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群臣齐聚,我让王飙把白国发生的事情缓缓说了,便问众人:“白国是朕与诸君的故国,如今有大难,朕有心带兵营救。诸君以为如何?”
我心里清楚,如果不先把这一层意思说出来,群臣定会争执不下。来自中原、漠北、西域的不同部族,对于白国的感情实在是天差地别。如杨铁晟等人一定主张死战,坚昆和东关宗冕有灭族大仇,早就巴不得杀回去,那也不必说了。但奇阿、摩杰等人对白国实在无甚情意,要他们为白国拼命,只怕未必诚心。东西喀喇刺之王易拉卡瓦、马木合之辈,貌恭而不心服。
今天处置得当,那就是救国存亡的壮举。稍有差错,不免此处根基不保。乱局之中,我并无绝对制胜的把握……
果然,这话一说,群臣哗然。坚昆第一个挺身而出,概然道:“白国昔日对我青托罗盖诸部有生息大德,东关则是我世仇,我们昔日青托罗盖出走的时候就发过誓要打回去的,我王吉刺部的儿郎,都盼着早日杀回家乡。如今薛延陀要灭白国,国家危机之际,正是我等报效之日。陛下,你要打回白国,我坚昆愿第一个带兵出战!”
这番话一说,杨铁晟立刻越众而出,对坚昆一拜,颤声道:“坚昆大人此言,句句犹如出自铁晟肺腑。陛下,我杨铁晟心中,无时无刻不思念故乡。我,我本道陛下安心西域,忘怀了故国。天可怜见,原来陛下心中一直记着白国……我……我……总之,此番出兵,我愿做前锋!”
他语无伦次说完这番话,口气竟然有些哽咽。想是他一想到可以回到白国,竟是情难自禁。
杨铁晟这一哭,小固城旧部纷纷跪下,词气慷慨激烈,一个个争着请战。我看得心有所感:如果我接到白见翔求援,不是立刻决定回兵相救,只怕大失群臣之心。这一步纵然艰难,也是势在必行。
一片群情沸腾之中,我冷眼注意观察西域诸臣的表情。马木合和易拉卡瓦固然是沉吟不语,就连奇阿也神态凝重。我知道自己猜测得不错,故意问:“奇阿将军,你是寡人妹夫,更是政务奇才。此次朕御驾出征,朕有心以你为监国留守喀什,不知你意下如何?”
奇阿一怔,伏地禀道:“臣若是野心勃勃之辈,自当欣然同意。可陛下对臣恩深义重,不以臣部族卑弱,许以婚姻,委以重任,臣不能愧对陛下。今日纵然逆拂圣意也要直谏。”
这话说的十分犀利大胆,我心头一跳,喝道:“卿有何意见,但说无妨。”
奇阿又是一礼谢恩,这才不慌不忙道:“陛下若出倾国之兵御驾亲征,只怕……喀什不稳。东西喀喇刺尚有不服王化的顽劣之辈,一旦我军重兵离开喀什,他们只怕早晚造反。高昌、回鹘等国,其实也是首鼠两端。更有西方的塞尔柱突厥之王桑贾尔苏丹,早就对我西丹帝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一旦西丹后方不稳,陛下腹背受敌,谈何回救白国?更怕这些人与东关薛延陀形成东西响应、南北贯穿之局,届时陛下纵然盖世英雄,恐怕也回天无力。奇阿若有心裂土分封,自然可以从中取事。若一心尽忠陛下,恐百死不足以平乱!此中凶险,还请陛下三思!”
他这番话词气凌厉之极,更兼声若雷霆,一字字在朝堂上炸响,就连最慷慨激烈的小固城旧部也听得面目变色。
这番话的道理,我心里也想过无数次,却难得他说得如此清楚凌厉,不禁听得暗暗点头。奇阿会如此劝谏,可算忠心难得。只是,连身为西域部族之王的奇阿都如此开口了,方逸柳为什么还一言不发?
正在想着,方逸柳却已微笑着走了出来:“奇阿将军此言甚是。不过,陛下出身白国,若不能救亡,不但折损陛下人望,更恐东关人趁机西征,届时难免一战。我们一路向西,躲避东关数年,如今立国喀什,也算羽翼丰满,如果再一昧避战,只怕……不但冷了壮士豪杰之心,天下人更以为陛下恐惧东关薛延陀,只敢西征回避!”
这话一说,我不禁双拳一紧,霍然看向方逸柳。
奇阿闻言面色一变,喝道:“方将军,你要做误国第一妄臣吗?”
方逸柳被奇阿痛骂,仍然笑容悠闲,倒是被我看得微微低头。我这才问:“那么,方卿的意思呢?”
