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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死有梦火葬亡父西溪地 心皆迷瞎指职官城隍山

转眼已是清明。西湖碧波连天,轻舟画舫相续。三潭印月的倒影映在水中,被兰桡桡桨划成碎片。湖面生皱,碧水花心,晴波荡漾,难聚难分。六桥烟柳,风光旖旎。仕女弦歌,在堤上柳下尽皆把春怀敞了。

螺蛳荡着双桨,载着二人在西湖上漫游。王有龄立在船头,信口吟了一首《西湖诗》——

锦账开桃岸,兰桡系柳津。

鸟鸣为劝酒,花笑欲留人。

胡雪岩虽不精于此道,可到底身在景中,觉得这短短二十个字,把西湖风光、游人如狂的景色皆写到了。这位仁兄,也称得上是位才俊了。可惜命运对他不公,一身敝旧的青布长衫,下摆上还留着些污渍,真令斯文扫地,旁观者心寒!

移时,螺蛳姑娘把小船停泊在苏堤桥洞下的湖边,她在船尾架起小炭炉,开始烹炒螺蛳。胡雪岩展开那一张揉皱的借据说道:“嗨!薄薄一纸借据,难倒一条英雄汉。你看……”

王有龄一看,感触良多:“是啊,人有时就差一口气。我就是无钱到京城去补‘实缺’,才落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穷得连年都不知怎么过了!”

“你好比虎落平阳,英雄末路,我一定要想法拉你一把心里才好受。你定有出头之日。”胡雪岩认真地说。

“谢谢你的吉言,雪岩兄弟!”王有龄笑得有些凄凉。英雄末路,自己还说不上,但自己也是一个有胆有识、讲良心重操守的读书人。如今蹉跎杭州,蹇奄难进,能有他这样的知心朋友,不断为自己打气,摩拳擦掌地要帮自己一把,这不仅让王有龄感动,也给他干涸的心田注入了一股清泉,增添了他对未来的信心。这不,他俩又生着法儿拉自己来领略西湖春光,让莆风春水荡涤心中的渣滓,他觉得心里亮堂多了。

螺蛳姑娘端着一大盆炒好的螺蛳来到船头,招呼他俩道:“来来来,吃酱爆螺蛳!我刚从河里捞起,魂灵儿都还没有散呢!再有钱的人家也吃不到我这样的美味!”

“好!有龄兄,我们一起来吃。”胡雪岩撮起一颗,用嘴“嗞”的一吸,便丢下螺壳,晃着脑袋吧嗒着说道,“啧啧,真是鲜美无比!”

王有龄也拿起一颗,学他样子塞到嘴里,但“嗞嗞”连吸几下,就是吸不出来,他瞧了半天后道:“这就像我那盐大使的虚衔,再求不得,也绝不轻言放弃!”说罢,他将螺蛳整个丢进嘴里,咯啦、咯啦几下咬碎,再把碎壳吐出来摊在手心里嘟哝道,“诚难!然终入吾毂矣!”

见状,螺蛳姑娘笑道:“看我的!”她耍魔术一般,一手丢进一颗,“嗞”的一声,随即吐出空壳;另一手又丢进一颗,“嗞”的一声又吐出空壳。

“你这……哪是吃螺蛳,简直在耍把戏。”王有龄看得呆了。

“还有呢!……”螺蛳姑娘得意地说着,她又变戏法一般从船舱中取出一小坛酒,上面还蒙着红布。

“酒!哪儿来的?”胡雪岩问道。

“偷的。”

“偷来的我们不喝。”

“不是偷别人的,是偷我老爹的。他成天喝酒,把家都喝空了。喝醉了就骂人,还打我和弟弟……”

螺蛳的娘在生弟弟时患产后风死去,螺蛳姑娘很早就在为家计操劳了,又摊上这么个嗜酒如命的爹,那个家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但今天是邀有龄兄来西湖散散心,便不想提那些扫兴的事。胡雪岩赶紧把她的话头子截住,打开坛盖咂嘴道:“哟,还是一坛‘女儿红’呢!螺蛳姑娘,这是为你出嫁准备的吧?”

