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说:“大哥有所不知,方逸柳手下有个怒马营,马力绝好。呼尔纳他们大军大概会慢慢回来,方逸柳却多半会抓到马木合王,八百里加急送过来,正好赶得上这场登基大典。”
坚昆瞪着我,还有些不信。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大哥和我赌什么?”
坚昆大概死活不信方逸柳真能七日拿下巴拉沙衮还这么快返回,想了一下说:“那就真赌了,我输了,就把我半年的军饷送给元帅,缺的钱我自己填。元帅输了,就多给我半年军饷犒劳将士。”
我听得笑了起来:“好,赌了。”
一个时辰后,我换了皇帝服色,正在对着镜子端详衣冠,外面侍卫匆匆来报:“启禀元帅,方将军的人擒了马木合王候在宫外等待发落!”
坚昆目瞪口呆,我大笑起来:“带到正殿,要他参加我的登基大典!”
坚昆好一阵才回过神,忍不住说:“神,真的神了!这可不是摩杰教的神,简直神得……神得……”他磕磕巴巴了半天,对我竖起大拇指,表示对输出去半年军饷心悦诚服。
他想了想还是有些好奇,找来方逸柳的使者问:“都说那马木合王枭雄无比,到底是如何活捉到的?”
使者呸了一声:“那王八蛋重伤了呼尔纳将军,还砍伤了奇阿和方将军,连回鹘王也挨了他一刀……不过还是被活逮了!”
坚昆吃惊之余,不禁手痒,长吁短叹:“可惜这次怎么就不是我出战,倒想会会这家伙。”我知道他被激发了好胜心,不觉又笑了笑。
这是我第一次对西域强国用出雷霆手段,此战之威大概足以令其他国家掂量一二,暂时不会有人敢来找我军的麻烦。
不过,之前我一直有所顾虑的问题,随着大胜马木合,也慢慢凸现出来。
为了快速在西域扩展,战胜各路强敌,我对各族兵马多是怀柔笼络之策,如拜坚昆为兄长,呼尔纳为弟,以奇阿为妹夫,其实都是巩固人心之策。这一路西征过来,慢慢地我军已经不止是白国人的军队,更有王吉刺、洪吉刺、白鞑靼、葛逻禄、喀喇刺、高昌、回鹘等二十多个部族。这些人昔日国别宗族各自不同,患难之际在一起抗敌还可所向一心,横扫东西喀喇刺王国之后,我军已经能够立足西域,处境略微安稳。我的军民是否相处友好,那可是我需要计较的头等大事。
我之前不想笼络高昌、回鹘等国太过,也不想过于依仗葛逻禄人的兵力,正是有此顾虑。但为了对付西喀喇刺人与东关联兵的威胁,不能不以雷霆之势一举剪除马木合势力。此后如何处置各部关系,却要大费思量了。
我虽有此担心,在大胜马木合之际,颇有踌躇满志之感。人生功业,正当如此。
戴上珠玉冠冕,着黄龙袍,腰间仍然悬着黄金弯月刀,此刻心情却迥然不同之前。整个新帝国的重任,让我觉得沉甸甸地,却又精神焕发。
世界就在我面前,世界必将在我脚下。
我一步步走向宫殿的最高处,群臣对我山呼万岁。人群中,我特别注意到了身着罪囚服装的一个中年汉子,猜想那就是马木合王,于是示意带上上前。
马木合王是个精悍的壮汉,此刻却颇为憔悴颓败,双臂被反缚着。侍卫喝令他跪下,他犹犹豫豫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琢磨到底是下跪还是硬挺。
会这么犹豫的人,自然是怕死的,只要怕死就可以合作。
我微笑着走下阶梯,亲自解开了他的束缚。
“马木合王是名震西域的英雄,朕素来仰慕。朕早就说过,只要马木合王愿意归顺王化,朕愿意厚待。此言至今有效。”
马木合王冷笑一声:“我要是不肯呢?”
我说:“那么用国王之礼风光大葬,允许西喀喇刺国民拜祭纪念。”
马木合王脸色微白,想了一会,有些勉强地说:“我是西喀喇刺之王,不能为人臣下,但求一死。”
我听出这话颇有转机,微微一笑:“马木合老哥,只要你承认我赵默是西域各部的共主,其他一切如前,我会派人作为西喀喇刺总督,你仍然作为汗王统治西喀喇刺,定期纳贡即可。你意下如何?”
马木合王沉默良久,缓缓点头,对我跪下:“参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听他说这一套倒是流利得很,不禁有些吃惊,想起之前那个骈四骊六的战书,问起是何人所写,马木合脸一红,呐呐承认了,原来竟然是他自己的大作。这马木合王少年时候仰慕中土衣冠文物,在中原求学盘桓过,说起来还有些文才。我意外得到这么一个学贯胡汉的人物,倒是颇为惊喜。
转过头,我问侍立一侧的格勒:“我说过,我是会给天山南北各部带来繁荣昌盛的共主,你现在信不信?”
