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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二我

汽车开在马路上,慢慢进入主城区,房屋渐多渐密,街道渐窄渐弯,而紫菀被这个清晨的杭州震惊了。临街的商铺上着门板,但屋檐下躺着许多逃难的人,衣衫滥褛,胡乱裹着被子躺着。早上应有的生煤炉,卖小菜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满街的碎纸在晨风中飘飞,垃圾发出恶臭,几只狗在里面觅食。

这不是她认得的杭州。

她努力辨认着路牌、街道、商店,想确定是不是走错了路,转过一个街角,一家门板上贴了告示的店招上写着“二我轩”照相馆,她这才相信没有走错。把照相馆命名为“二我轩”,正是这个绮丽悠闲的城市才想得出来的。相比上海的“王开照相”,这家店的主人何其高雅斯文。紫菀第一次到杭州看到这家店,就喜欢上了这个店名。明清以后,浙西文人荟粹,冠绝天下,便是商人中也每多风雅之士。想到这里,思绪再难从吴菊人身上移开,心头又是伤痛又是甜蜜。吴菊人为她花的心思,多少人能想得到,能做得到?

不知道吴菊人发现他的宛玉魂灵儿不见了没有?那留下的之琬的身体又会发生怎样的事?自己回来了,那之琬回去了吗?如果没有回去,之琬的身体岂不是……她想到这里,再不敢往下想。又想:三哥要是发现不见了我,会是怎样的伤心?

当初是千方百计想回来,日日夜夜拿着玉璧不离手,明知会舍不得,但一想到人伦血脉,逆天而行,终是难安。如今真的回来了,才知道那分钻心剜骨的痛,时时刻刻磨蚀着心,滴着血,痛不欲生。眼下没有玉璧在手,那就想都不用去想要不要回去,以后的日子也不用去想,光是想想三哥独自一人在海上,没人陪他说笑,没人和他做伴,他的日子又会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紫菀咬着嘴唇,眼睛痛得干涩,却一滴泪也没有。事已至此,流泪有什么用?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车子已经到了横河桥吴宅大门口,紫菀认得这个黑漆大门,四十年过去了,没有变过。

那人把车子停下,拍了门。紫菀轻轻摇醒吴霜,两人下了车,等在门边。过不多时,大门上的一扇小门打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钻出来,先看了看吴霜和紫菀,点点头,对那人道:“辛苦了,回去吧。就要打过来了,你们也躲一躲,乡下、山里,哪里都好,这杭州是不要停留了。”

那人谦恭地道:“是,东家。”又向吴霜和紫菀点头道别,紫菀忙道:“谢谢大叔,没有大叔,我们还不知会怎么样呢。”那人摆摆手,上车走了。

紫菀目送他离开,才转头对吴霈道:“二舅舅,这是我妈妈吴霜,我叫紫菀。不知二舅舅可晓得有这么个堂妹?我们今天冒冒失失来打扰,实在是迫不得已。”这吴霈长得就像第二个吴苌人,紫菀一眼就认了出来,心想我上次见你,你才七岁,转眼就成了半老头子了。

吴霜不认得眼前这个人,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二哥?”

吴霈看看两人一身农妇穿着,神情疲惫不堪,唉一口气,道:“进来说话吧。”把两人延进院子,请进客厅,亲自倒了两杯茶。那茶清翠碧绿,茶汤香气幽幽,竟是上好的龙井。吴霜和紫菀一口气喝干,舒服得深吸了两口气。

紫菀放下茶杯,看着满屋子乱糟糟的家具,当中堆着七八个皮箱,忍不住问道:“二舅舅,你们要离开杭州?”

吴霈却道:“自从我父亲和大伯跟三叔断绝了往来,三叔一家,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霜妹,你排行第八,我就叫你八妹吧。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但你和三叔长得真像,我不用多问,一眼就能认出你是我们吴家的人。三叔过世,我们也没有去吊唁,实在惭愧。三婶可好?”

吴霜摇头道:“我母亲两个月前过世了。”

吴霈一呆,道:“三婶年纪不大吧?怎么就……唉,三叔三婶真是,老天不长眼呐。我记得我小时候,三婶待我极好。去了也好,可以和三叔见面了,又不用受这战争的苦。”

吴霜道:“是,要是让她这把年纪再跟着我们逃难,真是让人不想活了。二哥,我父亲去得早,母亲又不肯告诉我以前的事,我竟然不知道他和家里断绝了关系,那是为了什么?”

吴霈苦笑道:“还不是为了三叔把祖宅祖田卖了的事?大伯和我父亲一气之下说了很多过头的话,声明要把三叔逐出吴家,两边就再没有往来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三叔是拿了这笔钱捐给孙先生做北伐的军费了,心里虽然不乐意,但还是敬佩他的行为。只是绝交话说出了口,不好意思又拉下脸来求和,这一耽搁,就是几十年。八妹,这些年你一个人,没个兄弟姐妹相帮,过得怎样?”他看这母女二人一身衣服,像是颇为窘困,才有此一问。

吴霜笑一笑,道:“很好,我先生是美国运通公司上海公司的襄理。对了,这里有电话吗,我想挂个电话回去,告诉他我们到了杭州。菀儿,你说爹地是在写字间还是在家里?”

