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登峰坐在老章家的院子里,一边喝着达瓦兹蜂蜜啤酒,一边慢吞吞翻看白翦翦新写的金匣书翻译稿,看得七情上面,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咬牙。看到最后白翦翦提到的那封信,他忽然一拍大腿:“不对!”
“怎么?”白翦翦忙问。金匣书翻译到现在,她基本上已经谈不上什么科学的治学态度了,也就是半猜半蒙地胡写,可诡异的是,往往她会在神启碑看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和这些胡写的东西十分吻合。到底是胡写还是神启碑带来了什么奇异的幻觉,甚至迷信一点说是前生记忆,连她自己都闹不明白了。
“白见翔那封信不对啊。”赵登峰有点纳闷地对白翦翦分析了一番,居然说得头头是道。
按照伊本·阿西尔的记载,赵默和桑贾尔的决战发生在回教历531年9月,也就是公元1137年,这在《全史》和《世界征服者史》中都白纸黑字写着。赵默收到白见翔的信也是在桑贾尔决战之前,顶多早个一两年,所以发生在1136或者1137年。可是《白史》记载,白国亡于公元1135年。如果白见翔写信的时候已经亡国,为什么她的口气还这么轻描淡写?
白翦翦听了,顿时也觉察到问题,一下子站了起来:“可是金匣书的的确确提到了白见翔的来信,还反复提了多次。后面赵默就在和桑贾尔决战之前,还收到白见翔的信呢。”
赵登峰突发奇想:“搞不好后面的信根本不是白见翔写的。我猜她很难活过白国亡国那一场大难啊……”其实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但真的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残忍。这个千年之前的公主,生生死死早已注定,却偏偏让他十分牵挂。
白翦翦犹豫了一下:“冒名写信?图什么?”
赵登峰说不上来,只是感到那种诡异又凄凉的感觉更重了,让他很不舒服。他忽然烦躁起来,心不在焉地走向神启碑,顺手摸了摸碑石,叹着气心想,可惜神启碑再灵光也不是无所不知……
他的手正好摸到了碑角,发现明显缺了一大块,心中闪电般记起一事。这缺的尺寸,似乎正好和当初看到的九转龙纹印相当啊,看来九转龙纹印还真是从神启碑卸下来的一块碑角……
赵登峰吓了一跳,很快想到了之前翻译稿的一个漏洞:“翦翦,之前我们发现九转龙纹印的材质和神启碑一样,连花纹也相似,所以推断赵白分手是在赵默征服东喀喇刺、获取神启碑之后。但现在已经证明他们是先分手,赵默后得到神启碑了。那么九转龙纹印的出现,是不是说明赵默和白见翔后来还有交流,再加上白见翔的书信作为佐证,说不定史书记载的白国亡国时间有错误?”
白翦翦被他一提醒,回忆起九转龙纹印,忽然想通了一些关窍。
之前的金山传说也提到过,赵默思念妻子,因此修建起光照日月的黄金之城,还把藏宝图送给远方的爱妻。九转龙纹印就和传说中的宝藏颇有关系。如果当时白国已经覆灭,白见翔过世,赵默的行为就无法解释了。
那么——要么是当时白见翔没有死,赵默送去的宝藏图和神启碑一角,那都是他爱情的证明。要么,白见翔的确死了,但赵默因为山河阻隔,没能及时知道……
这想法令她有些痛苦。
正在惆怅的当儿,赵登峰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居然是安德烈方打来的国际长途。这鸟人难道又有啥状况?
赵登峰一想到安德烈方就头疼,不过看在同生共死过一场,悻悻然接听电话:“老方,你伤好了?”
“你个老乌鸦,怎么就指望我还不好?”安德烈方嘿嘿一笑:“你赶紧来吉尔吉斯斯坦吧。我有重大发现!再不来就没你的事儿了!”
赵登峰吓了一跳,心里直嘀咕,犹豫着没想好怎么答,转头问白翦翦的意思。
白翦翦想着当初又是枪战又是FBI克列勃的阵仗就头疼,顺手要过电话,笑嘻嘻说:“安德烈,有什么发现你自己独享得了,我们可不想再来中亚。”
安德烈一听,诱惑无效,这下也有点急了:“你们还是来吧,王城!我大概找到西丹迁都之后的真正王城了!你不想看赵默的遗迹……”他大概心情激动,最后一句声调都有点失常了。
白翦翦有点心动,犹豫一会还是坚定信心:“不看了。”赵登峰急了,捂着电话问白翦翦:“为啥不去啊?我们找了那么久的西丹王城——”
白翦翦摇头:“安德烈自己找到王城,什么好处都可以独得,为何巴巴打国际长途求我们去分享?一定有问题。”
赵登峰觉得有理,可一想到西丹王城就忍不住狗血附体,激动起来,嘀嘀咕咕说:“可这辈子也许我们就这个机会找到赵默的遗迹了,翦翦……”
白翦翦见他带着渴望和焦急的眼神,心里一软,取过电话再问安德烈方:“安德烈,你需要我们帮忙是吧?不说清楚,不拿出诚意,我没法同意。”
安德烈被她一口道破心思,尴尬一笑:“我最近在西班牙国家图书馆弄到了一份资料,里面居然提到了吉尔吉斯斯坦那个大宝藏的传说,还有份奇怪的羊皮古卷影印本——我怎么看都和你们那个金匣书的文字差不多,是西丹古文字啊!我越看越像赵默的亲笔!”