他惊奇迷茫地看了我半天,干脆地跪下了:“信,以后陛下就是我的主人。”
就这样,我在一片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中,登基称帝,国号西丹,记为康国元年。
因为国人兼有白国、王吉刺、喀喇刺、回鹘、高昌、白鞑靼等各大部族,我决定以立国的喀喇刺文字为根基,糅合白国衣冠,由马木合负责制定西丹国文字和职官制度。各部各自尊崇自己风俗习惯,平等相待,各不相扰。国民愿意信奉摩杰教、景教、回教、佛教,各凭自愿,互不争执。并以方逸柳为兵马都元帅,兼西喀喇刺总督,以坚昆为北枢密使,兼东喀喇刺总督,以奇阿为南枢密使;以呼尔纳、摩杰为招讨使和招讨副使,对易拉卡瓦、马木合降封为汗王,各受总督节制;对高昌、回鹘等主动归顺的属国厚有赏赐,并派监国以示管辖。所有属国均需按期纳贡。
这一番忙乱足足持续了几个月,等国事草定,已经是康国二年的春天。
那是一个初春的傍晚,我得到了一份来自遥远东方的意外礼物。
我接见了来自西域几国的使者,本有些疲倦,正支着青玉案揉额头,内侍来报,白国小固城有来使求见。
我吃了一惊,缓缓坐正,吩咐传入。小固城?那是白见翔镇守之地,她一去年余不通音讯,这时候忽然来使,倒是……什么缘故?
这使者一进来,我暗自吃惊。此人满面胡须,风霜憔悴,却不改英武昂然之气,竟然是我昔日一起镇守泰州的同僚王飙。我们本是过命的交情,只是后来我决心西征开国,他却要留下效忠白铁绎,青托罗盖大会避而不见,从此分道扬镳。想不到这次竟然是他亲自从小固城赶来见我。
一方大将万里出行,难道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故?
我的疑惑一闪而过,急忙下座应接他:“王兄!”王飙对我微微一笑,还没开口,背后忽然传出一声小儿嘻笑。
我心下一震,某个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难道……这念头太荒谬也太疯狂,令我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定定神,我勉强说:“王兄,你这是……”
王飙呵呵一笑,小心翼翼解下背上之物,却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孩儿,看上去不够一岁,他被王飙惊醒好梦,手舞足蹈十分烦恼的样子,瞧着甚是可爱。
王飙把那孩儿对着我轻轻抱过来,笑呵呵地说:“好教赵兄弟欢喜,你看这是甚麽——”
我跨前一步,盯着小孩儿粉团似的面孔,心跳猛然疯狂似的加急。这张脸太熟悉了,不用看镜子,我也知道,他长得极像我幼时模样。
“是……公主为我生下的孩子?”我吞了口唾沫,声音还是发干,双手哆嗦着。我怕抖得太厉害抱不稳当,一时竟不敢接过孩子。
不用他回答,我也知道一定是的。想不到,白见翔这匆匆一别,竟然是带着我的孩儿一起离去的。怪不得会是王飙亲自不远万里送来,这个孩子,是我西丹帝国唯一的继承者,干系巨大,白见翔自然不能容丝毫出错。
原来那时候她已经身怀六甲,还双目失明,可还是不顾一切走了……
王飙喜滋滋点头,我却活像听不太清楚似的,耳朵嗡嗡作响,极度的欢喜和痛苦令我有些不能自持。
木了半天,我才听到王飙在说甚麽。
“公主说,孩子的名字要父亲取,所以小公子至今只有乳名,他是公主大雪天在甘凉道上生下来的,叫雪生。如今这孩子总算见到了爹,真是可喜可贺,赵兄弟可要好生给他取个响亮的大名啊。”
我默默点头,一声不吭抱过雪生,亲了亲小孩儿发红的脸蛋。
这孩儿本来还眉开眼笑,被我胡子一戳,忽然哇哇大哭起来。我手忙脚乱一阵胡哄,眼看雪生哭得越发厉害了,正在没做手脚处,还是王飙帮我哄得小孩儿睡了过去。
王飙笑道:“看你,还不够三十岁,留这么部大胡子做甚么,搞得小孩儿一见到你就哭。”
我微微一笑:“立国未久,军务繁忙,顾不上门面了。”
王飙本来还喜滋滋地,听着这句“立国未久”,脸色顿时微微一沉,顿时不做声了。
我原知道他是忠于白铁绎的死硬性子,听到我说甚么立国开疆的言语,心里一定不好受。我和他虽然是故友,这时候我是西丹君王,他是故国大臣,倒显得有些尴尬了。见他沉吟,料想一定还是想劝说我回心转意。
果然王飙道:“赵兄弟,我这次来可不光是为你送来儿子。”
我心想果然如此,于是点点头:“王兄是为崇文公主做说客吗?”