吴霈忙道:“当然。我带你到书房去打。只是怕这个时候的长途电话不太好叫,要等一阵子。”带了吴霜到隔壁的书房去叫长途电话,回来对紫菀道:“是叫菀儿吧?你们一定饿了,我让我太太给你们煮点吃的。”

紫菀道:“怎么好意思让二舅妈动手呢?”

吴霈道:“家里的佣人都辞退了,没有别人,你稍等一下啊。”离开客厅,少时回来,拿着一个洋铁饼干盒子,打开盖说:“先吃点饼干,垫一下,她给你们煮酒酿圆子水潽蛋。”

紫菀接过盒子,不忍心拒绝他的好意,拿起一块饼干来吃。

吴霈注视着她,忽然道:“你的神情,我越看越像三婶。”

紫菀扯扯嘴角,算是笑一下,问道:“你当时那么小,哪里记得了多少?”

吴霈点头道:“说得也是。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温柔和气的人,她对小孩子那么好,和当时的大人完全不一样,从不把我们从身边赶走,说话的口气就像我们是跟她一样的大人。”说着抬起头看着窗外,像是回到了年少之时。

紫菀在他脸上又看到一丝小时候的神情,轻声唤道:“二舅舅。”

吴霈回过神来,笑道:“对不起,走神了。亲戚间就该多走动,一不来往就都忘了。你今年多大了?”

紫菀道:“二十。”

吴霈道:“最好的年龄啊。我有个小女儿叫印月,比你大两岁,要是她在,你们一定说得来。现在她跟着学校撤退到桂林去了。”

紫菀道:“那你们是要去哪里呢?”看看地上的箱子,道:“可是赶巧了,要是晚两天,怕是见不到二舅舅了。”

吴霈道:“我们去香港避一下,就这两天走。还真是赶巧了。”起身对一个端着托盘进来的一个中年妇人道:“这是我太太。碧凤,来见一下我的侄女,就是我以前提起过的三叔的外孙女。”

紫菀忙站起来行礼,接过托盘道:“二舅妈,一向少见,我叫紫菀。这个时候上门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吴太太淡淡地道:“哪里的话,自家亲戚嘛。”转头对吴霈道:“我又把楼上翻了一遍,还是找不到。要是真找不到落在别人手里的话,等我们回来,这房子还不知道跟谁姓了。”

紫菀看他们说起家常话来,不便插口,端了一碗送去书房给吴霜,吴霜拿着话筒等道,见她进来,捂着话筒道:“还没接通。”紫菀点点头,放下碗,轻声道:“先吃吧。”出去坐下吃了起来。

吴霈皱着眉头道:“我记得前几年还看到过,后来就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你说是不是孩子们淘气,拿着玩,就藏忘了?”

吴太太道:“你好生想想,家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东西?这是你家的房子,有什么暗格暗橱的,你不该不知道。要真是找不到,我就不走了,死也要死守住这里。”

吴霈道:“你说这样的气话有什么用?这么大所房子,难道要我把它拆了?”

吴太太气呼呼地坐下,不说话。

紫菀听到这里,心念一动,问道:“二舅舅,是什么要紧东西不见了吗?”

吴霈心烦意乱地道:“是地契找不到了。我们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日本人天天飞机扔炸弹,要是把房子炸了,只要有地契在,那还好办,再盖就是了。要是地契也被炸了烧了,可是说也说不清了。这个东西说是要紧,平时又不用,也没去想过它会不见,这真要找起来,就怎么也找不到,真是要人命。”

紫菀道:“这样啊。二舅舅,我说话你莫怪,那唱片橱后头你找过没有?”说着指一指屋子一角,那里靠墙放着一只唱片橱。

吴霈和吴太太都惊讶地看着她,像是见了怪物一样。吴太太忍不住道:“那橱我翻过无数次了,没有。所有的唱片我都打开套子看过。”

紫菀道:“不是唱片橱,是唱片橱后头。二舅舅,你把橱挪开看看?”

吴霈听了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依言过去挪开唱片橱,那后头除了有一点灰尘,什么都没有。吴太太嘟囔道:“这后头会有什么?”吴霈却一拍脑门,道:“我想起来了!”蹲下身子,在墙角的踢脚板上抠了几下,踢脚板便被抠了出来,连着板的是一个小小的暗屉,里面有些盒子和硬面簿子。

吴太太看了大惊,道:“我来这个家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这里有个暗格。”两人把里头的东西都捧出来,放在茶几上,翻开第一个硬皮簿子,里头压着的是一朵朵的薄如蝉翼的干花。吴太太道:“这一定是印月放在这里的,她就喜欢在书里夹花。”再往下拣,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厚纸,里头压的是一只蝴蝶标本,吴太太又道:“这一定是印端干的好事,他七八岁的时候就喜欢捉蝴蝶,哎呀,不好,这不就是地契吗?哎呀呀呀,这个脏东西是什么?咦,是蝴蝶的内脏,都被压在地契上了,真真要命哦。还好还好,字迹都还清楚。阿霈,你看……”

两人捧着地契,高兴得手直抖,那地契上压得飞薄的一只蝴蝶标本被他们抖得直颤,脆弱的翅膀从纸上飘了起来,两人轻轻吹去断翅,挑去脏物,看了又看,笑了又笑。吴太太过来抱着紫菀道:“好孩子,你算是救了我们了。开头我还当是冒名的,你从来没来过,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暗格的?”