方逸柳满面笑容道:“所以,微臣愿代陛下出征,此去三军用命,务求痛击东关人。陛下身为天子,不宜轻易出征,还请坐镇喀什,稳定大局为上。”
我和他是多年搭档,他无疑是最明白我的人,这番话说得更是合情合理,十分妥帖。群臣一听,纷纷点头,都说方将军说得甚是。奇阿松了口气,脸上微现笑容。我见他如此真心为我西丹国着急,也觉得欣慰。
方逸柳见状,一拜道:“既然大家都说好,还请陛下下旨,微臣必当全力死战。”
我摇摇头,沉声道:“方将军,我是要下旨,却不是要你出征。我会亲征,你和奇阿一起镇守喀什。”
这个决定令方逸柳十分震撼,他忍不住踉跄了一下,失声说:“陛下,大丈夫处世,儿女情长只在其次,大局为重。”
我脸上一热,知道他所谓儿女情长说的是我不能割舍危险中的白见翔。可他不明白,此次亲征白国,也是我对自己的一个交代。我在青托罗盖祭天发过的誓言,那是要算数的。
还没来得及对方逸柳说什么,摩杰忽然闯上来,大叫道:“陛下不可!”这位昔日的西域名医,早就成为我的心腹,我对他信之重之,想不到这时候连他也阻拦我。
摩杰见我并无特别反应,一下子涨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陛下,你别忘记,你是身负天命的人,是天神的使者,是我摩杰教的创教神明,西域各部得你维护,不受西边强国欺负,无不把你敬若天神。你、你若抛下我们去了白国,好教我数万教众无依无靠,如何活下去?”
他说得急了,顿时声泪俱下,十分激切。我连忙安抚,并示意内侍扶持他坐到一边,心下吃惊:摩杰这样子,竟是发自内心把我当作神明了。他明明知道那是我们为了征服西域造出来的神话啊,倒是什么时候开始,连摩杰自己也相信了这神明之说?也许,他们对天神的信奉,其实是对乱世活命的渴盼吧。
杨铁晟本来就有些看不惯摩杰装神弄鬼,闻言冷冷道:“难道西域人的命是命,我白国人的命就不是命?陛下这次是营救故国,是英雄之举,你不但不竭力辅佐,还如此妄言。扰乱军心,那就是杀剐的大罪!”
这话说得十分不妥,只怕西域各部听了都要多心。我心里暗叫不好,却见奇阿一下子挺身而起,喝道:“无论西域人,白国人,都是陛下子民。杨将军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杨铁晟涨红了脸,他本来口才就不好,被奇阿一逼,更是磕磕巴巴。
就在不可开交,连呼尔纳也站了出来,迟迟疑疑地说:“纵然是白国人,陛下这一路西征,沿途白国将士战死者不下三万,大伙儿好容易在西域立国,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一杀回去,只怕……又是流离颠沛……陛下,你当年就不能狠心废了白铁绎自立,现在回去,还不是要听他的?他向来就是瞎指挥,咱们将士拼死拼活,难道就是去为这昏君送死的?陛下,三思啊!”
当一个人的生死承担着数十万人的希望……我,该当如何?
我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有远方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激烈,那是白国的呼喊,是故乡的呻吟,也是她的血与泪。我的家国,我的妻子……
我渴望建立霸业,虎视天下,可我最初的梦想,不过是做个保家卫国的英雄豪杰。如今故国正在血与沙之中做最绝望的挣扎颤抖,我,如何能远离?
心里一阵刀割似的痛苦,我艰难地站直身体,缓缓道:“诸位,不要争了。你们都是为了西丹强盛,我也明白。但此番若对白国见死不救,我赵默,有何面目对天下称雄?”
也许这样很傻,甚至错过了称雄西域的好时机,反倒把自己带入险境……那就最后做一次傻子吧。人生一世,若是全然无情全然算计,活得又有何趣味?
当下颁旨,令赵雪生见过群臣,并册立太子,以方逸柳为太子少保,加一等勇国公,统摄五万大军,留守喀什,并以奇阿为方逸柳副手,共商朝政大局。我自带七万兵马回征白国,以坚昆为副帅,呼尔纳、杨铁晟为左右前锋,三日后祭天出发。
我原本就料想这次东征绝不顺利,但没想到如此不顺。
尽管有充分的粮草准备,天威还是令我的军队遭遇重大挫折。大军穿越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时候,遇到了大漠上最可怕的黑风暴。我不断发号施令约束士兵,大军全力开动,躲避风沙。可就是这样,仍然不时有人被狂风卷飞刮倒。天威咆哮之际,每个人都在颤抖,我拼命呼喝约束士兵,可我的声音在这无穷无尽的狂风中显得那么渺小可笑……
风力越来越大,到后来整个天地间都充满着愤怒巨人咆哮一般的轰响,纵然是大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多少人在发抖,不知道多少人在哭泣,更有人绝望地号叫:“陛下,陛下,你是神啊,快停止这风暴吧!”
被众人惊恐迷惘的目光死死看着,我觉得一身的血都涌上脸,苦涩和迷茫令我几乎不能自持。我,哪里是什么天神?那是个凝聚人心的谎话,可偏偏每个人都信了。我做了他们的神,可谁是我的神明?
