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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结发

法国人对埃及情深似海,隔山隔水也要亲吻一下艳后的脚趾。“法老”投桃报李,一路追风逐浪,望马赛而去。过了南中国海,印度洋,阿拉伯海,穿过狭窄的红海,经过苏伊士运河,进入了地中海。海水蓝了又绿,绿了又蓝。此时苏伊士运河开通还不到三十年,整个西方都为这个盛举而疯狂,英国和欧洲各国为了苏伊士运河大动阵仗,英国驻军十万,意图控制运河。

英国有日不落的强势,“法老”有法国作后盾。近乡情炽,阿陈房里的英国人和那个马赛人彼此看对方都生厌,一日因小事发生了口角,大打出手,阿陈躲在一边惨遭池鱼之殃,被飞过来的酒瓶子划破了头,削去一点耳垂,登时鲜血披面。

吴菊人听说后,命唤茶去照顾一下。唤茶只好再次下到三等舱,替阿陈清洗伤口,敷药包扎。房间里马赛人已经被犹太人哄出去喝酒去了,剩下那个英国人靠在床上,咧着嘴忍着痛用湿布擦血咯巴。

唤茶看阿陈的伤也没什么要紧的,仍然说道:“小心些,别沾上生水,别吃发物,海鱼海虾别碰,管着点嘴。这两天也别四处钻,厨房少去,酒吧少泡,老老实实呆着吧。听人说就快到了,别山高水长都走过了,倒为了这点小毛小病弄得倒下。”

阿陈听她一句一句虽是数落,却是句句透着关心,心中得意,便有些不知轻重,嘻皮笑脸地说道:“唤茶姐姐,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比我亲妈还亲的姐姐。你能来看我,我定是上辈子修了大德,不,是修了三辈子的德,才能有你这么个姐姐疼我。”

唤茶听着不像话,竖是眼睛骂道:“你满口里胡说什么呢?什么亲爹亲娘亲姐姐的?我是听你家三老爷吩咐才来的,你当谁愿意来你这个酒窖子?这眼珠子也没有的洋人怎么就只打破了你的头割了你的耳朵,没有把你的舌头割了?我是伺候我家小姐的,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我来伏侍你?”

阿陈被她一顿痛骂,愁眉苦脸地道:“唤茶姐姐,我浑身的血只有七缸半,这一下去了有三缸,你怎么还骂我呢?又不是我惹的事,要骂,你去骂那没眼珠子的赤佬去呀?”

唤茶被他的无赖腔调气得不轻,果然冲那灰眼睛的英国人说道:“嗨你,又没喝多了酒发酒疯,打的什么架?要打也到宽一点的地方去,在屋子里头抡的什么拳头?他惹着你了,你要见他的血?一缸子臭血,腥也腥气煞了。马上就到家了,就不知道消停些?”

她一头骂,阿陈一头随声附和,“对”,“就是”,待听到她说“一缸子臭血腥气”,忙辩道:“唤茶姐姐,怎么又说到我了?我的血就算腥气,也不是故意要放出来臭姐姐的。”

唤茶被他说得忍不住倒笑了。她这一笑,没想到引得那个英国人开口了,说道:“姑娘,你说得太快,我听不懂。”语调虽然不准,却实实的是一句中国话。这一下把唤茶惊得哑口无言,指着他半天才道:“你……你……你会说中国话?”

英国人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会一点。姑娘,你好,我姓怀特。请问姑娘芳名?”一字一顿,说得极慢,却甚是清晰。

唤茶头一次听洋人说中国话,且说的她全都懂,还会说“芳名”这么文绉绉的词,又惊又奇,把生气的早忘了,说道:“你既然会说中国话,难道不知道姑娘家的名字不能随便问的?”

那英国人怀特道:“我听他叫你‘茶’,”指一下阿陈,“那我可以叫你Tea吗?”

