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吉普车蹦蹦跳跳开在满是碎石头的山路上,沿途都是皑皑雪山,虽然是酷热的季节,也并不融化。偶然看到成片的村庄,村口一律是成排的白杨树,树叶在阳光下发出绿腊般的光亮,路边开着大蓬大蓬的的野花,紫色、黄色、白色,在风中摇曳生姿。
白翦翦看着眼前的异国风光,感叹地说:“真美。”
不过却没人顾得上理会她,安德烈只管闭目养神,赵登峰忙着摆弄他的金匣书翻译稿。对牛弹琴……多愁善感的女考古队员不禁遗憾地叹了口气。
她忽然有点淡淡惆怅:怎么就稀里糊涂和这个五大三粗的赵登峰鬼混上了。这家伙不但不解风情,简直就是木头一根。
“如果这样,赵默还算有情有义,他出走西征的时候还是带着白见翔一起的。”赵登峰折腾一阵子,忽然松口气,一边整理乱糟糟的翻译稿,一边自言自语。
白翦翦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噗哧一笑:“你这家伙,怎么一幅如蒙大赦的口气?当初做负心人的又不是你。”
赵登峰一瞪眼,特认真地说:“可保不准那家伙是我前世啊。我这辈子对得起你,上辈子也要对得起你嘛。”
白翦翦楞了楞,见这混人又开始犯混了,一时间无话可说,心里居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滋味。
连表白的情话都说得这么混,也只有赵登峰才办得到了……可她为什么忍不住淡淡喜悦呢?连之前那点淡淡惆怅也烟消云散。
赵登峰见她若有所思,样子意外地清秀柔弱,忽然有点心痒痒的。正在胡思乱想,冷不防吉普车不知道压到什么石头上面,使劲儿蹦达了一下。赵登峰正好脑袋撞倒车窗顶,顿时脑门一黑,痛得嗷嗷直叫。
几乎与此同时,吉普车轮胎一歪,发出噗地一声,分明是漏了气。
安德烈的助手诅咒一声,跳下去检查车况,很快就说:“妈的,爆胎了!”
之前就被北天山的烈日晒得爆了一只轮胎,还没来得及修理更换,这下又坏了一只,连备胎也没有了。众人大叫倒霉,还好附近不远处就有个小村落。安德烈估摸着村里或许有能修车的,打算下去找找。赵登峰怕他临时搞出飞机,拖上白翦翦,自告奋勇陪他一起去。
跑到村里一问,也是安德烈运气好,还真找到了一个小修车铺子。花白胡子老修理匠是个老维吾尔人,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笑着说:“这一带的石头又硬又扎,过车很容易爆胎。我家这新修的小楼就是修车盖起来的。”
安德烈一听,感情这修车都发达了,可见这一路上还真没好事。他呸了一声自认倒霉,拜托修理匠把两个坏掉的轮胎都换一下。
修理匠答应着,忙活去了,要孙女出来招呼客人。这小姑娘生了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十分俊俏,见了人就嘻嘻笑,还给几人倒了自家做的冰镇杏皮水。
这是当地的一种小吃,用杏子榨汁做成,加一点冰渣子,夏天喝起来十分解暑顺气。赵登峰是个馋鬼,一喝觉得冰凉清爽,比什么可乐汽水顺吞多了,立马赞不绝口。
小姑娘被他夸了手艺,红着脸说:“客人,那你们坐在阴凉地,我再给你们倒几杯来。”赵登峰本来还想假惺惺客气一下,也是口渴得很了,厚着脸皮答应。小姑娘示意他们坐到房前一块大石头上,微微一笑,头上小方巾一飘一飘地,蹦进房去端杏皮水了。
她大概是现做,叮叮当当弄了好一会没出来。赵登峰等得无聊,低头看着地上出神。忽然听白翦翦说:“咦?这石头有花纹?”
赵登峰“啊”地一声,一下子跳了起来。安德烈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查看。
一见之下,赵登峰不禁心头狂跳。石板上面刻着一个镶嵌铜钱的骷髅头,旁边是西丹文字。那熟悉的纹路字迹,实在是做梦也背得出来。
那写的是——天佑崇文,百战不殆!
赵登峰失声叫了起来:“这里就是塔尔迪布拉克?”激动之下,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了!安德烈也是惊得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难道,就这么容易找到了赵行简偶遇的拓碑?
白翦翦慢慢蹲下身子,用微微哆嗦的手指摸了摸那石板,忽然摇头,轻叹一声:“不对。这石刻还看得出刀痕,腐蚀也不严重——大不了百来年历史。”
两人大失所望,可也一阵迷惑。如果这石板只有不到百年历史,怎么会刻上十一世纪西丹皇帝对妻子的秘密祝愿?
小姑娘被他们的大呼小叫惊动,一溜烟跑了出来,睁着大眼睛问:“客人,怎么啦?”
安德烈心里一动,沉吟着问:“小妹妹,这个石板……你知道有啥故事没有?”