风沙更狂,猛地,黑风下压,随着一道惨叫破空而起,不远处有战士和骏马一起被卷上天空,轰然直冲而上。那惨叫摇曳而去,很快模糊在一片毁天灭地的混沌之中。
这是天威,盖世英雄也不能抵挡的天威。
恐惧的士兵顿时有些失控,刚才那哭嚎的士兵声音更加惨烈:“陛下,你骗了我们,你不是神!我们都要死了!要死了!”
在那个刹那,我忽然觉得有些怀疑:我,真的是神明所钟吗?为何向来所向无敌,独有一东行就如此苍天震怒?我舍弃一切万里归国,为何天也不容我?
天意,人心?人心,天意?何处是我的去处?
这个软弱的思绪很快被我压了下去。我恶狠狠地想,天算什么?我就是天!沙漠算什么,我能从这大沙漠过来,自然也能回去!
愤怒激狂之下,我霍然拔出黄金弯月刀,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划出一道金色霹雳,猛地一下子砍飞了那胆怯兵士的人头:“全都安静!”
这一下子令激狂的士兵微微一静,我趁机大喝:“坚昆,呼尔纳,立刻列队!”
两人一路摸爬着勉强奔到我身边:“陛下请吩咐!”
狂风灌嘴,我死命忍住咳嗽,厉声道:“你们分别调动左军、右军,就地停驻,所有军队战马紧紧挨在一起,抱团站立。”说到这里,正好一个士兵被狂风刮得飞了出来,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脚,硬生生将他拖回,风势太狂,我自己也站立不住,连忙腾出另一手死死拽住坚昆的胳膊,勉强稳了下来。
那士兵砰的一下滚落地面,颤声道谢,我示意他镇定,又接着大吼道:“快!要每个偏将军每数三百声清点一次人手,外圈将士轮换抵御风沙,务必确保最多人活下来!”
坚昆、呼尔纳轰然领命,跌跌撞撞下去指挥军队了。我和众士兵死死抱在一起,眼看风势越来越狂,七万大军在这毁天灭地的狂风沙面前竟是蝼蚁一般渺小。整个军队抱得犹如铁铸,可在狂风中纵然是钢铁也几乎千疮百孔!
狂风犹如永无止境的地狱试炼,我们不知道在风沙中挺立了多久,我们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无星无月,天地漆黑一片,将士们的体力活像流沙一点点消失,酷刑却活像永不结束。
坚昆一边咳嗽一边大吼,镇压威吓每一个人不得动摇。可还是不断有人吓得恐惧崩溃,才一哭出来就被坚昆一刀枭首。这是危急存亡的最后关头,人命危浅,每个人都在指望着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老天!你要灭我吗?你要灭白国?你要我做不得忠臣烈士?你要百万军民都死成劫灰?你要天下苍生都涂炭?你要我妻子亲故身首不全?
我的激愤恐惧狂怒犹如烈火一般猎猎燃烧起来。
黄金弯月刀猛地出鞘,我怒指黑沉沉的长空:“老天,你不能保佑白国,你这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善的老天,留你何用!”
随着怒吼,我运尽平生之力猛地挥刀,黄金弯月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电光,随风直上云霄!
伴随我的咆哮,陡然一声雷电轰隆隆击落!刹那间,天地皆白。
雪一样的电光中,每个人都须发惨白,瞬息间已千年劫灰。太恐惧,连最刚强的坚昆都忍不住发抖了。
焦裂一般疯狂的雷声过后,风声渐渐弱了下去。
坚昆愣了半天,忽然爆发出一声欢呼。
“陛下,你真的是神,沙漠也要听你号令!”他颤抖着跪下,对着我不住磕头。
我筋疲力倦地苦笑。与其让将士们恐惧天威阻挠,我宁可做了这个天神也罢。我是神吗?可我心中已经无法无天了。
平明时分,我下令清点军队,发现一夜之间,我丧了万余人马,另在浮沙中抢救出三百余人。整顿停当,大军继续向东进发。
军队开出数里,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蓝天下黄沙起伏绵延,十分安详宁静,沙漠中特有的黄遏鸟在风中轻声嘀咕着。
谁能想到,这些毫不起眼的平静沙丘之下,埋葬着一万白国好儿郎?我甚至无法分辨哪里是将士们埋骨的地方。可怜他们来时壮怀激烈,都憧憬着回到家乡建功立业,却这么无声无息死在一场异域风沙之中。
不知何时,坚昆带头为死去的战士们唱起了送别的歌谣。
“我的神啊,我的去处是故乡。
家乡明月美,更胜此处青草香。
马蹄踯躅马力伤,我的归路远又长。
苍鹰击翅向长天,鲤鱼欢跃在波浪,
我的神啊,我的灵魂只能在故土守望;
雪山日出雪野彷徨,旅人流浪天涯渺茫。
愿得故乡的白雪,将我身躯永远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