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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余德(8)

由是每独行于途,觉尘沙渐淅然,则呼狐语,辄应不讹。虎狼暴客,恃以无恐。如是年余,愈与胡莫逆。尝问其甲子,殊不自记忆,但言“见黄巢反,犹如昨日。”一夕共话,忽墙头苏然作响,其声甚厉,张异之。胡曰:“此必家兄。”张言:“何不邀来共坐?”曰:“伊道颇浅,只好攫鸡啖,便了足耳。”张谓狐曰:“交情之好,如吾两人,可云无憾,终未一见颜色,殊属恨事。”胡曰:“但得交好足矣,见面何为?”一日,置酒邀张,且告别。问:“将何往?”曰:“弟陕中产,将归去矣。君每以对面不觌为憾,今请一识数年之友,他日可相认耳。”张四顾都无所见。胡曰:“君试开寝室门,则弟在焉。”张如其言,推扉一觑,则内有美少年,相视而笑。衣裳楚楚,眉目如画,转瞬之间,不复睹矣。张返身而行,即有履声藉藉随其后,曰:“今日释君憾矣。”张依恋不忍别。胡曰:“离合自有数,何容介介。”乃以巨觥劝酒,饮至中夜,始以纱烛导张归。及明往探,则空屋冷落而已。

后道一先生为西川学使。张清贫犹昔。因往视弟,愿望颇奢。月余而归,甚违初意,咨嗟马上,嗒若丧偶。忽一少年骑青驹,蹑其后。张回顾,见裘马甚丽,意甚骚雅,遂与闲语,少年察张不豫,诘之,张因欷歔而告以故。少年亦为慰藉。同行里许,至歧路中,少年乃拱手而别,曰:“前途有一人,寄君故人一物,乞笑纳也。”复欲询之,驰马径去,张莫解所由。又二三里许,见一苍头,持小簏子,献于马前,曰:“胡四相公敬致先生。”张豁然顿悟,受而开视,则白镪满中。及顾苍头,已不知所之矣。

念秧一

异史氏曰:人情鬼蜮,所在皆然,南北冲衢,其害尤烈,如强弓怒马,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夫人而知之矣。或有劙囊刺橐,攫货于市,行人回首,财货已空,此非鬼蜮之尤者耶?乃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醴,其来也渐,其入也深。误认倾盖之交,遂罹丧资之祸。随机设阱,情状不一,俗以其言辞浸润,名日“念秧”。今北途多有之,遭其害者尤众。

余乡王子巽者,邑诸生,有族先生在都为旗籍太史,将往探讯。治装北上,出济南,行数里,有一人跨黑卫,驰与同行。时以言语相引,王颇与问答。其人自言:“张姓,为栖霞隶,被令公差赴都。”称谓抽卑,止奉殷勤,相从数十里,约以同宿。王在前,则策蹇追及;在后,则止候道左。仆疑之,因厉色拒去,不使相从。张颇自惭,挥鞭遂去。既暮,休于旅舍,偶步门前,则见张就外舍饮。方惊疑间,张望见王,垂手拱立,谦若厮仆,稍稍问讯。王亦以泛泛适相值,不为疑,然王仆终夜戒备之。鸡既唱,张来呼与同行。仆咄绝之,乃去。

朝暾已上,王始就道。行半日许,前一人跨自卫,年四十已来,衣帽整洁,垂首蹇兮,盹寐欲堕。或先之,或后之,因循十余里。王怪问:“夜何作,致迷顿乃尔?”其人闻之,猛然欠身,言:“我清苑人,许姓。临淄令高繁是我中表。家中设帐于官署,我往探省,少获馈贻。今夜旅舍,误同念秧者宿,惊惕不敢交睫,遂致白昼迷闷。”王故问:“念秧何说?”许曰:“君客时少,未知险诈。今有匪类,以甘言诱行旅,夤缘与同休止,因而乘机骗赚。昨有葭莩亲,以此丧资斧,吾等皆宜警备。”王颔之。先是,临淄宰与王有旧,王曾人其幕,识其门客果有许姓,遂不复疑。因道温凉,兼询其兄况。许约暮共主人,王诺之。仆终疑其伪,阴与主人谋,迟留不进,相失,遂杳。

