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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梅雨

入夏之后,江南的梅雨季节来临,雨点一时大一时小,大则如撒豆屋顶,小则如织纱窗前,总没个晴的时候。老屋的青砖粉墙上霉斑点点,人也被这雨下得意气消沉。

紫菀长日无事,不是拿着玉璧发呆,就是在窗下临贴。她虽然上的是西式学堂,但受夏阳的影响,从小习字,已经很有些功底了。在这个时代,这个小镇,女人们除了安排日常生活,就是做一家人的针线,既不能上街看戏看电影,又不能逛商店坐咖啡厅,活活要闷死紫菀了。

一日闲极无聊,想起箱子里有文房用具,紫菀便命人在外间的起坐间里放了一张大书案,笔墨纸砚都摆出来,书案上铺了羊毛毡子,取了一叠皮宣,随手捡了一本明拓原本的唐钟可大的《灵飞经》来写。乔伯崦陪嫁的东西都是上好的,细管的鼠须湖笔写小楷再好不过,紫菀写着经文,把思绪从自己身上抽离出来,细细揣摩点画勾捺,以消白昼。只有沉浸专注在一件事中,才不会胡思乱想。

吴菊人曾问过她要不要开始管家,把钥匙都放在她面前。紫菀一言不发看着他,吓得他忙收了,随她自寻解闷的法子。

“赤帝玉真,厥讳丹容,丹锦绯罗,法服洋洋,出清入玄,晏景常阳,回降我卢,授我丹章,通灵致真,变化万方,玉女翼真,五帝齐双,驾乘朱凤,游戏太空,永保五灵,日月齐光。”后世人评《灵飞经》,说它“如新莺歌白啭之声”,又说“最为精劲,为世所重”,向被视作小楷第一范本。紫菀习贴《灵飞经》已有多年,最喜写这一段,边写边诵。这一段四字一句,又合辄押韵,有汉赋之华彩,却无其堆砌,读来喜气洋洋,心境平和。

吴菊人这个时候正忙,这是收春茧的时节,要备下大笔资金付给茧农,还要把收上来的茧子分出等级,送进烘房烘干,否则蛹出茧破,血本无归。烘干后马上要运到缫丝房缫丝,又是梅雨季节,更要小心。虽然用的伙计都是跟随多年的熟手,但他做事仔细,事必躬亲,不容出一点差错。每天在吉昌行的账房堆栈烘房缫房里忙完了生意,回到家里,看到在窗下临贴的紫菀抬起头来微笑相迎的那一刻,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换衣服洗脸,坐下喝口茶,有时接过紫菀手中的笔来写两个字,两人说笑几句,吃了晚饭,寻些事来消磨一回,吹灯熄蜡安歇。吴菊人固然觉得心意畅满,却发现紫菀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哀伤,刚过门时还鲜灵活泼的一个人,不到半个月就郁郁寡欢了。有时中午回来,便见她手抚一枚玉璧,沉思不语,默然静坐。问她,先是不答,再问,则拂袖而走。

吴菊人劝道:“这玄璧虽是难得,但不吉利。汉时人以此覆棺,愿灵魂早日飞升。你日夜把玩这样的冥器,精血都要被它吸去,于你无益。”

紫菀要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这玉壁大有来历,果然玄机重重,不是她所能想得到的。

吴菊人拿出一方寿山石芙蓉冻给她,道:“这个是我前日刚得的,送你刻枚闲章可好?”

紫菀拿着那方芙蓉石,笑一笑,笑容里却殊无暖意,说道:“三哥,随你刻吧,我要它有什么用呢?”

吴菊人在纸上用小篆写了“宛玉”二字,再把两个墨迹未干的字拓印到石章上,说:“就刻你的名字吧,就算被别人看见,也只当是夸这块石头像玉一样的温润细洁,再猜不到是闺阁之物。”

紫菀点头叹道:“好,果然只是‘宛玉’,不是真的玉。我要不是‘宛’玉,又哪来这么多烦恼?我原只是朵小雏菊花儿,就跟野地里的马兰头一样,哪能和牡丹绣球相比。”

吴菊人听着不对,问道:“宛玉,怎么不高兴了?”

紫菀凄然一笑,摇头道:“没有,和你没关系。”随手一指窗户外头道:“是这个雨下得人心情不好。”

窗外的雨下得紧一阵密一阵,把满庭的绣球花打得东倒西歪,花残叶败,香消色退。紫菀跑到回廊下,道:“花都打坏了,”望着天道:“别下了,求你别下雨了,你把花都打坏了。到时宛玉回来没有花看,怎么办呢?”回屋拿了把油纸伞,撑开来罩在一丛花上,道:“我给你们打伞,我给你们遮雨,我给你留着花。”又到唤茶屋里拿了伞来,撑开搁上花盆上。

唤茶和鹦哥看着她居然给花打伞,都惊住了。

紫菀碎碎叨叨地说:“去多拿几把伞来,把家里的伞都拿来,要是不够,去三老爷行里去拿,他开着洋货行,什么伞没有?要多少伞都有。”

吴菊人跟着她出来,看着她说些奇怪的话,做些奇怪的举动,拉住她问道:“宛玉?”