越俗女儿降世,必请人用糯米煮酒,拿大缸小坛严封,视家境而定。再将缸坛深埋地下或藏于窖内,待女儿长大出嫁,将酒取出,连同嫁妆一同抬往男家。此酒色泽暗红,清冽甘醇,芬芳无比,故称作“女儿红”。

哪知这句话又触动螺蛳姑娘的心事:“出嫁?谁会要我这个漂泊江湖、四海为家的小螺蛳?最多嘬一口,就把壳往河里一丢……”话没说完,她就用怨恨的眼神望着胡雪岩,那怨恨中又隐含着凄凉、无奈。

胡雪岩的心似被剜了一刀。一个正当豆蔻年华、又美丽动人的少女,注定了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那是多么的痛苦和绝望!胡雪岩的心因她的痛苦绝望在滴血,这个被剜的伤口是永难愈合的啊!更何况是自己辜负了姑娘,把本当比翼双飞的天空变成了绝域。他几乎毫无防范就跌入了一个温柔的陷阱,接受了替他安排的这场婚姻。他有何面目享受少女的这番殷勤?他怎能没事人一般去喝她降临人世时的封缸酒?亵渎她象征幸福的“女儿红”?胡雪岩的脸刹那间没了血色,他把“女儿红”的坛盖无声地复原,低头审视坛盖是否严丝合缝,拿手按住,将酒坛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用充满歉疚的眼神望着她。

“你怎么啦?倒酒啊……”螺蛳姑娘大声道。

“是我……对不起你……”胡雪岩的嗓音喑哑,眼睛泛潮。

“对得起对不起又怎的,你扯这些干什么?快倒酒……”螺蛳姑娘瞪了他一眼,“叭叭叭”在舱板上摆了三只广口粗瓷的小碗。

胡雪岩用一种乞怜的眼神看着她,嘴里迟疑道:“这酒还是……”

一语未了,螺蛳姑娘劈手把他按住酒坛的手拽开,一把抱过酒坛,语声、眼神都带着凌厉道:“你装什么多情的种子啊?这酒是特为王大哥从地下取出来的。王大哥流落杭州多年,只怕还从未品尝过这里的‘女儿红’……”

她满斟三碗酒,先自掇了一碗,冲王有龄道:“王大哥,我敬你……”说着,她仰头一饮而尽。见此情景,胡雪岩和王有龄都惊奇地看着她!

螺蛳姑娘放下碗道:“你们看什么啊?快喝呀!”

王有龄大呼道:“好酒量!你还是个酒中豪杰呢,螺蛳姑娘!”

“啧啧,想不到你这么能喝酒?”胡雪岩也咋舌道。

螺蛳姑娘又恢复了她的野性、爽利:“是呀,我也不知道自己酒量究竟有多大,反正从来没醉过。我在娘胎里就是酒鬼的种,生下没断奶,老爸就喂我酒……城隍山的范瞎子给我算过命,说我这辈子当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

王有龄受到感染,像上了战场一般道:“听君一席话,比酒更能消愁,多谢螺蛳姑娘,喝酒喝酒!”他一仰头把酒喝下,然后抹了抹嘴道,“我们三个人今日能一起在西湖相聚,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只有胡雪岩望着酒碗怔怔发呆,细细品味着“缘分”一词,心内道:“我跟螺蛳今世还能有‘缘分’么……”

接连几日暴雨,王有龄家的破屋无法栖身。这天下晚,他从茶馆收工回家,见院子里的枯枝、败叶、草皮飘浮在去无定向的积水里,慢悠悠打着旋,便急急推开破门,嘴里叫着爹。

见没有回应,他连忙冲到床边去探望父亲,同时点燃了小桌上那半截蜡烛。烛火摇曳,幽暗的光线照着一块铺着稻草的门板,上面是一床破棉絮。棉絮已经湿透,一条凌乱花白的细辫耷拉在床边。

“爹,您怎么啦?”王有龄发现父亲有些异常。

王父瘦骨嶙峋的手指向屋顶,嘴里哼着。原来,从屋瓦的缝隙中,滴滴答答的漏着雨水。

“爹,您为什么不找个东西来接漏呢?”

