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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王货郎(3)

一日,有叟来,自称翁姓,炫陈币帛,谓其女鬼病已殆,必求亲诣。石闻病危,辞不受贽,姑与俱往。十余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华好。入室,见少女卧觳幛中,婢以钩挂幛。望之,年十四五许,支缀于床,形容已槁。近临之,忽开目云:“良医至矣。”举家皆喜,谓其不语已数日矣。石乃出,因诘病状。叟曰:“白昼见少年来,与共寝处,捉之已杳,少间复至,疑其为鬼。”石曰:“其鬼也,驱之非难。恐其是狐,则非余所敢知矣。”叟云:“必非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于其家。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肃。石疑是主人眷属,起而问之。曰:“我鬼也。翁家尽狐。偶悦其女红亭,姑止焉。鬼为狐祟,阴骘无伤,君何必离人之缘而护之也?女之姊长亭,光艳尤绝。敬留全璧,以待高贤。彼如许字,方可为之施治。尔时我当自去。”石诺之。是夜,少年不复至,女顿醒。

天明,叟喜,以告石,请石人视。石焚旧符,乃坐诊之。见绣幕有女郎,丽若天人,心知其长亭也。诊已,索水洒幛。女郎急以碗水付之,蹀躞之间,意动神流。石生此际,心殊不在鬼矣。出辞叟,托制药去,数日不返。鬼益肆,除长亭外,子妇婢女,俱被淫惑。又以仆马招石,石托疾不赴。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状,扶杖而出。叟拜已,问故,曰:“此鳏之难也。曩夜婢子登榻,倾跌,堕汤夫人泡两足耳。”叟问:“何久不续?”石曰:“恨不得清门如翁者。”叟默而出。石走送曰:“病瘥当自至,无烦玉趾也。”又数日,叟复来,石跛而见之。叟慰问数语,便曰:“顷与荆人言,君如驱鬼去,使举家安枕,小女长亭,年十七矣,愿遣奉事君子。”石喜,顿首于地。乃谓叟:“雅意若此,病躯何敢复爱矣。”立刻出门,并骑而去。入视祟者,既毕,石恐背约,请与媪盟。媪遽出曰:“先生何见疑也?”即以长亭所插金簪,授石为信。石朝拜之,乃遍集家人,悉为祓除。惟长亭深匿无迹,遂写一佩符,使人持赠之。是夜寂然,鬼影尽灭,惟红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欲辞去,叟挽止殷恳。至晚,肴核罗列,劝酬殊切。漏三下,主人乃辞客去。石方就枕,闻叩扉甚急。起视,则长亭掩入,辞气仓皇,言:“吾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遁。”言已,径返身去。石战惧无色,越垣急窜。遥见火光,疾奔而往,则里人夜猎者也。喜。待猎毕,乃与俱归。心怀怨愤,无计可伸,思欲之汴寻赤城,而家有老父,病废已久,日夜筹思,莫决进止。

忽一日,双舆至门,则翁媪送长亭至,谓石曰:“曩夜之归,胡再不谋?”石见长亭,怨恨都消,故亦隐而不发。媪促两人庭拜讫。石将设筵,辞曰:“我非闲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为长亭一念老身,为幸多矣。”登车遂去。盖杀婿之谋,媪不之闻,及追之不得而返,媪始知之,颇不能平,与叟日相诟谇;长亭亦饮泣不食。媪强送女来,非翁意也。长亭入门,诘之,始知其故。

