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和妈妈、奶奶生活在这座落后贫穷的北方小城。
小城有一座山,叫大象山,大象山下有一个穷人聚集的地方,叫漆水巷,我们就是这些穷人里的一分子。大象山长得乱石嶙峋,毫无章法。听奶奶说,大象山本来没有名字,“大象”这个名儿是当年一个游历到这里的作家起的,他说老子的《道德经》里说了,大象无形,不显刻意,兼容百态,此山有境界啊!大象山就这样叫开来,并显出它独特的文化内涵。
漆水巷蜿蜒于大象山下,因整日污水横流而得名。漆水巷里出了一个有钱人,姓周,这个有钱却没多少文化的商人,热爱大象山,也热爱“大象”这个名字,给自己的儿子也附庸风雅取名“大象”。
这个叫周大象的少年,此刻骑着一辆拉风炫酷的摩托车,一阵风一样横在了我面前。他脱下头盔,耍帅地甩了甩头:“上来吧!”
周大象有个大脑门,发际线很高,皮肤因为热爱运动而晒得黝黑,眼睛很大,我常常会毫无顾忌地叫他“外星人”,他也不生气,总是很臭屁地用手捋捋他的脑门,说:“那也是很帅的外星人好吧?”
作为一个典型的富二代——奶奶钟情的巷口那家周记糕饼店就是他家的,他的爸爸长袖善舞已经用祖宗留下的原始积累成功地蜕变为商界新贵地产鳌头,虽然他们全家已经离开漆水巷搬入大别墅很久了,可他依然喜欢时不时回漆水巷玩——作为女生们口中的高富帅,我觉得周大象的品位有点问题,我隐隐感觉到,他好像喜欢我,无论我多少次嘲讽过他的名字,不怀好意地叫他“外星人”,他总是嘻嘻哈哈,一笑了之,并且对我鞍前马后,言听计从。就像这次,我一个电话,他马上屁颠屁颠地赶来了。
“你想去哪儿啊?电话里也不说清楚。”
“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我像慈禧太后一样搭了一把他伸过来的手,小心翼翼地侧坐上摩托车的后座——这天我特意穿了一条很淑女风的碎花裙,才不能两腿跨骑破坏我的淑女形象。
“得嘞!出发!”周大象很欢快地吹了声口哨,发动了摩托车。我忽然有点同情他,他如果知道我在利用他,会不会有点伤心?
我们很快到达了一家叫银座的KTV——是的,我暗恋的那个男生沈钧马上要去澳洲留学,过两天就要走了,今天在这里办一个欢送会。而周大象,就是我用来装点门面的,或者叫“备胎”,我只是想无声地告诉那个人,瞧!你不肯多看一眼的丑小鸭,也是有人喜欢的。这种心理有点卑微,又有点可笑。
一进包间,班里的同学七七八八来得都差不多了,沈钧被众星捧月地围坐在中间,现场太嘈杂,他根本没看到我,我像每次进教室一样沉默无声地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周大象一看到沈钧,马上恍然大悟,冲着我狞笑一下,附耳道:“感谢你在找备胎和临时男友时想起我,不胜荣幸。本帅哥可是要收出场费的哦!”
“少臭美了,给你二百五。”我伸出手掌作势在空中挥了挥,周大象假装躲闪,这情形倒颇像打情骂俏,我连忙住了手。
只有我的同桌姜黎黎注意到了我们,她如女主人一样热情地招呼我:“林以沫,来,点一首歌吧!”
我一听,连忙摆手往人后缩。我这样五音不全的破锣一样的嗓子,才不要在人前献丑。
姜黎黎也没强求,重新陷身到人群喧嚣中。沈钧正在唱歌,姜黎黎四处找话筒要和他合唱。
周大象作为备胎男友,倒是很争气,像个小太监似的,很殷勤地给我端茶倒水,惹得班里一众女生艳羡侧目,纷纷打趣我:
“林以沫,这个帅哥是谁啊?”
“不要秀恩爱,我们会嫉妒哦!”
周大象倒是很识趣,解释道:“我是她哥!”
我可不甘被口头占了便宜,白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反驳道:“司机,我的司机!”
“哦对!我是摩的司机,简称的哥,还是哥,没错。”
他毫无水准的幽默惹得我们班那几个花痴女生笑得花枝乱颤,这时,有人认出了他:“这不是三班周大象吗?”
