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匣书初译稿 No.7 译者:赵登峰
我带着族人星夜离开镇州。
为了避开白铁绎的追击,我们一路西行,直奔小固城。铁骑如龙,马蹄如风,劲风扑面,活像刀锋一般锐利得痛快。
就这么一路迎向远方的地平线,我活像离开束缚的鹏鸟,急于冲霄而去。但某种奇怪的痛苦忽然让我心里一动,我不禁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镇州城在黑夜中苍青色的巨大剪影。
这个影子让我想起白铁绎,以及他所代表的白国。如此雄武高大伟岸,看着令人尊敬,骨子里已经千疮百孔……曾经令我如此敬仰不能割舍,如此痛苦爱恋的故国和君上……
方逸柳见我忽然回头踌躇,有些心惊地问:“赵太师,你?”
我心中默默一叹。是时候离开,亲手把族人带出困境了。
“驾!”长鞭一指,我低声喝令,策马疾驰而去。众人毫不犹豫跟在我身后。
马蹄颠簸不已,怀中白见翔温软的身体却还是静静偎依着,并没有醒来。
之前我就和方逸柳商议过,逃离镇州后,去小固城是最好的选择。我和白见翔在那里屯兵甚久,当地驻军都是我们一手一脚培养出来的亲信。只要能说服留守小固城的杨铁晟,我就可获得当地五万大军。有了这只精锐部队,就算日后要对抗东关王,我也自有把握。
沿途总算顺利,镇州距离小固城有数百里,我们仗着马快,一路上冲关破隘,一行二百人从夹山出发,北行三日过黑水,遇到白鞑靼部首领床古儿。一问之下,原来他和王吉刺部族长坚昆是结义兄弟,受坚昆之托,特意来驰援我。这位戈壁豪杰十分慷慨,见到我更是欢喜叙旧。于是白鞑靼部献马四百匹,骆驼二十头,羊若干,正好为我们一行人补充给养。稍事休息,我们一行穿越沙漠,不过三两天功夫,就到了小固城边界。
只是,人马疲乏,行程渐渐放慢。到了后面,已经隐约能看到身后黄云腾起,不知道是来自白铁绎的追兵还是东关人趁机掩杀而来。
杨铁晟正带着人巡查边境,我本来还担心如何说服他,不想杨铁晟一见我就欢喜之极,大叫:“赵元帅,好久不见,老杨十分想念你啊!元帅此来有什么公干?”
一转眼看到我怀中昏迷不醒的白见翔,他越发大惊:“公主怎么了?”
我见他并不忘旧,心下大喜,忙说:“公主只是暂时昏迷……此事说来话长,等我们进去慢慢讲。”说着指了指身后。杨铁晟这才发现我们行色匆忙,后面似有追兵隐约喊杀之声。
就这么两句话功夫,远处骏马飞腾之声越来越近,似有上万骑兵飞冲而来。杨铁晟神色变得严峻,沉吟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阵头痛,正在斟酌怎么和他说清楚白铁绎把我下狱、逼我逃走之事,就听前方马蹄杂沓,蹄声沉闷有力。几乎与此同时,方逸柳脱口道:“是东关兵马!来不及进城了!”
我不假思索,大叫一声:“老杨,快,就地列队,弓箭手预备!”
——东关马种疏异我朝,马蹄铁也别具一格,凑得略近,可以听得出蹄声沉重,马速十分强劲。那是践踏我白国大好河山的铁蹄。我们和薛延拓打了这么久交道,做梦也听得出这比噩梦还凌厉的马蹄声。
我和方逸柳对视一眼,看来这两天我们总觉得身后有追兵,其实不是冲我们来的,他们的目标是小固城。
想不到东关人这时候摸上来端小固城,莫非他们想以此为据点,实施东西夹击,对镇州朝廷形成合围之势?
杨铁晟是我手下久惯良将,一听之下立刻说:“是!”我们赶紧占住最近的小土丘,杨铁晟令旗招展,刹那间齐刷刷跑上一队弓箭手,埋伏在山头,纷纷弯弓搭箭瞄准。
骑兵越来越近,腾起满天黄沙,杨铁晟问:“现在放箭吗?”