吴霈恍然大悟,叫道:“我想起来,这个地方我告诉过我三婶!”翻出最底下一只铁盒,打开来,最上头是一只纸折的飞机。那纸早就泛黄,拿在手里悉悉索索。紫菀见了要哭不哭的,眼圈早就红了。吴霈拿着道:“这是三婶给我的纸燕子,没想到这么多年还在。”又道:“我早忘了有这么个地方了,看来是印端印月他们小时候玩,也被他们发现了,跟我一样,拿来藏宝贝了。菀儿,多亏你知道这个地方,是三婶告诉你的吧?难为她还记得我,我们不去看她,真是太对不起她老人家了。”

紫菀忍住眼泪,若无其事地道:“找到就好,我也是瞎猜的。二舅舅,那只纸燕子,能给我吗?”

吴霈道:“当然可以。你喜欢的就多拿几个吧,但不能都给你了。呵呵。”找到地契,心情大好,有说有笑了。

紫菀摇摇头,道:“一个就够了。”拿过那只纸飞机,轻轻拆开,除了三条明显的飞机斜线折痕外,还有另外两条浅浅的横印在。紫菀清楚地记得这是吴菊人拆开一只飞机跟她学做强盗船时留下的,他做了两下,跟不上紫菀的手势,就放弃了,然后照着折印叠回了飞机的样子。紫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地掉在纸上。她不想在人前流露出伤心,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吴霈和吴太太,用衣袖擦去泪水。

吴霈和太太只当她是在伤心刚去世不久的三婶,不好多说,便道:“你们要不要洗一洗,换件衣服?”吴太太道:“我去拿我的衣服给你们换。”

吴霜从书房里走出来道:“不用了,我们马上要赶回上海。菀儿,我刚和爹地通好话了,他说今晚公司有一艘货船要离开上海,我们要是赶得急时,可以坐这艘船走。轮船公司客船邮轮全都订满,三个月内不要想走得了。十九路军死守在四行仓库,马上就要打一场大仗,能走就早点走。二哥,谢谢你让我们歇脚,又和家里联系上了。我们马上去火车站,看能不能挤上一趟回上海的车。”

吴霈道:“早上我听无线电,说铁路被炸断,怕是火车已经不通了。这样,我让我的司机开车送你们去上海,他是个老实人,跟我开了十多年的车,你们可以放心。你们等一下,我去安排。”

吴霜开头听他说火车停了,不由得眉头紧锁,这时喜道:“那太好了,晚上一定能到得了上海,我再去打电话告诉他,让他准备好,我们在家里碰面。”转身又回书房去了。

紫菀收起一腔伤感,对吴太太道:“二舅妈,这次真是多亏你和二舅舅了,不然我们怕是要走路回上海了。”

吴太太亲热地道:“别说这些了,你不也帮了我们大忙?以前没来往,这下认了亲,以后就要多联系。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多留你们了,我去准备点吃的,你们在路上好用。”拍拍紫菀的手臂,忙去准备。

不多时吴太太拎了一只带盖的竹篮进来,道:“这里头有罗宋面包,饼干,还有熟薰肠,几个苹果。家里乱糟糟的,没有多余的东西,实在不好意思,等以后仗打完了,我们再好好聚聚。”紫菀接过来,又谢了几句。

吴霈快步进来道:“我已经让司机加了满了油,后备箱里还备了一桶油,开到上海没有问题。时间紧,你们赶紧走吧。司机回来我会问他你们的情况的。”

紫菀点头。吴霜匆匆出来,道:“好了,电话打好了,只要路上顺利,就能赶上船。二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这样照顾我们,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仗打完了,我们再聚吧。”

吴太太笑道:“我刚才也对菀儿这么说来的。来,我送你们出去。”两夫妻把吴霜和紫菀送到停在大门口的小汽车上,再三再四地道谢道别,又吩咐司机路上当心,退后两步,让汽车开行。

紫菀把头探出车窗,挥手作别。等汽车转个弯,看不见了两人才坐好,摇上半截窗子。

吴霜抱着紫菀,道:“菀儿,多亏你想起来有这个二哥在,不然我们就算是到了杭州,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上海。”

紫菀嗯一声,不再说话,靠着吴霜的肩膀,闭上眼睛假寐,手摸着揣在怀里的纸飞机,心里想着吴菊人,苦涩得恨不能大喊大叫一通。这样的伤痛,要怎样才能平复?还是,根本就不想要让它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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