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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二班(5)

异史氏曰:“沿途祟人而往,以求不作邪祟之用,此与策马应‘不求闻达之科’者何殊哉?”天下事大率类此。犹忆甲戌、乙亥之间,当事者使民捐谷,具疏谓民乐输,于是各州县如数取盈,甚费敲扑。时郡北七邑被水,岁祲,催办尤难。唐太史偶至利津,见系逮者十余人。因问:“为何事?”答曰:“官捉吾等赴城,比追乐输耳。农民不知‘乐输’二字作何解,遂以为徭役敲比之名,岂不可叹而可笑哉。”

纫针

虞小思,东昌人。居积为业,妻夏,归宁而返,见门外一妪,偕少女哭甚哀。夏诘之,妪挥泪相告,乃知其夫王心斋,亦宦裔也。家中落,无衣食业,浼中保贷富室黄氏金,作贾,中途遭寇,丧资,幸不死。至家,黄索偿,计子母不下三十金,实无可准抵。黄窥其女纫针美,将谋作妾。使中保质告之:如肯,可折债外,仍以廿金压券。王谋诸妻。妻泣曰:“我虽贫,固簪缨之胄。彼以执鞭发迹,何敢遂媵吾女。况纫针固自有婿,汝何得擅作主?”先是,同邑傅孝廉之子,与王投契,生男阿卯,与褓中论婚。后孝廉官于闽,年余而卒。妻子不能归,音耗俱绝,以故纫针十五,尚未字也。妻言及此,王无词,但谋所以为计。妻曰:“不得已,其试谋诸两弟。”盖妻范氏,其祖曾任京职,两孙田产尚多也。次日,妻携女归告两弟。两弟任其涕泪,并无一词肯为设处。范乃号啼而归,适逢夏诘,且诉且哭。

夏怜之,视其女,绰约可爱,益为哀楚。遂邀人其家,款以酒食,慰之曰:“母子勿戚,妾当竭力。”范未遑谢,女已哭伏在地,益加惋惜。筹思曰:“虽有薄蓄,然三十金亦复大难,当典质相付。”母女拜谢。夏以三日为约。别后,百计为之营谋,亦未敢告诸其夫。三日,未满其数,又使人假诸其母。范母女已至,因以实告。又订次日,抵暮,假金至,合裹并置床头。

至夜,有盗穴壁,以火人。夏觉,睨之,见一人臂跨短刀,状貌凶恶。大惧,不敢作声,伪为睡者。盗近箱,意将发扃。回顾,夏枕边有裹物,探身攫去,就灯解视,乃入腰橐,不复胠箧而去,夏乃起呼。家中惟一小婢,隔墙呼邻,邻人集,而盗已远,夏乃对灯啜泣。见婢睡熟,乃引带自经于棂间。天曙婢觉,呼人解救,四肢冰冷。虞闻奔至。诘婢始得其由,惊涕营葬。时方夏,尸不僵,亦不腐。过七日,乃殓之。既葬,纫针潜出,哭于其墓。暴雨忽集,霹雳大作,发墓,纫针震死。虞闻,奔验,则棺木已启,妻呻嘶其中,抱出之。见女尸,不知为谁。夏审视,始辨之,方相骇怪。未几,范至,见女已死,哭曰:“固疑其在此,今果然矣。闻夫人自缢,日夜不绝声。今夜语我,欲哭于殡宫,我未之应也。”夏感其义,遂与夫言,即以所葬材穴葬之,范拜谢。虞负妻归,范亦归告其夫。闻村北一人被雷击死于途,身有字云:“偷夏氏金贼。”俄闻邻妇哭声,乃知雷击者即其夫马大也。村人白于官,官拘妇械鞫,则范氏以夏之措金赎女,对人感泣,马大赌博无赖,闻之而盗心遂生也。官押妇搜赃,则止存二十数,又检马尸得四数。官判卖妇偿补责还虞。夏益喜,全金悉仍付范,俾偿债主。

葬女三日,夜大雷电以风,坟复发,女亦顿活。不归其家,往扣夏氏之门,盖认其墓,疑其复生也。夏惊起,隔扉问之。女曰:“夫人果生耶?我纫针耳。”夏骇为鬼,呼邻媪诘之,知其复活,喜内人室。女自言:“愿从夫人服役,不复归矣。”夏曰:“得无谓我损金为买婢耶?汝葬后,债已代偿,可勿见猜。”女益感泣,愿以母事,夏不允。女曰:“儿能操作,亦不坐食。”天明告范,范喜,急至,亦从女意,即以居夏。范去,夏强送女归。女啼思夏。王心斋自负女来,委诸门内而去。夏见,惊问,始知其故,遂亦安之。女见虞至,急下拜;呼以父。虞固无子女,又见女依依怜人,颇以为欢。女纺绩缝纫,勤劳臻至。夏偶病剧,女昼夜给役,见夏不食,亦不食;面上时有啼痕,向人曰:“母有万一,我誓不复生。”夏少瘳,始解颜为欢。夏闻流涕,曰:“我四十无子,但得生一女如纫针亦足矣。”夏从不育。逾年忽生一男,人以为行善之报。