翼日,日卓午,又遇一少年,年可十六七,骑健骡,冠服秀整,貌甚都。同行久之,未尝交一言。日既西,少年忽言曰:“前去曲律店不远矣。”王微应之。少年因咨嗟欷歔,如不自胜,王略致诘问。少年叹曰:“仆江南金姓。三年膏火,冀博一第,不图竟落孙山。家兄为部中主政,遂载细小来,冀得排遣。生平不习跋涉,扑面尘沙,使人薅恼。”因取红巾拭面,叹咤不已。听其语,操南音,娇婉若女子。王心好之,稍稍为慰藉。少年曰:“适先驰出,眷口久望不来,何仆辈亦无至者?日已将暮,奈何?”迟留瞻望,行甚缓。王遂先驱,相去渐远。晚投旅邸,既入舍,则壁下一床,先有客解装其上。王问主人,即有一人人,携之而出,曰:“但请安置,当即移他所。”王视之,则许也。王止与同舍,许遂止,因与坐谈。少间,又有携装入者,见王、许在舍,返身遽出,曰:“已有客在。”王审视,则途中少年也。王未言,许急起曳留之,少年遂坐。许乃展问邦族,少年又以途中言为许告。俄顷,解囊出资,堆累颇重。称两余,付主人,嘱治肴酒,以供夜话,二人争劝止之,卒不听。俄而酒炙并陈。筵间,少年论文甚风雅。王问江南闱中题,少年悉告之。且自诵其承破,及篇中得意之句。言已,意甚不平。共扼腕之。少年又以家口相失,夜无仆役,患不解牧圉。王因命仆代摄莝豆,少年深感谢。

居无何,忽蹴然曰:“生平蹇滞,出门亦无好况。昨夜逆旅与恶人居,掷骰叫呼,聒耳沸心,使人不眠。”南音呼骰为兜,许不解,固问之。少年手摹其状,许乃笑,于橐中出色一牧,曰:“是此物否?”少年诺。许乃以色为令,相欢饮。酒既阑,许请共掷,赢一东道主,王辞不解。许乃与少年相对呼卢,又阴嘱王曰:“君勿漏言。蛮公子颇充裕,年又雏,未必深解五木诀,我赢些须,明当奉屈耳。”二人乃人隔舍,旋闻轰赌甚闹,王潜窥之,见栖霞隶亦在其中,大疑,展衾自卧。又移时,众共拉王赌,王坚辞不解。许愿代辨枭雉,王又不肯,遂强代王掷。少间,就榻报王曰:“汝赢几筹矣。”王睡梦应之。

忽数人阖而入,番语口周口嗻。首者言佟姓,为旗下逻捉赌者。时赌禁甚严,各大惶恐。佟大声吓王,王亦以太史旗号相抵。佟怒解,与王叙同籍,笑请复博为戏。众果复赌,佟亦赌。王谓许曰:“胜负我不预闻。但愿睡,无相溷。”许不听,仍往来报之。既散局,各计筹马,王负欠颇多。佟遂搜王装橐取偿,王愤起相争。金捉王臂,阴告曰:“彼都匪人,其情叵测。我辈乃文字交,无不相顾。适局中我赢得若干数,可相抵,此当取偿许君者,今请易之:便令许偿佟,君偿我。弗过暂掩人耳目,过此仍以相还。终不然,以道义之交,遂实取君偿耶?”王故长厚,亦遂信之。少年出,以相易之谋告佟。乃对众发王装物,估人已橐。佟乃转索许、张而去。

少年遂袱被来,与王连枕,衾褥皆精美。王亦招仆人卧榻上,各默然安枕。久之,少年故作转侧,以下体目匿就仆。仆移身避之,少年又近就之,肤著股际,滑腻如脂。仆心动,试与狎;而少年殷勤甚至,衾息鸣动。王颇闻之,虽甚骇怪,而终不疑其有他也。昧爽,少年即起,促与早行,且云:“君蹇疲殆,夜所寄物,前途请相授耳。”王尚无言,少年已加装登骑,王不得已,从之。骡行驶,去渐远。王料其前途相待,初不为意。因以夜间所闻问仆,仆实告之。王始惊曰:“今被念秧者骗矣。焉有宦室名士,而毛遂于圉仆者?”又转念其谈词风雅,非念秧者所能,急追数十里,踪迹殊沓。始悟张、许、佟皆其一党,一局不行,又易一局,务求其必人也。偿债易装,已伏一图赖之机。设其携装之计不行,亦必执前说篡夺而去。为数十金,委缀数百里。恐仆发其事,而以身交欢之,其术亦苦矣。