过两三月,翁家取女归宁。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时一涕零。年余,生一子,名慧儿,买乳媪哺之,然儿善啼,夜必归母。一日,翁家又以舆来,言媪思女甚。长亭益悲,石不忍复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长亭乃自归。别时,以一月为期,既而半载无耗。遣人往探之,则向所僦宅久空。又二年余,望想都绝。而儿啼终夜,寸心如割。既而石父病卒,倍益哀伤,因而病惫,苫次弥留,不能受宾朋之吊。方昏愦间,忽闻妇人哭人。视之,则绩经者长亭也。石大悲,一恸遂绝。婢惊呼,女始辍泣,抚之良久,始渐苏。自疑已死,谓相聚于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能得严父心,尼归三载,诚所负心。适家人由海东经此,得翁凶问,妾遵严命而绝儿女之情,不敢循乱命而失翁媳之礼。妾来时,母知而父不知也。”言间,儿投怀中。言已,始抚之泣曰:“我有父,儿无母矣。”儿亦噭啕,一室掩泣。女起,经理家政,柩前牲盛洁备,石乃大慰。而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请石外兄款洽吊客。丧既闭,石始杖而能起,相与营谋斋葬。葬已,女欲辞归,以受背父之谴。夫挽儿号,隐忍而止。未几,有人来告母病,乃谓石曰:“妾为君父来,君不为妾母放令去耶?”石许之。女使乳媪抱儿他适,涕演出门而去。去后,数年不返。石父子渐亦忘之。

一日,昧爽启扉,则长亭飘忽而人。石方骇问,女戚然坐榻上,叹曰:“生长闺阁,视一里为遥,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细诘之,女欲言复止,请之不已,哭曰:“今为君言,恐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迩年徙居晋界,僦居赵缙绅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红亭妻其公子。公子数逋荡,家庭颇不相安。妹归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还。公子愤恨,不知何处聘一恶人来,遣神绾锁,缚老父去。一门大骇,顷刻四散矣。”石闻之,笑不自禁。女怒曰:“彼虽不仁,妾之父也。妾与君琴瑟数年,止有相好而无相尤。今日人亡家败,百口流离,即不为父伤,宁不为妾吊乎?闻之忭舞,更无片语相慰藉,何不义也。”拂袖而出。石追谢之,亦已渺矣。怅然自悔,拼已决绝。过二三日,媪与女俱来,石喜慰问。母子俱伏地;惊而询之,母子俱哭。女曰:“妾负气而去,今不能自坚,又欲求人,复何颜矣?”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忘也。然闻祸而乐,亦犹人情,卿何不能暂忍?”女曰:“顷于途中遇母,始知絷吾父者,盖君师也。”石曰:“果尔,亦大易。然翁不归,则卿之父子离散。恐翁归,则卿之夫泣儿悲也。”媪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报。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询至元帝观,则赤城归未久。入而参之,便问:“何来?”石视厨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笑曰:“弟子之来,为此老魅。”赤城诘之,曰:“是吾岳也。”因以实告。道士谓其狡诈,不肯轻释。固请,乃许之。石因备述其诈,狐闻之,塞身人灶,似有惭状。道士笑曰:“彼羞恶之心,未尽亡也。”石起,牵之而出,以刀断索抽之。狐痛极,齿龈龈然。石不遽抽,而顿挫之,笑问曰:“翁痛之,勿抽可耶?”狐睛臌闪,似有愠色。既释,摇尾出观而去。

石辞归,三日前,已有人报叟信,媪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复迁还故居矣,村舍邻迩,音问可以不梗。妾欲归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儿生而无母,未便殇折。我日日鳏居,习已成惯。今不似赵公子,而反德报之,所以为卿者尽矣。如其不还,在卿为负义,道里虽近,当亦不复过问,何不信之与有?”女次日去,二日即返。问:“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戏弄,未能忘怀,言之絮絮。妾不欲复闻,故早来也。”自此闺中之往来无间,而翁婿间,尚不通庆吊云。

异史氏曰:“狐情反复,谲诈已甚,悔婚之事,两女而一辙,诡可知矣。然要而婚之,是启其悔者已在初也。且婿既爱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复狎弄于危急之中,何怪其没齿不忘也。天下有冰玉之不相能者,类如此。”

席方平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慧拙。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隙,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榜我矣。”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曰:“我父朴讷,今见陵于强鬼,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耳。”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旋,入城,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涕流,便谓:“狱吏悉受贿嘱,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忿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之郡司。迟之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白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门,役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心腹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犹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唤人。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摔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著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问:“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下,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云:“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辟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

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两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摔回复见冥王。窃意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呜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目:“奸猾贼。频频翻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人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

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辟,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幡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想,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

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之,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斲,斲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西江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以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余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因使两人送之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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