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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冯木匠(3)

有表叔张某,贾京师,劝使赴都,愿携与俱,不耗其资。秀喜,从之。至临清,泊舟关外。时盐航舣集,帆樯如林。卧后,闻水声人声,聒耳不寐。更既静,忽闻邻舟骰声清越,入耳萦心,不觉旧技复痒。窃听诸客,皆已酣寝,将囊中自备千文,思欲过舟一戏。潜起解囊,捉钱踟踌,回思母训,即复束置。既睡,心怔冲,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兴勃发,不可复忍,携钱径去。至邻舟,则见两人对博,钱注丰美。置钱几上,便求人局。二人喜,即与共掷,秀大胜。一客钱尽,即以巨金质舟主,渐以十余贯作孤注。赌方酣,又有一人登舟来,眈视良久,亦倾囊出百金质主人,人局共博。张中夜醒,觉秀不在舟,闻骰声,心知之。因诣邻舟,欲挠沮之。至,则秀胯侧积资如山,乃不复言,负钱数千而返,呼诸客并起,往来移运,尚存十余千。未几,三客俱败,一舟之钱俱空。客欲赌金,而秀欲已盈。故托非钱不赌以难之。张在侧,又促逼令归。三客燥急。舟主利其盆头,转贷他舟,得百余千,客得钱,赌更豪。无何,又尽归秀。天已曙,放晓关矣,共运资而返。三客亦去。主人视所质二百余金,尽箔灰耳,大惊,寻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偿于秀。及问姓名、里居,知为建之之子,缩颈羞汗而退。过访榜人,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

秀至陕时,亦颇闻其姓字。至此鬼已报之,遂不复追其前郄矣。乃以资与张合业而北,终岁获息倍蓰。遂援例人监。益权子母,十年间,财雄一方。

晚霞

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刳木为龙,绘鳞甲,饰为金碧,上为雕甍朱槛,帆旌皆以锦绣。舟末为龙尾,高丈余。以布索引木板下垂,有童坐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下临江水,险危欲堕。故其购是童也,先以金啖其父母,预调驯之,堕水而死,勿悔也。吴门则载美妓,较不同耳。

镇江有蒋氏童阿端,方七岁,便捷奇巧,莫能过,声价益起,十六岁犹用之。至金山下,堕水死,蒋媪止此子,哀鸣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两人导去,见水中别有天地,回视,则流波四绕,屹如壁立。俄现宫殿,见一人兜牟坐。两人曰:“此龙窝君也。”便使拜伏。龙窝君颜色和霁,曰:“阿端伎巧可入柳条部。”遂引至一所,广殿四合。趋上东廊,有诸少年出与为礼,率十三四岁。即有老妪来,众呼解姥。坐令献技。已,乃教以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但闻鼓钲喤聒,诸院皆响,既而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娴,独絮絮调拨之。而阿端一过,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儿,不让晚霞矣。”

明日,龙窝君按部,诸部毕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鱼服,鸣大钲。围四尺许,鼓可四人合抱之,声如巨霆,叫噪不可复闻。舞起,则巨涛汹涌,横流空际,时堕一点星光,及著地消灭。龙窝君急止之,命进乳莺部:皆二八姝丽,笙乐细作,一时清风习习,波声俱静,水渐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毕,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内一女郎,年十四五已来,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飚下,飘泊满庭。舞毕,随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爱好之。问之同部。即晚霞也。无何,唤柳条部。龙窝君特试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随腔,俯仰中节。龙窝君嘉其慧悟,赐五文袴褶,鱼须金束发,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赐下,亦趋西墀,各守其伍。端于众中遥注晚霞,晚霞亦遥注之。少间,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渐出部而南,相去数武,而法严不敢乱部,相视神驰而已。既按蛱蝶部:童男女皆双舞,身长短、年大小、服色黄白,皆取诸同。诸部按已,鱼贯而出。柳条在燕子部后,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缓滞在后回首见端,故遗珊瑚钗,端急内袖中。

既归,凝思成疾,眠餐顿废。解姥辄进甘旨,日三四省,抚摩殷切,病不少瘥。姥忧之,罔所为计,曰:“吴江王寿期已迫,且为奈何?”薄暮,一童子来,坐榻上与语,自言隶蛱蝶部。从容问曰:“君病为晚霞否?”端惊问:“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凄然起坐,便求方计。童问:“尚能步否?”答云:“勉强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启一户,折而西。又辟双扉。见莲花数十亩,皆生平地上,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时,一美人拨莲花而入,则晚霞也。相见惊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压荷盖令侧,雅可幛蔽,又匀铺莲瓣而藉之,忻与狎寝。既,订后约,日以夕阳为候,乃别。端归,病亦寻愈。由此两人日一会于莲亩。

过数日,随龙窝君往寿吴江王。称寿已,诸部悉还,独留晚霞及乳莺部一人在宫中教舞。数月,更无音耗,端怅惘若失。惟解姥日往来吴江府。端托晚霞为外妹,求携去,冀一见之。留吴江门下数日,宫禁森严,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积月余,痴想欲绝。

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吊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骇,涕下不能自止。因毁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从俱死,但见江水若壁,以首力触不得入。念欲复还,惧问冠服,罪将增重,意计穷蹙,汗流浃踵。忽睹壁下有大树一章,乃猱攀而上,渐至端杪,猛力跃堕,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间,恍睹人世,遂飘然泅去。移时,得岸,少步江滨,顿思老母,遂趁舟而去。抵里,四顾居庐,忽如隔世。次且至家,忽闻窗中有女子曰:“汝子来矣。”音声甚似晚霞。俄,与母俱出,果霞。斯时两人喜胜于悲,而媪则悲疑惊喜,万状俱作矣。