唤茶不悦道:“胡说八道,你才该被‘踢’一脚。”

怀特摇头道:“Tea,就是‘茶’,不是踢人的踢。”

唤茶奇道:“咦,真是有意思,这洋人倒教起我来了。我管你踢不踢的,没工夫跟你废话。”转头对阿陈道:“我上去了,你没好之前不许上来,仔细惊着了夫人,三老爷也不会饶过你。”

阿陈捂着耳朵道:“唤茶姐姐,你好狠的心。这船上我又没个伴,你不叫我上去,我一个人要厌气煞了。”

唤茶道:“你狐朋狗友多得很,不会厌气的。”忽又一笑,指一下怀特,道:“你没事可以跟他学洋文。马上就要到了,会两句洋文不吃亏。”拿了药瓶布巾便走。

怀特高声道:“茶姑娘,再见。”

唤茶回头一笑,道:“这下叫对了。”

回去见了紫菀,把楼下的事说给她听,一边说一边笑个不停。紫菀靠在枕上正看法文小说,扔下书也笑,道:“这位怀特先生很有礼貌啊,你下次不要再这样凶人家了。他叫你Tea也没叫错,Tea就是英文里的茶的意思,当然他叫你茶姑娘就更对了。看来这位怀特先生不是个粗鲁的人,看样子是念过书的,还肯学,中国话学得不错,不知为什么会打架呢?”

唤茶道:“男人打架,又有什么道理可讲?小姐,你怎么连洋文都懂啊?”

紫菀笑道:“我看书啊,书上都有。”把身边一本英文字典翻开来,翻到“T”字条,再找到“Tea”,道:“这就是你的英文名字,简单吧。你去把桌上那只Pelikan笔拿来,我教你写。”唤茶真的去拿了一张纸一只墨水笔来,紫菀把这个单词慢慢写给她看,道:“你照着描几遍就会了,下次人家叫你,你就别再踢人家了。”这只Pelikan笔还是紫菀在上海洋人书店里和字典小说什么的一起买的。

唤茶抬头笑道:“小姐取笑我,难道我没事老踢人?”写了几遍,拿给紫菀看。

紫菀点点头,道:“第一次能写成这样,很好了。吴三少爷头一次握笔还不如你呢。”紫菀对吴菊人说既然要在法国经商,就应该会说法文,免得要用翻译,易受人骗。英文也很是要紧,谁让英国占的地方大呢。在船上左右无事,便教他学上了。吴菊人拿惯了毛笔,第一次拿这样的笔,很是不惯,倒不如唤茶,从没握过笔,反倒容易上手。

唤茶道:“姑爷去哪里了?怎么没见?”吴菊人不守在紫菀身边的时候,屈指可数,是以唤茶有此一问。

紫菀嗔怪地看她一眼,道:“就不兴人家自己玩去?船上有张先生孙先生陈大人,还有好些别的中国人,可做可说的事多了。”

唤茶眨眨眼睛看她一眼,也不说话。紫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道:“你做你的去吧,我要看书。”拿起先头一本《巴黎圣母院》,看了两页,丢了,又拿《基督山伯爵》来看。

看得入迷,吴菊人回来了,站在她面前把头左转转,右转转,手负在身后,不知藏着什么东西。紫菀抬起头来笑问:“怎么了?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

吴菊人还是把头左右转了转,不说话,只看着她笑。

紫菀看他戴着硬边草帽,也没觉出什么不同来,又问:“手里藏的是什么?”

吴菊人把右手伸出来给她看,什么也没有,接着把帽子一摘,扔在床上,往床边一坐,凑过去让她看个仔细。

紫菀大叫,“天啦,你把辫子剪了?”用手捧着他的头转来转去地看,道:“怎么想起来剪辫子的?剪得不错,不像那些新剪辫子的人那样只是齐根剪短,像个生毛贼。你这是在楼下理发店里让那个里昂人剪的?”

吴菊人点头笑道:“猜得不错。我看孙先生剪了辫子很是精神,又快到法国了,人家都是短发,独我留根辫子,不是惹人笑话吗?孙先生说‘驱除鞑虏,还我中华’,这辫子原是满人硬逼着我们汉人留的,如今汉人要把满人赶下龙庭,辫子第一个就要剪掉。他又说洋人管这个叫‘猪尾巴’,是耻辱。咱们要自尊自强,不能让人家小看了。猪尾巴还留着它做什么?”