小女孩被问傻了,嗫嚅一会,只会羞怯地笑着摇头。赵登峰等人正在失望,老修理匠收拾好了轮胎,乐呵呵过来:“古丽,你在和客人说啥呐?”
古丽甜甜一笑,抬头说:“客人觉得这个石板很有趣呢。爷爷,这石板有故事吗?古丽也要听……”
老修理匠一震,看了几人一眼,神色古怪。
赵登峰忽然有个预感,有戏。于是一边把修理费递过去,一边试探着问:“老大爷,这个石板的纹路很有意思,还刻着人头和铜钱,是不是有啥掌故?”
老修理匠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几位客人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又问到这个,莫非又是摩杰教的后人?不过真对不住啊,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石板的主人早就过世了,我是问他亲戚家买的这个房子。买卖合同我都还收着呢,可别找我麻烦,我真的不是——”
赵登峰一听,这都哪跟哪儿的事,感情这老修理匠误会了。不过什么摩杰教、什么石板的主人,听起来倒是有些说法……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小固城救了赵默的西域医生正是叫摩杰,那人似乎是个景教徒,怎么搞出了什么摩杰教?
白翦翦连忙解释了一番,又特意厚厚加了一笔小费,老修理匠的戒备才松懈一点。赵登峰趁机问起摩杰教和这石板的来历。
老修理匠犹豫半天,才简单地说:“这一带山村住的人,很多是东干人和鞑靼人的混血,以前都信摩杰教的。其中特别有知识的叫做大甫,能够通晓过去、预感未来,化解灾难。据说,他们的力量来自这种石碑,叫做神启碑。大甫每天要对着石碑冥想,获得神的启示。所以每个大甫的住处门口都会立这样一个碑。不过,吉尔吉斯斯坦后来并入社会主义苏联之后,这摩杰教就逐渐不行了,活在世上的大甫也越来越少。住在这里的大甫已经过世几十年了,那时候是40年代,我还是个小后生呢,才从新疆逃荒过来的。接手这个宅子之后,我也不会用石碑,所以它就这么荒废了。至于摩杰教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不会和我这样的外人说。”
这番话听得赵白两人固然晕乎乎,连安德烈都有些迷茫。这莫名其妙的摩杰教,真是闻所未闻的产物,偏偏又和赵默的随行军医一个名字,教中所用的神启碑还带着西丹铭文,要说它和西丹皇帝没有关系,恐怕谁也不信。
看来神启碑有很多块了。想必,当初赵行简在塔尔迪布拉克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石碑吧。只是这石碑怎么看也不打眼,为何是摩杰教的神物?
赵登峰想了半天,央求老修理匠:“大爷,能不能带我们去见一个活的大甫?我们愿意给你报酬。”
老修理匠一听有钱,倒是高兴了一下,随即还是摇头:“还真不好找。要不,你试试看朝着塔尔迪布拉克左岸方向去找,那一带比较闭塞,可能还有摩杰教的残余。反正,你们在村口看到有神启碑的,就可以问问啦。听说有块神启碑是万碑之母,被称作第一神启碑,你们可以找一下。不过,摩杰教徒都很勇猛,愿真主保佑你们好运……”
赵登峰一听,又是这个塔尔迪布拉克,想起之前殷颖的话,倒是心头一动,试探着问:“老大爷,莫非塔尔迪布拉克是那个什么摩杰教的大本营?”说着又塞了点钱到他手上。
老修理匠本来听得面色一变,看在钱的份上倒是客气了不少,叹气说:“什么大本营我可不知道。不过当地有个传说,他们自称是异教战神的子孙,当地有块神启碑就是上古时代战神留下的遗迹,所以神的后代会一直守护它,并且在其它地方模仿着做了很多类似的神启碑,纪念神的降临。所以,如果别的地方找不到摩杰教徒,塔尔迪布拉克应该能找到。有人说第一神启碑就来自塔尔迪布拉克呐。”
安德烈和赵登峰听得骇笑不已。从老人的话推测,这个留下神启碑的异教战神,不是赵默才怪。
想不到隔了万里,这位当年的白国太师、后来的西丹皇帝,居然莫名其妙变成了什么上古战神。大概一些宗教图腾就是这么在传说中不断神秘化的吧。
谢过老修理匠,赵登峰正要告辞,老修理匠犹豫了一下,说:“客人,你很快要回中国吧?”