初,晚霞在吴江,觉腹中震动,龙宫法禁严,恐旦夕身娩,横遭挞楚,又不得一见阿端,但欲求死,遂潜投江水。身泛起,浮沉波中,有客舟拯之,问其居里,晚霞故吴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行院不可复投,遂曰:“镇江蒋氏,吾婿也。”客因代贳扁舟,送诸其家。蒋媪疑其错误,女自言不误,因以其情详告媪。媪以其风格韵妙,颇爱悦之,第虑年太少,必非肯终寡也者。而女孝谨,顾家中贫,便脱珍饰售数万。媪察其志无他,良喜。然无子,恐一旦临蓐,不见信于戚里,以谋女。女曰:“母但得真孙,何必求人知。”媪亦安之。会端至,女喜不自已。媪亦疑儿不死,阴发儿冢,骸骨俱存。因以此诘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恶其非人,嘱母勿复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为当日所得非儿尸,然终虑其不能生子。未几,竟举一男,捉之无异常儿,始悦。久之,女渐觉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龙宫衣,七七魂魄坚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宫中龙角胶,可以续骨节而生肌肤,惜不早购之也。”

端货其珠,有贾胡出资百万,家由此巨富。值母寿,夫妻歌舞称觞,遂传闻王邸,王欲强夺晚霞。端惧,见王自陈:“夫妇皆鬼。”验之无影而信,遂不之夺。但遣宫人就别院传其技。女以龟溺毁容,而后见之。教三月,终不能尽其技而去。

白秋练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聪慧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积。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锵。辄见窗外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异也。一夕,翁赴饮,久不归,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窥觇,则十五六倾城之姝。望见生,急避去。

又二三日,载货北旋,暮泊湖滨。父适他出,有媪人曰:“郎君杀吾女矣。”生惊问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秋练,颇解文字。言在郡城,得听清吟,于今结想,至绝眠餐,意欲附为婚姻,不得复拒。”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情告。媪不实信,务求盟约。生不肯。媪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见内,耻孰甚焉。请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间,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而父以涉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笑置之。

泊舟处,水深没棹。夜忽沙碛拥起,舟滞不得动。湖中每岁客舟必有留住守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货未至,舟中物当百倍于原直也,以故翁未甚忧怪。独冀明岁南来,尚须揭资,于是留子自归。生窃喜,恨不诘媪居里。日既暮,媪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奠高枕作无事者。”遂去。生初闻而惊,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生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其荏弱。探手于怀,接脑为戏。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咏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坐曰:“妾愈矣。”再读,则娇颤相和。生神志益飞,遂灭烛共寝。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将至矣。”未几,媪果至。见女凝妆欢坐,不觉欣慰。邀女去,女俯首不语,媪即自去,曰:“汝乐与郎君戏,亦自任也。”于是生始研问居止。女曰:“妾与君不过倾盖之交,婚嫁尚不可必,何须令知家门。”然两人互相爱悦,要誓良坚。

女一夜早起挑灯,忽开卷凄然泪莹,生急起问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两人事,妾适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词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嫁得瞿塘贾’,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女乃稍欢,起身作别曰:“暂请分手,天明则千人指视矣。”生把臂哽咽,问:“好事如谐,何处可以相报?”曰:“妾常使人侦探之,谐否无不闻也。”生将下舟送之,女力辞而去。无何,慕果至。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诟厉。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谯呵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见依依,莫知决策。女曰:“低昂有数,且图目前。姑留君两月,再商行止。”临别,以吟声为相会之约。由此值翁他出,遂高吟,则女自至。四月行尽,物价失时,诸贾无策,敛资河湖神之庙。端阳后,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归,凝思成疾,慕优之,巫医并进。生私告母曰:“病非药禳可痊,惟有秋练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离益惫,始惧,赁车载子,复如楚,泊舟故处。访居人,并无知白媪者。会有媪操柁湖滨,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窥见秋练,心窃喜,而审诘邦族,则浮家泛宅而已。因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痼。媪以婚无成约,弗许。女露半面,殷殷窥听,闻两人言,眦泪欲堕。媪视女面,因翁哀请,即亦许之。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呜泣曰:“昔年妾状,今到君耶?此中况昧,要不可不使君知。然赢顿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请为君一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医二人何得效?然闻卿声,神已爽矣。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女从之。生赞曰:“快哉!卿昔诵诗余,有《采莲子》云:‘菡萏香莲十顷陂。’心尚未忘,烦一曼声度之。”女又从之。甫阕,生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遂相狎抱,沉疴若失。既而问:“父见媪何词?事得谐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对“不谐”。

既而女去,父来,见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总角时,把柁櫂歌,无论微贱,抑亦不贞。”生不语。翁既出,女复来,生述父意。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相求。”生问计,女曰:“凡商贾志在利耳。妾有术知物价。适视舟中物,并无少息。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妇矣。再来时,君十八,妾十七,相欢有日,何忧为?”生以所言物价告父。父颇不信,姑以余资半从其教。既归,所自置货,资本大亏。幸少从女言,得厚息,略相准。以是服秋练之神。生益夸张之,谓女自言,能使己富。翁于是益揭资而南。至湖,数日不见白媪。过又数日,始见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媪悉不受,但涓吉送女过舟。翁另赁一舟,为子合卺。女乃使翁益南,所应居货,悉籍付之。媪乃邀婿去,家于其舟。翁三月而返。物至楚,价已倍蓰。将归,女求载湖水。既归,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醢酱焉。由是每南行,必为致数坛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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