赵登峰在一边偷听,顿时恍然。原来,安德烈自己没法翻译西丹古文资料,所以想借助自己二人,一起利用那份文件确定王城方位。
“来自西班牙国家图书馆的羊皮古卷?西丹人的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哪里?”白翦翦怀疑地问。
安德烈嘿嘿一笑:“我不知道,但我早就怀疑西班牙有人知道西丹古国的秘密。别忘了,当初哥伦布给西班牙女王写信,就是声称要联合东方的古尔汗弘扬基督教。就连葡萄牙人当年发动大规模航海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传说中的长老王赵约翰。结果长老王没找到,古尔汗也没影子,反倒开辟了大航海时代,带出了惊天动地的地理大发现,弄出大片大片的殖民地。哥伦布为何对寻找长老王和古尔汗这么孜孜不倦?光是为了传教,未必吧。我怀疑哥伦布听过西丹宝藏的传说。而且当初哥伦布不是第一个发现美洲大陆的人嘛?尼玛镇的摩杰教徒却拥有一块来自南美洲的巨大碎邪金,你们说,这些事情会不会有点关连?现在,这么好的机会来了,你们两位真的不想把西丹古国的研究彻底做清楚?”
这番话煽动性十足,这下赵登峰好奇心一起来,怎么也压不住了,就差哭着喊着求白翦翦点头。白翦翦一看这衰人已经磨拳擦掌没法挨的光景,只好苦笑着同意了。
白翦翦是个精明妞儿,答应是答应了,还是和安德烈方讨价还价了一番,让老方先打来足额的路费和劳务费做保障,这才挂了电话。赵登峰见她抄着一口半生不熟俄语和安德烈方侃价侃得风生水起,忍不住嘿嘿直笑,觉得这个老婆真是十万马力七大神力拽到家了,可再完美也是他赵登峰这衰人的老婆,所以可见他赵登峰才是最拽的拽人。
两人计议停当,向老章告辞。老章见他们去意匆匆,一时好奇,问两人的动态。赵登峰是个大嘴巴,顺口就说了出来:“我们还要回吉尔吉斯斯坦找西丹王城。”
老章倒是没什么,一边的张健听得激动了,一下子跳起来:“赵哥,带我一起去吧?我也会俄语!”
赵登峰瞥了他的缺牙一眼,嘿嘿笑:“你去干啥?”心想老子傻叉了才会又让你敲我两扳手。
张健猜到他意思,脸一红说:“我保证不添乱!赵哥你想找王城是吧?我也想。再说我做了这么久的导游,论起新疆和中亚的习俗,怕是我比你们还熟。我也有用的,带着我吧!”
白翦翦听得有点心动,笑着看他:“不过这次你可要收好扳手。”
张健赶紧赔笑:“这还没被赵哥揍扁么?我再不敢了。”
老章听得莫名其妙,忽然说:“大娃,我早就觉得你和两个客人的表情奇奇怪怪的,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这下三人只好承认,张健把之前在孟不拉克遇到赵白二人的经历说了,更说起那神秘的猎狼人救命之事。老章听得微微色变,连连叹道:“原来如此。猎狼人,如果真是他救了你们……这天下的事儿也太巧了。大娃,你一门心思想追什么西丹王城,你却不知道,这猎狼人虽然英雄了得,就是死于西丹传说。你,唉,还是别去凑热闹了。”
这下赵登峰等人都大吃一惊,赶紧问老章是怎么回事。
老章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恍惚,说了一段掌故。
猎狼人的传说虽然盛行于孟不拉克草原,现在的人多数不知道他名字来历。其实,此人名叫恩图,是1951年新疆农垦兵团通报表彰的猎狼英雄。当时草原上狼患严重,他可立了大功劳,听说连王震将军都亲自接见过他的,很是个人物。当年老章还是个高中生,在额敏县的全县表彰大会上见过这人一次,现在都记得他披着大红花的样子,身后的狼皮堆了小山那么高,那是相当的神气。可惜这么条好汉,死得不明不白。
恩图的死亡,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最施虐时候的事情。当时内地的日子十分难过,大批人流落到新疆,但新疆也不是那么好过的。新疆不少地方有西丹王城的传说,都知道那里伴着一个举世无双的大宝藏,谁找到就发财啦。恩图家里大约有什么外国关系,对这个宝藏的下落自觉十分有心得。他大概是穷怕了,居然打起传说中西丹王城的主意。大队书记听说他要走的风声,连夜带人来捉他。恩图骑了一匹马,星夜朝着吉尔吉斯斯坦方向过去了。想不到就在当天夜里遇到了狼群,可怜他杀了一辈子的狼,这次却没能从狼嘴里逃出性命,事后连尸体都找不全。
张健听得有些变色,勉强干笑说:“爹,我只是想看看,不会轻举妄动的,你别担心。”
老章只是摇头叹气:“不成,我总觉得这西丹传说透着邪门。光是我做了几十年的梦已经很寒碜人了,连恩图这样的好汉,也为了西丹传说死得不明不白。你说,恩图一辈子杀狼就没失手过,他是最有经验的,闻得出风中的狼味道,遇到大批狼群自然会躲避。他的马又快,道路也熟悉,狼都没他灵光。怎么就那次凑巧,被狼群围攻,愣是给咬死了。我当时就疑心这别是什么诅咒作怪……唉,你还没恩图的本事,不要去了。”
张健脸色发绿,犹豫着还想说服父亲,老章揉着眉头说:“大娃,你还不信。我再给你说个人,也是无比了得,后来死于非命,我总疑心他是坏在西丹传说上头了。”
“谁?”这次连赵登峰也忍不住开口了。
老章说:“小赵,我记得你提到过巴布扎布,是吧?”