赵登峰点头称是,老修理匠呵呵笑着说:“我很多年没回新疆了,也不知道家乡怎么样。我老家是新疆额敏县的,住在额敏河边的孟不拉克草原上。家里还有个妹妹,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走的时候她刚生个儿子,名叫恩图。如果有机会,请客人帮我带个平安口信吧。”
赵登峰性格本来就四海,自然是一口答应。
老修理匠很是喜欢,跑进去摸了个黄布包出来,颤巍巍交给赵登峰,说:“里面东西是给我侄儿的礼物,也劳烦客人转交。”然后不住口道谢。
赵登峰低头一看,里面是一块亮闪闪的矿石,似乎含有金或者铜,颜色发黄,刻成摩杰教惯用的图符,大概是块有宗教含意的护身符。他点点头,顺手揣进怀中。
告辞老修理匠,了几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回到车上。安德烈说:“看来咱们说什么也得跑塔尔迪布拉克左岸看看才成了。”
众人一想到有希望找到传说中的西丹王城,都有点兴奋起来。这下连白翦翦也不嫌弃颠簸得难受了。看着眼前不断后退的雪山、古村、绿杨,心中忽喜忽悲,不知道怎么的有个错觉。
那是千年洪荒之前的命运在呼唤,那是等待了千年的灵魂在呼唤,那是痛苦了千年的思念在呼唤……
他一直希望她来,她却一生没来。那个“她”,是自己吗?
某些介于真实与幻觉之前的影像在眼前浮动,令她心神恍惚。那些虚幻的强烈的感情,和现在的她完全悖逆,可却如此搅人心肠。
她忽然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握紧了赵登峰的手。赵登峰一愣,傻乎乎看了她一眼:“翦翦,你晕车?我找找看有没有晕车药啊——”
白翦翦连忙摇头,勉强笑笑,忽然被这混人一句话弄得有点喜欢,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懒洋洋说:“没事,我趴着睡一会就好了。”
隔着衣服听到赵登峰沉稳有力的心跳,她忽然平静了不少。千年已经千年,斗转星移,她只要眼前这个人就够了。
真正到了塔尔迪布拉克地界,赵登峰才知道头痛,没想到这一带如此广袤无边。除了万里连绵不绝的北天山,连人烟也很少看到,偶然有个村落,一问起摩杰教,当地人就是面色微变,不住摇头。
传说中的第一神启碑到底在哪里呢?赵登峰不禁有点泄气了。
众人借着卫星导航系统的帮助跑了足足两天,到了黄昏时分,路过一个雪山脚下的小村。这村庄的房屋都是用石块和泥土胚的墙壁,看上去有些穷困。奇特的是,落日下每个小屋都闪耀着金红色的反光,美丽得惊心动魄。
安德烈看得惊叹一声:“黄金之城?这可不是黄金之城吗?”
赵登峰几乎也是一下子想起了志费尼的《世界征服者史》中关于西丹王城的记载,不由得跳了起来。随即有些失望。传说中煊赫伟大,光照十一世纪阿拉伯天空的黄金之城,如今会是这样一个破落的小山村吗?
白翦翦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说:“别想多了,这石头可能是矿石,所以反光而已。”
赵登峰不以为然:“既然看着有点黄金之城的感觉,说什么咱们也该去瞧瞧。俗话说有杀错无放过,没鱼虾也好——”
白翦翦听他又犯混,微微一笑:“可这里没鱼也没虾啊。要我说,这石头的反光是金红色的,恐怕是含铜量高,含金量怎么样倒不好说。这个不叫黄金之城,黄铜之城倒还靠谱。”
赵登峰不服气了:“你自己都说存在金铜伴生带,有了铜,金子还远吗?”
白翦翦不料这家伙还真是活学活用,居然找不到批驳的。一边安德烈开口了:“不管是金是铜,反正都傍晚了,咱们住一夜,顺便看看总不错。”
白翦翦点点头,勉强同意,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村庄。
这时候天色更沉了,之前的烈日变成暗金色的夕阳,半个天幕都是灿烂的颜色。借着太阳的最后光芒,小村的轮廓更加深艳夺目。一切深刻鲜明犹如魔幻世界。
远方雪山的寒气随着夜风吹过,带起乌云翻滚蒸腾,裹着黄金和血红的亮边,层层叠叠压在雪山之上,山和云的轮廓再也分不出,混成妖魅般的一大片,就像一个无名的上古魔兽,张大巨口要把小村庄吞噬下去。
白翦翦忽然有种奇异不祥的感觉。
但众人都是兴致勃勃,她再不好说什么,默默跟在赵登峰身边。
吉普车开进村口,一个正在河边喂羊的孩子听到声音,蹦跳着跑来过来:“远方的客人,要住宿吗?我家很好的——”说的居然是吉尔吉斯斯坦的标准语,看来是读过书的。
这孩子面色黄黑,眼睛明亮,眉弓外侧微微挑起,带着明显的鞑靼人特点。赵登峰心想,当初白鞑靼的领袖床古儿曾经在大漠为赵默献上马匹给养,后来的青托罗盖祭天大会也有白鞑靼加盟的纪录。在这里又出现了鞑靼人的后代,看来这条路没走错,的确在当年赵默的西征路线上。
他忍住兴奋,连忙说:“好啊。先给我弄点杏皮水,我口渴得很……要加冰镇啊。”
那孩子一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客人是不是经过了什么维族人的村子?我们摩杰人不做杏皮水的,不过有上好的马奶和羊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