方逸柳从身边弓箭手那里取过一把铁弓,舒展猿臂轻轻一拉,试了一下弓力,摇头说:“还不到最佳射程。弓箭手间隔一人分为两队,等他们再走百步,看我红旗为号,两队弓箭手轮流射击——”说着要过杨铁晟掌中令旗,稳稳托在手中。
杨铁晟看了我一眼,我点头示意他照着方逸柳意思办。方逸柳看在眼中,忽然微微一笑。我知道他觉得杨铁晟只听我号令,大概有点尴尬,只做看不出来。
马蹄飞腾,眨眼间众骑兵又近了许多,面目清晰可辨。为首大将红衣红甲,虽然在烈日下也带着幽灵般的凛冽煞气。眼看冲得近了,他忽然手臂一振,霍地高举长刀,刀锋映日生寒。那分明是一个攻击的手势!
方逸柳双眉一扬,红旗握紧——
就在那刹那间,我忽然看清了那领军之人!
虽然一身烈红的重甲,风沙中面目苍白模糊,可那身形太熟悉!我猛地明白过来,那是纽录,是纽录啊!
我机伶伶打了个哆嗦,几乎脱口阻止方逸柳。
“不……”一声才出口,我猛然省悟过来,我不能。方逸柳分明也发现了那个敌将是谁,掌握令旗的手微微一颤,盯了我一眼,分明在问我怎么办。
我一咬牙,微微点头。
方逸柳似笑非笑,随即不动声色高高举起令旗,断然喝令:“放箭!”
众弓箭手凛然听命,急弦如雨,轰然一起射出。这是之前白朝最得意的车轮箭法,两队弓箭手射击装箭轮流攻击,一气呵成,中间绝无间隙。一旦发动,当真是气势如虹。跑得快些的东关铁骑顿时纷纷中箭落马。
东关人向来轻甲快马,骑兵为求快速机动,多靠强劲马速直接践踏敌阵,让敌方来不及远距离弓箭攻击就被踏平。所以他们很少设置盾牌之类,遇到特别密集的弓箭攻击,难免死伤惨重。
纽录本来冲在前方,骤然万箭如雨而下,猝不及防,眼看就要毙命当场!
我闭了闭眼睛,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不想看到纽录在我面前万箭穿身而死。随即我明白这是个不该有的念头,逼令自己睁开眼睛——我决不能对纽录心软,而她身为东关第一神箭手,也没那么柔弱。
箭雨压顶,纽录猛地用力勒马,战马一声长嘶,高高人立而起,堪堪像个肉盾一般帮她挡住身形。
果然如此……
我手中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随着我这个无意识的动作,白见翔微微一颤,茫然睁开眼睛。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也不解释了。
就在这时,弓箭手们发出了轻微的惊呼声。我定睛一看,也吃了一惊。
骏马惨嘶声中,纽录灵巧地溜身而下。那马儿被射成刺猬似的,骤然前蹄一软,轰然跪下。纽录却堪堪飞纵而起,一把抄过前方一个中箭落马的东关骑士尸体,飞身上马,仗着尸体做肉盾庇护,若无其事狂飙前冲。她身后东关骑士有样学样,毫不犹豫继续冲锋。
“好家伙,这女人想强力冲锋破阵?”
方逸柳惊诧地咕哝了一声,眼中陡然射出遇到大敌的兴奋之色,手中红旗招展,不断调度弓箭手出箭的速度和方向。可是纽录马速快如追风,弓箭手竟然难以瞄准。
不断有东关铁骑中箭落马,却有更多人潮水般涌上,而纽录始终冲在最前方。
骏马奔驰得越来越近,东关铁骑轰隆隆迫来,我甚至能看清纽录惨白的嘴唇微微弯起,居然是一个气定神闲的笑容。
忽然明白,她,知道对阵的敌将是我。
白见翔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见状轻声说:“她就是……东关王女纽录罢?”
我心头微微一乱,用力握紧佩刀,没有回答白见翔,只对方逸柳低声说:“我去出战。你好生镇守。”
他吃了一惊,摇头道:“不如我去,你怎么好——”看了一眼白见翔,硬生生把后半截话吞了下去。
可是,纽录弓马精熟,刀法虽然平常,一把铁弓号为东关第一,夺命三连环十分难防,方逸柳真要出战只怕难逃一死。
这时候容不得和他罗嗦解释,我摇头轻笑一声,越众而起,拍马冲出。
耳鬓风声如雷,黄沙中眼前一切似乎都是模糊的,生生死死,天地都在荡摇,我却分明看到纽录忽然扔开尸体,微笑着张弓搭箭,速度快得无可言喻。
石粱上纽录运箭如风的惨白剪影,又猛然浮现脑海。那是我持续了无数次的噩梦,孩子甜甜的睡容,她的夺命三箭,我的火把,石粱上惊天动地的爆炸,万事万物化做一片惨白的混沌……
我几乎是直觉般也抓起铁弓,想也不想也是刷刷刷三箭连环飞出。我曾经在无数个梦里想过怎么破解这夺命三箭,看到纽录出手,这几乎已经是本能的反应。
只有速度比她更快才有胜算!