紫菀摸摸他短短的头发,像刷子一样硬硬的扎手,再摸摸他光光的脑门,笑道:“孙先生的话就是有道理。过得两个月,等前面的头发长出来了就好了,眼下是一半有一半没有,看着还真奇怪。不过现下你戴着这帽子也不要紧。辫子呢?扔了?”

吴菊人把藏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掌心握着的正是一条黑亮油光的长辫子。

紫菀看着这乌黑的青丝发辫,想起自己初到这个古老年代,在吴菊人的新房里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辫子青年,温文有礼的说话行事,管自己叫小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惹得自己一阵好笑,骗自己喝那碗百合莲子桂圆核桃橄榄茶,逼得自己又是动刀又是动手,随后就是牵扯不清的情愫。

慢慢伸手接过来,见发辫的一头还是散着的,便把自己辫子梢上系着的丝绦解下来,分出一股来,把那头系了,又用枕边的一块帕子把辫子包了,道:“这可得留着,将来再也没有了。”过得十三年,辛亥革命暴发,人人剪辫子,可不是就再也没有了。而辛亥革命那一年,吴三少爷已经不在了,陪在她身边的,也许只有这从他血肉之躯上剪下的一束黑发。

吴菊人看着她这一连串的举动,笑问:“这是又一次结发呢?”

紫菀低头把头发包塞进枕头底下,借此平息一下心里的伤感,含笑问道:“什么叫又一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吴菊人想一下,道:“是,你过门那日正病着,我们没有坐床,没有揭盖头,也没有喝交杯酒,更没有结发。”拿起剩下的那半股丝绦替她系在发上,道:“那从今以后,我天天为你结发吧。”

紫菀双手扣在他颈后,跪坐在脚后跟上,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低笑道:“吴三少爷,生受你了。”

吴菊人侧一下脸,亲亲她的额角道:“宛玉小姐,此乃吴三之荣幸。”

紫菀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强笑道:“讲个笑话给你听啊。”把唤茶和英国人怀特的事讲了一篇,吴菊人也笑,说道:“唤茶伶牙俐齿的,谁说得过她,何况对方又是这么个舌头不利落的洋人。”

三人都把这舌头不利落的洋人当笑话讲,没想到第二天这洋人刮净了脸,穿整洁了衣服,来到头等舱敲吴菊人的房门。

吴菊人正在屋内吹笛子,为紫菀拍着曲牌子,陪她学唱《牡丹亭》。却是早上紫菀梳洗过后,慵慵懒懒地随口唱了半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吴菊人听了喜道:“你会唱啊,怎么不早说。”取了笛子来细细吹一遍。紫菀听唱片原是听得极熟,偶尔也哼那么两句,却不曾认真学过。既然吴菊人有兴致,两人就一个吹笛一个习唱,唱到“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唤茶接口念白道:“小姐,这是青山。”

紫菀和吴菊人展颜一笑,紫菀接下去又唱“遍青山——”唤茶又接道:“啊这是杜鹃花。”紫菀唱“——啼红了杜鹃……”一曲《皂罗袍》唱完,三人相视而笑,唤茶道:“小姐,原来你会呀,连我都没听你唱过呢。”

紫菀想原来之琬也是不唱的,倒是巧了,道:“你不也会吗?听多了会唱两句也不稀奇。”

唤茶道:“就是,家里天天唱戏,谁不会唱两句呢?鹦哥比我唱得好,记的曲子也多。她原是去别院去的比我多。”

吴菊人道:“可惜没和琴十九兄多学几支,不然我们就可以跟岳父一样,没事研研曲子了。我也是只会这几曲《皂罗袍》、《好姐姐》。”

三人说得高兴,忽听门口有人拍手,吴菊人起身去看,见一个年轻洋人站在门口,用指关节敲敲虚掩着的门,见了吴菊人,点头行了洋人的礼,道:“这位先生,请问茶姑娘是住这里吗?”

吴菊人听他问的是“茶姑娘”,便反问道:“是怀特先生?”