白翦翦大惊插口:“章老师,难道你和他有啥干系……”忽然想起来,老章早年在内蒙古做过知青,他还真有机会接触到巴布扎布的遗迹。
老章古古怪怪一笑:“你以为我的神启碑是怎么来的。”
原来,章老的确是在喀什挖到的神启碑,不过在见到它之前,其实他已经在内蒙古听说过巴布扎布很多传说,特意下了一番功夫寻找神启碑。
巴布扎布少年时候到处游玩,在喀什挖出过一块神秘的石碑,一个算命的给他说,那块石碑带着古代一个大皇帝的诅咒和力量,可以给他二十年的运气,飞黄腾达,但一过二十年他就要坏事,甚至还会祸及后人。巴布扎布大笑说:就算要坏事,也要先飞黄腾达了再说。结果,他果然成了威风八面的蒙古第一强人,但多行不义,最后暴毙张家口。他的儿子甘珠尔记得父亲的吩咐,害怕果然是神启碑惹事,特意派人不远万里把神启碑依然埋回了喀什。章老一向对这种民间传说很有兴趣,多少也惦记着西丹传说中的大宝藏,被下放劳动的时候,专门托人情去的喀什,结果还真让他找到了这玩意。章老取得神启碑,本来还颇有一番雄心,知道猎狼人恩图和巴布扎布的死亡之后就有点泄气了。再加上他妻子生张健的时候难产而死,自己也一直陷于幻觉和噩梦,从此就对神启碑死了心,一门心思只写写关于雪山和喀什的小说算了。他一听儿子也想去寻找西丹王城,顿时想起古老的诅咒之说,害怕起来,苦劝不已。
赵登峰听得有些惊心,和白翦翦对看一眼。白翦翦沉吟着说:“什么鬼神诅咒之说,终归虚妄。我倒不信那个。如果神启碑真的会给人带来奇特的命运,我猜是电气石的弱电性长期影响人的大脑电波的结果,那可能有些微妙的作用吧……”
赵登峰也承认神启碑的弱电性可能会影响思维,不过他对巴布扎布等人的噩运还是有些疑惑:“如果神启碑和西丹传说会给人噩运,为什么摩杰人那么几百年下来也没事,而且孟布拉克和喀什听说过西丹传说的人那么多,也没见得个个都出事啊……巴布扎布等人的坏运气,另有缘故吧?”
他说着,心里困惑,走到神启碑面前,忍不住反复抚摩这斑驳神秘的石碑。
神启碑默默如昔,自然什么也不会回答他。赵登峰忽然注意到碑侧一行模糊的字迹,失声说:“翦翦,这里有字。”
那是一行久远模糊的文字,居然是中文的,粗看和花样纹理差不多,一点不打眼,是以这么久也没被发现。白翦翦过来费力地辨认了一会,面色微变,幽幽道:“神碑如镜,昭昭此心,奸佞见凶,志士见仁。”
赵登峰一震:“是这样?”巴布扎布当年组织蒙古‘勤王复国军’,妄图把内蒙古从中国分裂出去,说他一声奸佞决计不错。难道,神启碑就算真有诅咒,也是对着背叛祖国的人……
他一说这猜测,众人都默然了,看着眼前古老的残碑只觉感慨万千。赵登峰甚至想,赵默虽然自立一国,他的内心还是当自己是个白国男儿吧。这行小字是中文,也许并非赵默那时代留下来的,却无疑遵守了他的意志。不知道这石碑又见证了什么恩怨情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