紫菀用热切的眼神看着他,道:“三哥,你喜不喜欢?你不是喜欢这些花儿吗?我帮你照顾它们可好?等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把伞一收,又是一院子的好花好朵。三哥,你对宛玉的心思不会白费的,我都替你收着呢,我会还给她的。”

转身冲着黑沉沉的雨雾喊道:“宛玉回来!我把花儿还给你,我把身子还给你,我把三哥还给你……你把妈妈还给我……妈妈,妈妈……”不知不觉间,已是清泪两行。

吴菊人挥手让两个丫头走开,抱着她摇着,急得脸都白了,问道:“宛玉,怎么了?说什么胡话呢?”

紫菀躲避着不敢和他对视,道:“三哥,我做错了一件事,害了你也害了我。我一开始就不该隐瞒,我只是好玩,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我以为拿到了玉璧就能回去,我天天看,天天看,白天黑夜看,睡里梦里看,等你睡着了我偷偷的看……我就是这么来的,怎么就回不去呢?”

吴菊人替她擦干泪,道:“在这里住着不惯,想回家?那就回去看看吧,什么时候去都行,家离得这么近,随时都可以去的。我不会拦着不让你去,那是你住了二十年的家,当然会舍不得了。不用等到天晴,这时要去也可以啊,我陪你去好不好?”

紫菀摇头道:“不是的,你不明白。”

吴菊人吻着她的脸道:“宛玉,我们夫妇至亲至爱,有什么事对我说不妨事的,我虽然愚钝,只要你告诉我,我会去弄明白的。”

紫菀直勾勾地看着他,道:“老天爷把我一个人抛在这个世界,是想要做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你的‘宛玉’?但我怎么能是呢?这不对的……这是个天大的错误,它可害死我了。”

吴菊人听得害怕,小心问道:“你做错了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你判断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也许你认为是错了的事,别人未必认为是错呢?”

紫菀凝视他半晌,煞白了脸道:“我不说,即使要我死,我也不会说。我一个人活受罪就可以了,我怎么舍得让你也受这样的罪呢?”摸着他的脸道:“三哥,对不起。”

挣开吴菊人的双臂,仰面朝天,握拳捂胸,大声喊道:“妈妈对不起,爸爸对不起,表哥对不起,宛玉对不起……”一步一步走进雨里,转身面对吴菊人道:“三哥对不起。我虽然很喜欢你,但这是不对的。可是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呀……”蹲下身子,用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肩膀哭道:“我那么喜欢你,可叫我怎么好?叫我怎么好?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妈妈,妈妈,你理我一理啊……”眼泪混着雨水,把她淋得湿透。

吴菊人冲进雨里,将她一把揽在胸前,连搂带抱地拖回廊下,连声呼道:“宛玉!宛玉!你是不是病了?”把自己的脸去贴在她的脸上,试试有没有寒热。

紫菀伸臂把他抱紧,号淘大哭道:“三哥,我不是病了,我只是害怕。我要回去,却舍不得你。”

吴菊人看她这么伤心,却不明白是为什么,心痛道:“你回哪里去?这里就是你的家呀,既然你舍不得我,为什么又要回去呢?”

紫菀摇头,摇得眼泪飞溅,抓住他衣服道:“你不明白的。”

吴菊人大声道:“那你告诉我!”

紫菀怒道:“宁可我死了,也不会告诉你。”掉转头不再看他,咬着牙,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吴菊人不知把她该怎么办才好,看她浑身被雨打得冰冷,只得抱回屋去,脱去湿衣,盖上薄被,然后连人带被一起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暖身。

紫菀惨笑道:“三哥,你这样对我,让我走了怎么忍心。”从被中伸出手臂,摸出枕头下的玉璧,看了又看,翻来翻去地看,那玉璧再无异状,紫菀把玉璧贴在脸上,哭喊道:“带我走啊,带我走,你可真是害死我了。”说着把玉璧扔在床角。

吴菊人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听她口口声声地喊着要走,虽不明白,但正因为不明白,就更加害怕。看她像是神志不清,眼神散乱,双手抱着她的身子不得空,看着她伸在被子外头雪白的裸臂,情急之下,学着紫菀的样子,一口咬在她玉臂雪肌上。紫菀吃痛,安静下来,看着他。吴菊人松口,说道:“你是我的妻子,哪里也不许去。”

紫菀回臂就是一巴掌,颤声道:“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放我走,我恨你一辈子。”

吴菊人挨了一耳光,满不在乎说道:“就算让你恨,我也不会放你走。你当我吴三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我千方百计才娶回来的,这一生这一世你都别想离开我身边。”

紫菀伸臂抱住他脖子,哭哭笑笑,道:“三哥,你要不是三哥该有多好?”

吴菊人听她言看她情,也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满,但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举动,仍是不得要领,看她像是受着什么绝大的困扰,有着什么解不开心结,便道:“那你就别当我是三哥,不就是了?”

紫菀涩涩地一笑,道:“这样就可以吗?”