怀特道:“是,你听说过我?”白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吴菊人微笑道:“昨天听Tea姑娘说过。怀特先生有什么事吗?”

怀特道:“我想请茶姑娘去喝下午茶,不知可不可以?”

吴菊人“啊”了一声,不禁一呆。紫菀在屋里听得明白,出来道:“怀特先生,你好。是今天下午吗?好的,你下午来接她吧。”说的是英文。

怀特听了大喜,握着紫菀的手弯腰亲了一下手背,道:“夫人是?”

紫菀笑道:“我是吴夫人,这位是我先生,茶小姐是我的姐姐。我听姐姐说了昨天和怀特先生的误会,难得怀特先生不介意,愿意尽释前嫌,我和姐姐都深感欣慰。”

怀特道:“原来茶姑娘有这么一位年轻美丽的姐妹,吴先生真是幸运。吴先生,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喝一杯?”

紫菀道:“我先生不懂英文,不过我会转告他的。怀特先生,下午见。”

怀特马上道:“好的,下午见。”转头对唤茶道:“茶姑娘,那我们下午再见。”微一点头,转身走了。

吴菊人看他走远,问紫菀道:“洋人想做什么?”

紫菀嘻嘻一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牡丹亭·闺塾》一折,诗三百开篇第一首。这洋人想追求唤茶,还依足了洋人的社交规矩,上门来请得家长的允许。很好,是个有教养的人。”

吴菊人还没转过弯来,问道:“洋人想追求唤茶?”

那唤茶“啊”一下用手捂住了脸,哭道:“小姐,你做什么这样戏弄我?羞死人了。啊呸,什么不要脸的臭洋人,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紫菀先是一愕,随即笑道:“人家是看你标致可爱,才来请你喝茶,没想要怎么样。只是喝一次茶嘛,顶多谈不来,下次不去就是了,没什么打紧的。”

唤茶止住哭泣道:“喝茶?茶有什么好喝的?只是喝茶,小姐为什么要说是什么求不求的?”说着又飞红了脸。

紫菀忍笑解释道:“洋人喝茶,就跟我们听戏一样,不过是找个借口,谈正事聊闲话。你可以借听戏喝茶的当儿谈生意,也可以相亲看人。”

唤茶的脸红得赛过胭脂,扭扭捏捏地道:“小姐嫁了人,说话也不如做姑娘时稳重了,尽拿我们打趣。”

紫菀假意惊诧道:“你们?人家鹦哥就是自己相中了冒先生,大大方方的嫁了,怎么你就和她不一样呢?”

唤茶急了,道:“冒先生是家里人,这……这是个洋人,怎么能一样呢?”

紫菀恍然道:“原来只是因为他是个洋人啊。不要紧,下午我也去喝茶,替你壮胆。有我在旁边,你不用怕他。吴三少爷,下午劳你驾,送我们一下,做个护花使者?”

吴菊人还在迟疑,问道:“真的让她去?洋人可不会安什么好心。”

唤茶忙道:“可不是吗?连姑爷都这么说了,小姐,你还是替我去辞了吧。”

紫菀瞧瞧他们两人,奇道:“喝茶嘛,又不是什么大事。大庭广众的,他还能怎么样?我可对他说了,唤茶是我姐姐。唤茶,来,咱们来挑件衣服。唔,让我想一想,喝下午茶应该穿什么呢?照理应该穿洋装,不过唤茶怕是穿不惯,扭手扭脚反而不美,还是穿咱们的衣服好了。不可太花,也不可太素。对了,我有一件浅湖绿色的褂子在夏天的午后穿正好。唤茶,去把它拿出来,熨一熨,下午穿了去赴约会。”

唤茶被她差得晕头晕脑的,依言去烧熨斗烫衣服。

吴菊人拉住她低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紫菀似笑非笑地道:“赴约啊。怎么,只允许你吴三少爷跳粉墙,就不许人家唤茶人约黄昏后?再说了,这还不是黄昏后,只是午后。”

吴菊人被她说得没了话,末了道:“随你高兴吧。”

紫菀行了个蹲礼,开开心心地道:“多谢吴三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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