周大象和我不同班,但颇有女生缘,一种如明星微服私访被粉丝认出后的虚荣感让他有点飘飘然,他很快忙碌起来,和旁边的女生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把我晾在了一边。
我怨怼地看了周大象一眼,重新落寞地缩回了角落,觉得带他出来很丢脸。
从我坐的这个角度,正好看到沈钧的侧脸。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我只知道,这喜欢热烈而深刻,沉默而静美,像深夜月光下的大海,暗流涌动;我只知道,这喜欢,让时间变得很慢,慢得仿佛一生只够爱这一个人。
我第一次认真地观察他,他很高,但一点也不帅,甚至有一点驼背,显得整个人有些猥琐。唱歌时五音不全,甚至连我最喜欢的那首陈奕迅的《十年》也唱跑调了,这一切都让他显得有些滑稽可笑,可我还是无可救药地喜欢他,还是不能抑制地想要靠近他,然后告诉他:“我们的猫……”
可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就在我张嘴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袭人——《红楼梦》里,袭人说了句:“好妹妹,原是我们的不是。”马上被晴雯耻笑了去:“我倒不知‘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字字戳心。
我也怕被人耻笑了去。
这时,包厢里响起了一首老歌——不知是哪个Out的家伙点了那首《知心爱人》,音乐响了半天,却没人唱。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如同擂鼓鸣金,说,林以沫,胆小鬼,不要怕,就看你的了,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悲伤地看着正和人热烈聊天的沈钧,两天后,他将搭乘银色大鸟跃上高空,离开祖国的怀抱,离开我的视线,到达另一个美丽的国度,开始另一段全新的人生。关于一只猫的隐喻,他再也无从知晓了。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举着,我噌地站起来,抓着话筒的手有些哆嗦,说话时舌头也不灵光:“那个……那个沈钧,咱俩一起唱吧!”
四周很快有同学起哄,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脖颈在冷气十足的包厢里灼热烧痛,可沈钧转过脸,听了听音乐,皱了皱眉,轻描淡写地说:“我不会唱啊!”
他的拒绝令我十分尴尬,书上说,一个唱K时拒绝和你对唱情歌的男生,也是在拒绝会和你发生的一切可能。我握着话筒,不知道是该一个人唱下去,还是放下话筒作罢。
接下来的情形有点英雄救美的意思。周大象从莺莺燕燕中抽身出来,很骚包地拿过另一支话筒要和我对唱,只可惜,他不是英雄,我也不是美。
我们俩别扭无比地唱着那首歌,我攥着话筒的手一直在出汗,如突然被人推上了舞台芒刺在背,我仿佛能看到,沈钧正用嘲讽的目光乜斜着我。
事实证明,我实在是想多了,当我偷偷转过脸,发现沈钧正和一个男生在玩骰子,他压根没有朝我这里看。
而周大象在唱完那首歌后,依然兴趣未减,又点了《两只老虎》来唱,并滑稽无比地扭着屁股,下面有女生挥起了沙锤和手铃,在场的人都嗨起来,欢送会的气氛达到高潮。
后来周大象又唱了一首歌,倒是很好听,很陌生,唱的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说:“这首歌送给我喜欢的女孩林以沫,希望她永远美好,永远快乐。”
这个出乎意料的表白让我措手不及。从来没有男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是欣然接受还是转身走掉。三秒钟的愣怔之后,我选择了转身走掉。
跑出KTV的大厦外才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狂风大作,急雨兜头砸下,我冒着大雨冲向最近的公交车站。
要坐的那路公交车迟迟不来,驶过的出租车也总是被同样着急回家的人捷足先登,这天的大雨后来被气象专家说是百年一遇,许多地方成了洞庭湖、水帘洞,整座城市瘫痪在一片汪洋之中。眼看着公交站下其他的乘客都乘车离开,大雨却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又一辆出租经过,我抱着一线希望挥挥手,大声喊着:“师傅,师傅,停一下!”车上已坐了乘客,丝毫没有理会我的喊声。
这时,耳边响起一个戏谑的声音:“悟空,师父来也。”
一回头,蓝色的透明雨衣包裹着周大象,他跨坐在摩托车上,一只脚陷在水洼里,鼻尖停落着一滴雨。
我喜出望外,见是他,又没好气地恹恹地转过脸。
周大象低声下气地恳求道:“你就当我是摩的司机行不行?”
我想了想,也对,然后心安理得地上了车。
他吃力地发动车子,“突突突”地在汪洋中开起来。
雨声风声喧嚣,说话都用喊的。
他说:“我刚才说的是认真的。”
“什么?”我假装没有听到。
忽然一阵剧烈的颠簸,车身重重地倒向水中,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跌落在水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