“屋里……已没有东西了……”王父声音喑哑。

王有龄仓皇四顾,确实没有盆罐什么的,东西都被那帮讨债的人给砸光了。只有屋角一把赭黄大油布伞,那帮人大约没有发现,王有龄就要去取。王父急了:“不,不要用这个……”

王有龄大不以为然:“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您还要宝贝般护着这把破伞!”

“不要用这伞来挡雨接漏……”王父挣扎着要坐起来,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作拦阻状。

王有龄不管,他径自打开了伞——桐油涂的伞面上写满密密麻麻的人名。这是王父在曲靖任上为百姓办成了几件事,当地百姓送给他的“万民伞”。这是他为官一任留下的仅有的纪念,也因此开罪了当地一些富户豪绅。

“人都快要冻死、饿死了,这万民伞还能当饭吃、当被子盖?爹,你快醒醒吧!那么多大小官吏,那般刻薄地对待你、欺压你,你还留恋官场什么哟?”王有龄有些悲愤。

“负我的都是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老百姓可没有负我,这、这万民伞上可见民心。”王父依然固守着人生信条。他又喘了起来,这是宦海生涯中,唯一让他感动的东西了。

“民心,民心又有什么用?掌大权的还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要不,我这‘盐大使’空缺早就补上了。”王有龄愤懑地说。

“是啊!为父最大的憾事,是生前未见你功成名就、创家立业。但愿老天长眼,将来总有时来运转的一天……刚才、刚才我……梦见一位神仙,指点你去北方,北方才会有贵人相助……”

王有龄捉住父亲抖颤的手,把他捺到破絮下面。京师在北方,皇上在北方,当然贵人在北方,这样的事还要神仙指点?王有龄知道父亲出奇的固执,像哄小孩似的说道:“爹,您为儿子的前程操心,做梦都在给儿子找出路,但这只是个梦,千万别当真。”

“不,这梦肯定能成真……你要千方百计去北方,到京城去,补上个实缺,做个为百姓的好官……”王父喘息着抖抖索索从枕头下抽出一部手稿,无力地递给王有龄。

王有龄接过,封面上是隶书写的《宦海政要》。他许久都没有看到父亲堪称大家的隶书了!翻开这书,里面是一行行工整的小楷。王有龄动情地说:“父亲,您对孩儿的期望,孩儿会永记在心。要么不当官,要当官就一定做父亲那样的人……”

王父欣慰地点了点头,随着一阵剧咳,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只得闭上双眼。

王有龄急忙去倒水,可桌上水罐里却没有水。再到小炭炉上去拿药罐,药罐里也倒不出药汁。

王父又一次睁开眼睛:“别忙了……为父马上……要去九泉之下见你娘了……孩儿,有朝一日,你可要把我的遗骨运回福建……与你娘合葬在一起……”

也许他想象到了那个辉煌的有朝一日,他焦黄的脸上漾起了笑纹,枯槁的眼瞳也有了一丝欣慰。他就保留着这笑、这欣慰,黯然告别了人世,无力的手猛地向下垂落。王有龄悲怆地叫了一声“父亲……”双膝跪了下去。

屋外的积水不知何时已越过了门槛,在霉潮发黑的泥地上逡移,漶漫开去。在这幢就要倾颓的老屋里,所有的洁净之处都被这横流的脏水浸渍污染,也有些轻薄浮浪之物,随着这汤汤浊污流活跃起来,以为找到归宿了……

没有挽幛,没有花圈,蹚进污水中的只有王有龄新结识的这两位朋友。螺蛳姑娘驾着小船,把王父送到杭州郊外的西溪湿地,在一个港汊交错的地方找到一片荒洲。这里野花杂驳,荒草萋萋,鸥鹭流连,狐鼬时窥。他们砍了很多小树,火化王父的尸体。王有龄披麻戴孝跪在火堆前,放声号啕:“爹!孩儿不孝,竟没有棺木将您老人家盛殓,运回家乡……”

螺蛳姑娘见王有龄这般伤心,不忍再看,转身跑到一棵大树下默默流泪。王有龄看到撑开在阳光下的万民伞,疯狂地冲过去,拿起来要投进火舌卷舒的大火中。胡雪岩见状连忙过来拦阻:“这‘万民伞’不能烧掉,有龄兄!”