居二年,女益长。虞与王谋,不能坚守旧盟。王曰:“女在君家,婚姻惟君所命。”女十七,惠美无双。此言出,问名者趾错于门,夫妻为拣富室。黄某亦遣媒来。虞恶其为富不仁,力却之。为择于冯氏。冯,邑名士。子慧而能文。将告于王,王出负贩未归。遂径诺之。黄以不得于虞,亦托作贾,迹王所在,设馔相邀,更复助以资本,渐渍习洽。因自言其子慧以自媒。王感其情,又仰其富,遂与订盟。既归,诣虞,则虞昨日已受冯氏婚书。闻王所言,不悦,呼女出,告以情。女怫然曰:“债主,吾仇也。以我事仇,但有一死。”王无颜,托人告黄以冯氏之盟。黄怒曰:“女姓王,不姓虞。我约在先,彼约在后,何得背盟?”遂控于邑宰,宰意以先约判归黄。冯曰:“王某以女付虞,固言婚嫁不复预闻,且某有定婚书,彼不过杯酒之谈耳。”宰不能断,将惟女愿从之。黄又以金赂官,求其左袒,以此月余不决。

一日,有孝廉北上,公车过东昌,使人问王心斋。适问于虞,虞转诘之,盖孝廉姓傅,即阿卯也。人闽籍,十八已乡荐矣。以前约未婚。其母嘱令便道访王,问女曾否另字也。虞大喜,邀傅至家,历述所遭。然婿远来数千里,患无凭据。傅启箧,出王当日允婚书。虞招王至,验之果真,乃共喜。是日,当官覆审,傅投刺谒宰,其案始销。涓吉约期乃去。会试后,市币帛而还,居其旧第,行亲迎礼。进士报已到闽,又报至东,傅又捷南宫。复人都观政而返。女不乐南渡,傅亦以庐墓在,遂独往扶父柩,载母俱归。又数年,虞卒,子才七八岁,女抚之过于其弟,使读书,得入邑庠,家称素封,皆傅力也。

异史氏曰:“神龙中亦有游侠耶?彰善瘅恶,生死皆以雷霆,此‘钱塘破阵舞’也。轰轰屡击,皆为一人,焉知纫针非龙女谪降者耶?”

桓侯

荆州彭好士,友家饮归,下马溲便,马齿乞草路傍。有细草一丛,蒙茸可爱,初放黄花,艳光夺目,马食已过半矣。鼓拔其余茎,嗅之有异香,因纳诸怀。超乘复行,马骛驶绝驰,颇觉快意,竟不计算归途,纵马所之。忽见夕阳在山,始将旋辔,但望乱山丛沓,并不知其何所。一青衣人来,见马方喷嘶,代为捉衔,曰:“天已近暮,吾家主人便请宿止。”彭问:“此属何地?”曰:“阆中也。”彭大骇,盖半日已千余里矣,因问:“主人为谁?”曰:“到彼自知。”又问:“何在?”曰:“咫尺耳。”遂代鞍疾行,人马若飞。过一山头,见半山中屋宇重叠,杂以屏幔,遥睹衣冠一簇,若有所伺。彭至下马,相向拱敬。

俄,主人出,气象刚猛,巾服都异人世。拱手向客,曰:“今日客,莫远于彭君。”因揖彭,请先行。彭谦谢,不肯遽先。主人捉臂行之。彭觉捉处如被械梏,痛欲折,不敢复争,遂行。下此者,犹相推让,主人或推之,或挽之,客皆呻吟倾跌,似不能堪,一依主命而行。登堂,则陈设炫丽,两客一筵。彭暗问接坐者:“主人何人?”答云:“此张桓侯也。”彭愕然,不敢复咳,合座寂然。酒既行,桓侯曰:“岁岁叨扰亲宾,聊设薄酌,尽此区区之意。值远客辱临,亦属幸遇。仆窃妄有干求,如少存爱恋,即亦不强。”彭起问:“何物?”曰:“尊乘已有仙骨,非尘世所能驱策。欲市马相易,如何?”彭曰:“敬以奉献,不敢易也。”桓侯曰:“当报以良马,且将赐以万金。”彭离席伏谢,桓侯命人曳起之。俄顷,酒馔纷纶。日落,命烛。众起辞,彭亦告别。桓侯曰:“君远来,焉归?”彭顾同席者曰:“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桓侯乃遍以巨觞酌客,谓彭曰:“所怀香草,鲜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点金。草七茎,得金一万。”即命僮出方授彭,彭又拜谢。桓侯曰:“明日造市,请于马群中任意择其良者,不必与之论价,吾自给之。”又告众曰:“远客归家,可少助以资斧。”众唯唯。觞尽,谢别而出。途中始诘姓字,同座者为刘子晕。同行二三里,越岭即睹村舍。众客陪彭并至刘所,始述其异。

