心的老贴在身上,还是要他们不缠着?这可有点两难。”

秋露白白眼睛,道:“我是看见他们就觉得烦,不看见又想,所以才要一个女儿。对吧亲亲?”对沉睡的霜霜道:“你不想要个妹妹吗?这样我就有一对洋囡囡了。”

吴菊人道:“宛玉在生霜霜时大出血,差点没命,我们决定不再要孩子了。”

秋露“哎哟”一声,道:“那遭了不少罪吧?要是我在就好了,怎么也能帮上点忙呢。”

吴菊人道:“宛玉要不是在巴黎的医院里头,依我们乡下产婆那样的接生方式,早死在她们手里了。我就对宛玉说,我们出洋出对了,单为了救她的命,就该来巴黎。”

秋露点头道:“这话说得极是,所以我才不让查理回去,有个病有个痛的,还不知怎么死的。”

有人敲门,秋露道:“茶来了。”大声应道:“进来。”侍者推了一辆小车进来,秋露把霜霜放在身边的沙发,给每个人斟上滚烫的茶,说道:“霜霜?你刚才是叫她霜霜吗?”

吴菊人道:“是,她叫吴霜。我们吴家这一辈都是雨字头,大哥的四个孩子叫吴霁吴雯吴霑吴霨,二哥的三个孩子叫吴雲吴霈吴霄。霜霜是堂兄妹中顶小的一个八妹。”

秋露诧异地道:“这么多雨,不怕屋漏吗?”

说得三人都笑,乔之珩道:“还要再加上你这颗露珠。”

秋露又欢喜起来,道:“啊可不是吗,我是露,她是霜。查理,有句诗怎么说的,什么露的霜的。我中文读得少,想不起来了。”

乔之珩扶扶眼睛道:“我旧诗也不熟,你突然来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一时哪里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句。阿妹,你一定知道。”

紫菀笑道:“是不是《诗经》里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秋露拍手道:“就是就是。原来我们两个的名字是诗经上的。霜霜亲亲,我俩可真是不一般的要好哦。下一句呢?”

吴菊人从头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念到后来,“宛”字处停顿了一下,看着紫菀一笑,紫菀“嗤”地笑一声,偷偷踢了他一下。

秋露还是看见了,笑道:“你们说的,我一半不懂。不过妹妹的脚我倒看见了,怎么妹妹没有缠足?我是跟我父亲在英国长大,缠足那套对我不适用,不过我听说国内到现在还是缠的?”

紫菀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初她初来乍到,接触的人不过是两个丫头和吴菊人,那两人许是早就熟悉,没说过这事,吴菊人是根本没在意过,她也从没想到过这件事。后来到了吴苌人家和吴萸人家,才注意到两位嫂嫂都是缠足的。在她这个年纪,不缠足的女子少,除非是像鹦哥唤茶那样的丫头,或是九娘那样的家班戏子,没人想着去约束她的一双脚。紫菀暗自庆幸,也替两个侄女高兴,两位嫂嫂出入商界,见多识广,也不再让吴雲和吴雯缠足,两个小姑娘才都没有受到摧残。

乔之珩却插口道:“阿妹的脚,是我不让缠的。七岁该缠脚时她母亲已经病重了,犟不过我,也没精神理这会事,才免了她的活罪受。这等丧尽人性的事,我绝不让它发生。她母亲死时,阿妹已经十岁,骨头长硬了,更不能缠裹。阿爹是不理俗事的,才不管这些。倒是妹丈也是个明理的人,在那些腐蠹中可算难得。”

秋露没听懂“腐蠹”是什么意思,吴菊人好脾气地笑笑,心想他这算是夸人还是骂人呢?紫菀却道:“在阿哥眼里,整个中国都是腐蠹吧?”

乔之珩道:“岂止是腐蠹,简直就是一块恶瘤,不用手术刀强行切除,就不能救中国之残喘病躯。并且还不能注射麻药,一定要痛窃骨髓,才能洗心革面,从新开始。”

秋露拦住他的话头道:“妹妹一家刚来,哪有心情听你讲什么改良革新?”一句话没完,房门就被推开来,三个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穿一式的小西装冲进来,大喊大叫道:“妈,我们饿了。”

乔之珩咳嗽一声,道:“安静些,有客人呢。这是你们姑母姑丈,叫人。”

三个男孩子齐声叫:“姑母姑丈。”叫完了,坐下就拿茶点吃。

紫菀笑道:“不是说两个儿子吗,那还有一个是谁呢?”

秋露指着最大的一个男孩子道:“这是乔治,”又指着一个小的,“这是乔冶。”

听得紫菀直笑,道:“阿哥,你取名字可真省事,得亏你想得出来。”

秋露又指着当中一个道:“这是我哥的孩子,秋白。他和我嫂嫂到乡下去了,我留下来带他一块过新年。这么难得一遇的千年盛典,错过可不就可惜了。”

紫菀听到“秋白”二字,心头一凛,只管把这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细看,眉眼果然是爸爸秋白的样子,随和的牌性也早现端睨。乔治乔冶边吃东西边争吵撞肘,没一刻停的,他却挨着秋露坐下,问道:“姑妈,这是谁家的宝宝,这么好看,就跟天花板上飞着的天使一样。”

秋露逗他道:“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秋白咧嘴一笑,道:“好。”低头在霜霜的脸上亲了一下,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紫菀柔声道:“霜霜。”

霜霜恰在这时睡醒,睁开眼来,对着面前的人就是一笑,舞动着小手要人来抱,玫瑰花般的粉红小嘴张口叫了声:“哥哥。”

秋白点头傻乐,说道:“我是哥哥,你是霜霜。哥哥带霜霜去玩。霜霜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奶油蛋糕?”

一句话说得紫菀心旌激荡,差点就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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