“人都死了,这伞留着何用?父亲既然那么珍爱它,就让它伴着父亲一路同往黄泉吧……”王有龄嘶叫着推开胡雪岩,将大伞扔入火堆……

火舌跃动,很快吞噬了伞面……胡雪岩又一次伏地而拜:“也好,那就把它当作纸钱,烧给一位好官吧!”

“苍天哪……你为什么要让一位好官的结局如此凄凉呀……”王有龄悲愤地跪倒在地,仰天长啸。可回答他的,只有湿烟、乱鸦、白水、黑沼。化作黑蝶的纸灰,在迷离的荒草上空飞舞,迸碎,飘散无踪……

穿过复杂的港汊溪河,小船矣乃,送他们回家。王有龄坐在船头,双手抱着盛有遗骨的陶瓮,神情肃穆。胡雪岩想安慰朋友,可又无法开言,只得默默地往河上撒着大把、大把纸钱,边撒边祈祷着:“王老伯,一路走好,一路走好……”

小船驶出野河,就要拐进运河。螺蛳问道:“准备在哪儿靠岸?”

胡雪岩给王有龄拿主意:“有龄兄,现在只好把令尊的骨灰放到铁佛寺暂厝,等我们有了钱,一定把令尊的骨灰运回你福建老家,入土厚葬。”

“有钱,可我们到什么时候才能有钱?”王有龄不信地摇了摇头。

“总有那么一天的。那时,我不光要办钱庄、当铺、药店,还要开办义庄,免费施舍棺材和坟地,让那些死了的穷苦人全都入土为安。”胡雪岩第一次吐露了他的心声。

“贤弟,你好大的口气!足月只能拿到一吊多钱的小跑街,穷得连买顿烧饼油条都要掂量掂量呢,还想办什么大事业!”王有龄的语气终是免不了凄凉。

“会有那么一天的!有龄兄,有句话我早想问你了,可一直没说出口,不知该不该问?”胡雪岩十分自信。

王有龄神情悒郁地望着他道:“我们如亲兄弟一般,有什么不能问的?问吧!”

胡雪岩一本正经道:“我看你不是个没本领的人,你比我前程远大,将来肯定会做大官,何必一天到晚在茶馆里打发日子?”

王有龄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

“哎!你大白天说梦话吧?雪岩哥,安慰朋友也不要说这种九天大话。”螺蛳姑娘在后边取笑。

胡雪岩执拗地说:“不,我有一本《麻衣神相》的书,对照着给有龄兄反反复复看过相。”

“那你为什么不给自己看看相呢,你能否大富大贵?”螺蛳姑娘一脸坏笑地说。

“眼睛长在额角上,只能给别人看,不能给自己看……”胡雪岩做出江湖术士的样子,忽然转过头凝视着螺蛳姑娘说,“螺蛳,我看你将来准能当个阔太太、贵夫人!”

“什么?我一个摸螺蛳的……能当阔太太,贵夫人?螺蛳壳里做道场,只怕贵不起来吧……”此时,小船已经靠岸,螺蛳一边拾掇,一边道,“如果你们真想算命,明天我陪你们上城隍山,去找那个十有九灵的范瞎子……”

城隍山又名吴山,是杭州一著名去处。山上道观、寺庙林立,巫师、相士漫山都是。数不清的掌故和传说,簇拥着古薨飞檐,环绕着那些浓荫匝地的古树,借助怪石岩的精魂代代传承,吸引着无数香客、游人,以及虔诚的朝觐者。他们在无意间充当了相士、瞽盲的衣食父母,使这些民间祸福的预言家、天命人命的信使者蝇营狗苟,将现实和未来那些无尽的失望与希望连接起来。

这日得闲,螺蛳姑娘领着胡雪岩、王有龄走大井巷来到城隍山。他们一行穿过赶庙会的人群,走过“十二生肖石”,朝城隍庙走去。

一家又一家看相、测字摊,向他们一行吆喝,邀他们算命、看相。螺蛳姑娘轻声提醒:“别理睬他们,这些都是江湖骗子,说得天花乱坠,全是骗钱混饭吃的家伙。”

胡雪岩忽然觉得有些滑稽,还真算命来了?便问螺蛳道:“你就那么相信范瞎子,他真有那么准?”