吴菊人道:“我说可以,就是可以。实则世间许多事,都是自己在苦自己,但凡可以撇开不去理会,就乐得个逍遥自在了。你有什么苦恼,不肯告诉我,自己又没法排解,那就忘了它,当它不存在好了。”

紫菀听了,思索半晌,末了却道:“我做不到。”闭上眼睛,道:“我累了,三哥你陪我睡一会儿可好?”

吴菊人笑道:“这个不消你说得。”放她睡好,自己半躺半靠,把她拥在胸前,下巴搁在她头顶,两人朦胧睡去。

紫菀自那日后,病了些日子。不过是淋雨招了风寒,吃了两剂药发了些汗也就好了。病好之后,越发的沉默。忽然有一天问吴菊人道:“我那块玉呢?怎么我哪里都找不到?”

吴菊人道:“我藏起来了。”

紫菀吃惊,问道:“你藏它做什么?”

吴菊人道:“藏起来,不让你走。虽然我不懂为什么你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既然你说这块玉璧能带你走,我就不能让它在这里作祟。”

紫菀怔怔地看着他,有一丝欢喜,又有一丝痛苦,最后咬着嘴唇道:“我恨你。”

吴菊人看她脸上忽喜忽忧,眼神闪烁不定,淡淡地道:“随你。”拿出那方芙蓉冻石给她,道:“我已经刻成了印章,送你玩吧。你要是不喜欢,把它砸了扔了,踹上几脚也不要紧。”

紫菀接着,翻过来一看,是用小篆刻的阴文“宛玉”二字,那章成椭圆形,字迹眼熟之至,想了一想,猛想起是在院子里那棵木绣球树的树干上看到过这个图案,而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走到院子里那棵木绣球树边,找到曾经看到有图案的地方,眼下还是空着。

回屋去拿吴菊人刻章的刻刀,被他按住手道:“宛玉,别玩刀子,弄伤了谁都不好。”

紫菀道:“别担心,我不会拿着刀做傻事。”语气甚是平静。吴菊人只得松了手,看她拿了刻刀回到树下,照着印章,在树干上刻了“宛玉”两字,刻完说道:“事情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是不是?我不过照着再做一遍。只是不知从前的那个宛玉,是我还是她?”回头对跟过来的吴菊人笑道:“对不起,三哥,又说些让你听不懂的话了。”抚摸着刚刻好的字,自言自语道:“这么清晰的字,四十年后也会变得模糊不清,不知道四十年后我又在哪里?而这整整四十年,我又是谁呢?宛玉‘宛’玉,是我似她?还是她本就是我?我与她本是一人?”

吴菊人仍是不懂,但坚决地道:“宛玉?你问宛玉是谁?好,我告诉你,宛玉就是你,你就是宛玉。你在娘家时是乔之琬,自从嫁给了我,就和以前没有一点瓜葛。你无名无姓,是我把‘宛玉’这个名字赠给了你,就像我把这方印章赠给了你一样,你自我而生,专为我一人而活,你是我的宛玉。”

紫菀扔下刻刀,投身入他怀里,抱着他亲他的脸,道:“但愿如你所说。也许老天爷这般戏弄我,就是为了成全这一段奇情姻缘?如果老天爷都应允了,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两人在树下相拥相抱,过了良久,吴菊人才道:“你在这里不快乐,我看着也心痛。我们出去散散心可好?你想去什么地方,杭州还是上海?杭州西湖的美景,天下无双,上海有西洋百货,新奇有趣。”

紫菀心情愉快,笑道:“我想去哪里,你都同意?我要出洋,你答不答应?”

吴菊人月余以来方见她展颜一笑,心中欢喜,说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不过是为博美人一笑,以前我是不懂得,现下我明白了,真要让一个人高兴,天下诸侯、江山社稷算得了什么?你要出洋,我当然答应。东洋还是西洋?欧洲还是美洲?法兰西好不好?我听说法兰西国的美人艳绝天下,光着膀子露着胸走在街上,早就想亲眼看看了。”说到后来,又回复了他无赖的样子。

紫菀说出洋,本是随口一说,哪知他当真起来,还说早就想看法兰西袒胸露臂的美人,笑得弯了腰,道:“果然是登徒子本色,哪个时候都改不了。我的法语不好,勉强能看得懂菜单,到了法国正好练习练习。唔,去看看巴黎圣母院,凡尔塞小特里阿农宫也不错。”

吴菊人听她话又有些疯魔的意思,不放心地问:“宛玉?你在说些什么?”

紫菀再无顾忌,璨然一笑道:“你就当我是狐仙转世,会些法术好了。我刚说我的法语不好,只看得懂菜单。但我的英文很好,要不要听听?”张口背诵道:

“O me! what eyes hath love put in my head,

Which have no correspondence with true sight:

Of if they have, where is my judgement fled,

That censures falsely what they see aright?”

看吴菊人听得目瞪口呆,笑着把这首英文诗试译成诗经的风格,道:“爱无目兮,迷其神兮,亡其见兮,失其思兮。三哥,用威廉·莎士比亚这诗十四行诗来形容我二人,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你只见到我的好,我只见到你的好,让理智和头脑统统见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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