王飙沉吟道:“公主很是思念于你,在军中也每每以赵兄弟的事迹激励士气。就连小固城的主帅还是以你的名义,公主自己只做副帅。她总是说,小固城能力抗东关至今,只因赵兄弟威名尚在,把一切功劳系于你名下,你仍然是白国万民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就在陛下面前,公主也为你诸多美言,劝得陛下赦免了你一切罪名,如今你仍然当着白国太师之职。赵兄弟啊赵兄弟,这番君王之恩,故国之情,夫妻之义,难道你无动于衷吗?”
我一声不吭听着,心里煎熬得很。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怎么可能还回去做白国太师……白见翔啊白见翔,你既然无情过了,又何必多情。若要多情,当初为何不肯为我留在叶密立?
我太清楚,她心中,最重要的永远不是我,是白国。
我出神良久,淡淡一叹:“王兄,公主是不是还有甚么书信要给我?”白见翔也该清楚,王飙的口才不可能令我回头。不知道她在信中又说了些什么?
王飙见我神色淡然,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忽然笑道:“看来我毕竟高看了你。做西丹皇帝,自然胜过做岌岌可危的白国大臣,是吧?”
我心中刺痛,但无心自辨,只说:“她的信呢?”
王飙冷笑一会,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我,看我的眼神变得颇为不屑。
白见翔说的很简单,小固城几次打退东关宗冕和纽录王女的轮番进攻,眼下形势尚可支撑。白铁绎在镇州也还算安好。但军中没有得意大将,恐不能长久,所以请王飙把孩子带到西域。万一小固城有殉国之日,也好留下小孩儿性命。
她也说,风闻薛延陀今年秋天即将对小固城御驾亲征,白国生死在此一局。如果我记着故国情意,有心共赴国难,不妨把孩儿托付给方逸柳,自己回国共抗东关大军。
这封信令我的手几乎无法拿稳,木了良久,我沉重地坐在虎皮交椅上。我很清楚知道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要我回去,信上的言语不过是手段之一,但还是感到很难忍受。
这些话纵然是手段,可也是事实。白见翔如此心高气傲的女子,要不是白国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不会说出这样绝望的话。如果可以独力承担,她只怕死也不会对我这么个“负心人”开口求救。要不是局势无奈,她甚至不会让我知道雪生的存在吧?
终于,我的帝王霸业和故国危亡成了无法两全的一个局,我必须选择。
我活像一尊石像,一直坐在椅子上,王飙的耐性也真是好,一直不作声,等着我的决定。
纵然我不顾一切回去,白铁绎也不会信任我。等待我的只怕是一场杀身之祸。
更何况,我若回师,各怀疑心的各部领袖会不会趁机作乱?才建立的西丹帝国会不会分崩离析?我带回去的白国军民会不会死于国难,再无幸类?此事非同小可。今日之西丹,并非白国人一族之西丹,更有漠北草原、天山南北各部的一份。我的任何决定,都要对得起所有的人。
可我若不回去,难道要我坐视祖国沉沦铁蹄、亲族死于非命?我就算能做西域霸主,又有何面目傲视天下英雄?方逸柳等西征大将又将如何看待我这个不顾故国的主帅?跟随我跋涉万里的白国军民又将如何看待我这个避战东关的君王?群情汹涌之下,我自己又将如何觍颜求活?
各种激烈的念头在我心中委决不下,平生所有的壮志与失意,刹那间都如洪流一般汹涌而过。
我辈英雄豪杰处世,不求封妻萌子,只求庇护天下,可这个大英雄何其之难为……
不知过了多久,雪生的啼哭惊破了我的思绪,我慢慢站起来,这才觉得双脚发麻。
王飙铁石般的脸微微一动,沉声道:“那么,阁下意欲如何?”
“立即召集各部领袖,商议如何协助白国防御东关王薛延陀。王将军,你放心,白国是我父母之邦,赵默不是忘本之人,更不会袖手旁观。”
王飙憔悴的脸上闪耀着惊喜,他忽然对我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我为白国多谢阁下!”说着狠狠一个头磕下去。
我大吃一惊,连忙把他扶住,一叹道:“王兄,你这是要折杀我么?”这才发现他一手都是汗水,显然之前对能不能说服我毫无信心。
王飙眼中泪光闪烁,这铁打一般的汉子,此刻竟然心绪难平,半天说:“我这三拜不为自己,是为白国。请阁下务必受我大礼!”
王飙是武人,纵有心计也是十分简单直爽的,这三个头磕下去,他大概是急于坐实我不能再退后。我清楚他的心思,为让他安心,只好由得他狠狠叩头三下。王飙磕得一额头都是血,脸上却是笑逐颜开。
小小的雪生自顾坐在一边玩耍,这时候似乎也被我们的言语惊动了,揉揉眼睛,好奇地看看我又看看王飙,忽然格格一笑。
我有些意外,这孩子竟然丝毫也不怕血,难道是个天生的战将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