“这瞎子阴阳无差、祸福有准,号称‘范半仙’!他又不知道我爹是酒鬼,却说我这前半辈子当与酒结下不解之缘,你说神不神?”螺蛳认真道。

胡雪岩趁机拉住她的手,关切地问道:“那么后半辈子呢?”

“后半辈子……他没有说。”

莫不是这个螺蛳姑娘故弄玄虚?王有龄心里虽这样想,嘴上却道:“真有这么神?那他肯轻易给我们算命吗?”

“别人不成,我行!他天天吃我送的螺蛳。”螺蛳姑娘不无得意。

三人来到城隍庙门口范瞎子的摊子前,只见一张油泥尘垢潴结的小方桌背后竖着一个油腻招幡,当中那个似八卦不是八卦的圆圈中,写着“算命”二字。范瞎子此时正伏案睡觉,肩膀抽动,似有鼾声。

“算命测字啦,道长。”胡雪岩生怕吓着他似的,但摊主毫无反应,仍埋头大睡。

螺蛳姑娘猛拍桌子大叫一声:“范瞎子!”

对方一惊,抬起头来,不住揉着眼睛:“喊什么哟,扰我清梦……”

“找你当然是算命、测字啦……你就别装睡了。”螺蛳姑娘咋唬着,也不知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范瞎子瞪着空洞洞的两只眼睛,像两扒粘稠的糖麻鸡屎糊住眼眶,正然道:“螺蛳丫头,你可别损人。我专门在这里恭候你们三位呢!”

“咦,你怎么知道有三位?范瞎子,你难道看见我们了?”螺蛳顿时便显惊讶。

范瞎子点头得意道:“不光看见,而且昨晚就梦见今天你们三个人要上山来。”

“嘿,你梦里眼睛就不瞎了?稀奇!”螺蛳姑娘笑了起来。

胡雪岩也着实感到惊奇,便道:“哦?那你就给我们算个命吧,我把生辰八字告诉你。”

范瞎子一摆手道:“不,不用了,我把你们的命全算好了。”

“哦,我的命怎么样?请你快说。”胡雪岩有些急切。

范瞎子摆了摆手:“你稍等,官大、命大的先来。”

嘿,这是什么规矩?胡雪岩一句嘟哝还没出口,范瞎子突然用手指着王有龄道:“是这位!”

“我?!……我官大、命大?你弄错了吧?”王有龄惊得连连后退。

“来!跟我进城隍庙去。”范瞎子向前一指,然后站起身来,摸到他的探路竿,领头朝庙里走去。

“干什么呀?”螺蛳不满地嘟哝。但范瞎子熟门熟路,已经进了大殿。

大殿难称崇峨耸峙,却也高大空阔,楹柱森然。殿内香烛氤氲,帷帐飘飘,善男信女们依序向城隍爷焚香祷告。胡雪岩一行来到高大的佛龛面前,仰望帐帷后的城隍爷,倒也庄严慈和,一副冲挹中平之相。

范瞎子向城隍爷一指道:“上!那是你的位置,你可以去坐这个宝座。”

三个人面面相觑,不解何意,怎的能去坐城隍爷的宝座?范瞎子竟然催促道:“去!你快去呀!”

王有龄连连惊退:“不,不,你可别吓我……”

“你今天不坐,可迟早要坐。”范瞎子有些不屑。

王有龄望着城隍爷,竟然神木楞吞,有如这泥胎木偶了。螺蛳姑娘拉了拉范瞎子的衣服问道:“那我呢?”

“我不是早给你算过啦!丫头。”

螺蛳姑娘娇嗔道:“算是算过好几次,但没有一次作准。上个月,你说我一辈子只能河沟里混,这个还算不算数?”

“算数!你生就是螺蛳命!‘螺蛳壳里做道场,呼风唤雨做娘娘’。”范瞎子十分肯定。

螺蛳啐了一口道:“呸!娘娘?我才不信你瞎说呢……范瞎子,你昨天那样说,今天又这样说,是不是信口开河?”