后数年,而有吴生之事。

念秧二

邑有吴生,字安仁,三十丧偶,独宿空斋。有秀才来与谈,遂相知悦。从一小奴,名鬼头,亦与吴僮报儿善。久而知其为狐。吴远游,必与俱。同室之中,人不能睹。吴客都中,将旋里,闻王生遭念秧之祸,因戒僮警备。狐笑言:“勿须,此行无不利。”

至涿,一人系马坐烟肆,裘服济楚。见吴过,亦起,超乘从之。渐与吴语,自言:“山东黄姓,提堂户部。将东归,且喜同途不孤寂。”于是吴止亦止。每共食,必代吴偿值。吴阳感而阴疑之。私以问狐,狐但言:“不妨。”吴疑乃释。及晚,同寻寓所,先有美少年坐其中。黄入,与拱手为礼。喜问少年:“何时离都?”答云:“昨日。”黄遂拉与共寓。向吴曰:“此史郎,我中表弟,亦文士,可佐君子谈骚雅,夜话当不寥落。”乃出金资,治具共饮。少年风流蕴藉,遂与吴大相爱悦。饮问,辄目示吴作觞弊,罚黄,强使釂,鼓掌作笑,吴益悦之。既而史与黄谋博赌,共牵吴,遂各出橐金为质。狐嘱报儿暗锁板扉,嘱吴曰:“倘闻人喧,但寐无毗。”吴诺。吴每掷。小注辄输,大注辄赢。更余。计得二百金。史、黄错囊垂罄,议质其马。忽闻挝门声甚厉,吴急起,投骰于火,蒙被假卧。久之,闻主人觅钥不得,破扃起关,有数人汹汹入,搜捉博者,史、黄并言无有。一人竟捋吴被,指为赌者。吴叱咄之。数人强检吴装。方不能与之撑拒,忽闻门外舆马呵殿声。吴急出呜呼,众始惧,入之,但求勿声。吴乃从容苞苴付主人。卤薄既远,众乃出门去。黄与史共作惊喜状,取次觅寝。黄命史与吴同榻。吴以腰橐置枕头,方命被而睡。无何,史启吴衾,裸体入怀,小语曰:“爱兄磊落,愿从交好。”吴心知其诈,然计亦良得,遂相偎抱。史极力周旋,不料吴固伟男,大为凿枘,嚷呻殆不可任,窃窃哀免。吴固求讫事,手扪之,血流漂杵矣,乃释令归。及明,史惫不能起,托言暴病,但请吴、黄先发。吴临别,赠金为药饵之费。途中语狐,乃知夜来卤薄,皆狐为也。

黄于途,益谄事吴。暮复同舍,斗室甚隘,仅容一榻;颇暖洁,而吴狭之。黄曰:“此卧两人则隘,君自卧则宽,何妨?”食已,径去。吴亦喜独宿可接狐友。坐良久,狐不至。倏闻壁上小扉,有指弹声。吴拔关探视,一少女艳妆遽入,自扃门户,向吴展笑,佳丽如仙。吴喜致研诘,则主人之子妇也,遂与狎,大相爱悦。女忽潸然泣下。吴惊问之,女曰:“不敢隐匿,妾实主人遣以饵君者。曩时入室,即被掩执,不知今宵何久不至?”又呜咽曰:“妾良家女,情所不甘。今已倾心于君,乞垂拔救。”吴闻,骇惧,计无所出,但遣速去。女惟俯首泣。忽闻黄与主人捶阖鼎沸。但闻黄曰:“我一路祗奉,谓汝为人,何遂诱我弟室!”吴惧,逼女令去。闻壁扉外亦有腾击声。吴仓卒汗如流沈,女亦伏泣。又闻有人劝止主人。主人不听,推门愈急。劝者曰:“请问主人,意将何为,如欲杀耶,有我等客数辈,必不坐视凶暴。如两人中有一逃者,抵罪安所辞?如欲质之公庭耶,帷薄不修,适以取辱。且尔宿行旅,明明陷诈,安保女子无异言?”主人张目不能语。吴闻,窃感佩,而不知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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