先是,村中岁岁赛社于桓侯之庙,斩牲优戏,以为成规,刘其首善者也。三日前,赛社方毕。是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请过山。问之,言殊恍惚,但敦促甚急。过山见亭舍,相共骇疑。将至门,使者始实告之,众亦不敢却退。使者曰:“姑集此,邀一远客行至矣。”盖即彭也。众述之惊怪。其中被把握者,皆患臂痛,解衣烛之,肤肉青黑。彭自视亦然。众散,刘即袱被共寝。既明,村中争延客;又伴彭入市相马。十余日,相数十匹,苦无佳者;彭亦拼苟就之。又入市,见一马骨相似佳;骑试之,神骏无比。径骑入村,以待鬻者;再往寻之,其人已去。遂别村人欲归。村人各馈金资,遂归。马一日行五百里。抵家,述所自来,人不之信。囊中出蜀物,始共怪之。香草久枯,恰得七茎,遵方点化,家以暴富。遂敬诣故处,独祀桓侯之祠,优戏三日而返。

异史氏曰:“观桓侯燕宾,而后信武夷幔亭非诞也。然主人肃客,遂使蒙爱者几欲折肱,则当年之勇力可想。”

吴木欣言:“有李生者,唇不掩其门齿,露于外盈指。一日,于某所宴集,二客逊上下,其争甚苦。一力挽使前;一力却向后,力猛肘脱,李适立其后,肘过触喙,双齿并堕,血下如涌。众愕然,其争乃息。”此与桓侯之握臂折肱,同一笑也。

粉蝶

阳日旦,琼州士人也。偶自他郡归,泛舟于海,遭飓风,舟将覆,忽飘一虚舟来,急跃登之。回视,则同舟尽没。风愈狂,瞑然任其所吹,亡何,风定。开眸,忽见岛屿,舍宇连亘。把棹近岸,直抵村门。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鸡犬无声。见一门北向,松竹掩霭。时已初冬,墙内不知何花,蓓蕾满树。心爱悦之,逡巡遂入。遥闻琴声,步少停。有婢自内出,年约十四五,飘洒艳丽。睹阳,返身遽入。俄闻琴声歇,一少年出,讶问客所自来,阳具告之。转诘邦族,阳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亲也。”遂揖请人院。院中精舍华好,又闻琴声。既入舍,则一少妇危坐,朱弦方调,年可十八九,风采焕映。见客人,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因代溯所由。少妇曰:“是吾侄也。”因问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几何矣?”阳曰:“父母四十余,都各无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须入耳。侄实不省姑系何房,望祈明告,以便归述。”少妇曰:“道途辽阔,音问梗塞久矣。归时但告而父:‘十姑问讯矣。’渠自知之。”阳问:“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屿姓晏。此名神仙岛,离琼三千里,仆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趋人,使婢以酒食饷客,鲜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饭已,引与瞻眺,见园中桃杏含苞,颇以为怪。晏曰:“此处夏无大暑,冬无大寒,花无断时。”阳喜曰:“此乃仙乡,归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邻。”晏但微笑。

还斋炳烛,见琴横案上,请一聆其雅操。晏乃抚弦捻柱。十娘自内出,晏曰:“来,来!卿为若侄鼓之。”十娘即坐,问侄:“愿何闻?”阳曰:“侄素不读《琴操》,实无所愿。”十娘曰:“但随意命题,皆可成调。”阳笑曰:“海风引舟,亦可作一调否?”十娘曰:“可。”即按弦挑动。若有旧谱,意调崩腾,静会之,如身仍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簸。阳惊叹欲绝,问:“可学否?”十娘授琴,试使勾拨,曰:“可教也。欲何学?”曰:“适所奏‘飓风操’,不知可得几日学?请先录其曲,吟诵之。”十娘曰:“此无文字,我以意谱之耳。”乃别取一琴,作勾剔之势,使阳效之。阳习至更余,音节粗合,夫妻始别去。阳目注心凝,对烛自鼓。久之,顿得妙悟,不觉起舞。举首,忽见婢立灯下,惊曰:“卿固犹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寝,掩户移檠耳。”审顾之,秋水澄澄,意态媚绝。阳心动,微挑之?婢俯首含笑。

阳益惑之,遽起挽颈。婢曰:“勿尔。夜已四漏,主人将起,彼此有心,来宵未晚。”方狎抱间,闻晏唤“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阳潜往听之。但闻晏曰:“我固谓婢子尘缘未灭,汝必欲收录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给使,不如为吾侄谴之。”阳甚惭惧,返斋灭独自寝。天明,有童子来侍盥沐,不复见粉蝶矣。心惴惴恐见谴逐。俄晏与十姑并出,似无所介于怀,便考所业。阳为一鼓。十娘曰:“虽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阳复求别传。晏教以“天女谪降”之曲,指法拗折,习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尽,此后但须熟耳。娴此两曲,琴中无硬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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