“你要相信人的命是会变的,随时而变,随人而变。”范瞎子为自己狡辩。

“那你就算算我会怎么变?什么时候?什么人?”

“天机不可泄漏……”范瞎子竖起手指了指天,翻白着空洞眼说着,哼起“杭州道情”,准备扬长而去。

胡雪岩尚在怔怔望着城隍爷,这庙里供奉的神灵原有些掌故传说,因不甚留心,一时竟想不起。忽见范瞎子要离开,连忙将他喊住:“哎,哎!还有我,还有我呢!”

螺蛳姑娘也忙叫道:“范瞎子……”

哪知范瞎子理也不理,只顾自己走下山去。螺蛳姑娘快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道:“范瞎子!这位胡相公的命呢?怎么样?”

“他……”范瞎子支吾其词。

“对!还有我呢!请范半仙为我大开金口。”胡雪岩也赶了上来。

范瞎子一阵嗫嚅,摆了摆手道:“你的命……我不敢算。”

胡雪岩更加莫名其妙:“不敢算……为什么不敢?”

“你的命太大,我吃不消算,引人求吉不求凶,但记心头益不穷。”范瞎子说罢,回头就走。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胡雪岩更觉无趣。

螺蛳姑娘又追上去把他拉住道:“别走!范瞎子,是好是坏,你总得有句话。”

范瞎子挣不脱,走不掉,便无可奈何地说道:“一定要我讲,我不是金口,是臭嘴!先把丑话说在头里,胡相公可别生气。”

胡雪岩见他说得玄乎,表面坦然,心里还是有几分紧张:“再差的命也是命,我无所谓,说吧。”

“那我说了……”范瞎子摸了摸髭须。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紧张,三个人俱一言不发。

“这个命……怪得出奇,人间少有……前半生,龙蟠虎斗,难以看清……后半生嘛,只看到一个结局……”范瞎子慢条斯理说到这儿,又住嘴不说了。

见此情景,胡雪岩忍不住问道:“什么结局?”

“直说吗?”范瞎子又卖关子。

“直说!”胡雪岩和螺蛳异口同声道。

“妻离子散,不得好死。”范瞎子清清楚楚吐出这八个字。

闻言,王有龄大惑不解:“啊……这是什么意思?”

螺蛳姑娘则冲上前质问:“你,你这不是在咒人吗?范瞎子!”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嘛……”范瞎子缩着脖子,有些葸畏的样子。说完,他青竿乱点,掉头而去,山风吹得衣袂飘飞,那敝旧的老蓝布长衫,背上是一片白渍渍的盐花。

嘿嘿,妻离子散……胡雪岩本待来点儿自我调侃,忽然他瞅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虽然换了装,可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那有些藏藏匿匿的举止,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让王有龄和螺蛳姑娘先回,说自己还有点事,随后便悄悄跟住了那个人。

那人绕过城隍庙,从庙右的火德祠去往后山。后山多生杂树,也有几株老枫桕及长松,皆有百年的历史,远望去森然一片。后山腰有一处圮毁的云居庵,曾经香火鼎盛,因此树林中多有路径通往山腰,那人走着偏南小径往云居庵方向去了。

胡雪岩闪身走了另一条小路,那一路绿荫掩映,林木幽深。他远远看见云居庵坍塌的断墙下立着一个妇人,穿一件水红缎掐腰窄袖衫,袖口、下褊皆镶着白亮亮的闪光缎净面花边,半寸来宽,甚是耀眼韵致。她腰间系一条髋线分明古铜色大翻波浪掩脚的绉纱裙,正翘首而望,脸上映着自林梢投下的天光,倒有几分妖娆动人。

少顷,小径上走来渔郎打扮的赖老爷,那女子叫了一声“表哥”便扑了上去,投进赖老爷怀里。这女子好生面熟!哦,想起来了,她是浙江藩司贵福老爷在外头包养的一个女子,名叫美姬便是。想不到穷得叮当响的赖老爷还有这等雅兴,欠一屁股债还有心情跑到吴山的密林中来会相好。胡雪岩心想:下次遇上他,一定要好好敲打敲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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