生死微茫的刹那间,她目光璀然如星,喜气洋洋,向来平庸的容貌也变得无比生动美丽,犹如少女在迎接最甜蜜的美梦。我本不该看得如此清楚,却偏偏看得无比清楚——
我要杀死她了!
心里猛然燃起一种接近恐惧的预感,我本能地飞速奋力弯弓,又是连环三箭射出。这一次势大弓急,速度犹胜之前三箭,就听啪啪啪三声爆响,三箭已经追上前一批去势,大力首尾相撞之下,在半空中爆裂坠落。
几乎与此同时,风声如雷炸响,纽录的夺命神飞三连环已经迫在咫尺。
我心中茫然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要死了,眼看箭尖迫在眉睫,本能地张嘴一咬,堪堪咬住一箭,这一箭来得势大力沉,我只挣得满嘴牙齿生痛,连身子也不由自主猛地一个后仰。
尚未来得及进一步反应,簌簌两声锐响,后两箭齐齐杀到!箭头狠狠扎向我双臂铁甲,我只觉手臂一麻,想是铁箭已经破甲而入。铁箭入体居然也不怎么痛,只是猛然一刺,活像被烧红的铁杆烫了一下,又冷又热地。一时间闹不清到底伤得多重。
被东关箭神的箭射中,我的双臂大概要废掉了吧?
我“呸”地一下吐出口中箭枝,猛然发现——竟然没有箭头。
怎么回事?我惊疑不定,猛然想到了什么,用力一一拔出双肩的箭枝,却觉得意外地顺利,几乎没什么痛苦就硬生生拽了出来。定睛一看,果然也去掉了箭头。
就那么……想和我死在一起吗?就那么想被我杀死?我心头活像被滚水狠狠烫到,手掌忍不住剧烈哆嗦,连头脑也有些晕眩。
双肩的刺痛迅速让我清醒过来,一横心,我拍马迎向纽录,她苍白的脸上还是笑意盈盈,眼中带着满不在乎的凶蛮神气,就这么领着万千铁骑,毫不犹豫冲向我的方向。
怒马如龙,我也飞快冲向她。明知道冲向她就是找死,但我已经别无选择。杀死她!否则就被她杀死好了!
双眼血红,耳边风声炸响,我们俩的马匹刹那间擦身而遇。纽录惨白嘴角上的微笑越发刺眼,挥刀砍向我。
我陡然缩身滑到马下,双腿紧紧夹着马腹。纽录这一招便砍空了,正在游目寻我下落,我却已爆喝一声,陡然长身而起,探臂抓向她腰间皮带。
纽录大惊,一刀已经用老,来不及回招,被我猛然一拽,顿时落马。我身子一翻在马上坐正,就待把她生擒活捉!
纽录冷笑,半空中挥刀急斩我手臂。她刀快我手更快,提起她腰带奋力回拖,猛然手臂剧痛,却是之前的箭伤发作,肌肉一阵无力。眼看刀锋将至,我情急之下用肩膀狠狠撞她一记,纽录刀一歪,在我铁甲上划出一道裂痕,人却已腾空而起,被我硬生生拖过马来!
我咬牙忍痛,狠狠一记手刀劈落她的武器,用力勒紧了她,反剪双臂推到身前举起,大喝:“你们的王女在我手上,谁还敢来?”
这一招走马换将还是当年在宫中跟白铁绎学的马上大将绝招,据说来自我朝开国神将白扬麒,当年白扬麒靠它不知道生擒活捉过多少名将猛士。我学得并不精纯,论说不该在生死关头卖弄,但不知道怎么的,看到纽录,自然而然用上这招。
东关众将眼看纽录落入我手,都是大惊失色,果然不敢进逼,纷纷勒马,却把我团团围住。
我双臂剧痛,眼前金星直冒,勉强抓紧了纽录,咬牙切齿地说:“下令退兵,我会放你回去!”
她的眼神在烈日下犹如雪亮的刺刀,明亮凛冽得可怕,眼中游荡着某种令我恐惧的激烈情绪,忽然嘴角一弯,乖戾地微笑:“不退。”陡然提气大喝:“东关儿郎听令——”
她竟然刻意求死?想也不想,我一把堵住她的嘴,不许她说出玉石俱焚的命令。东关人听她一喝,都是一震,潮水般向我二人涌来。
我情急之下,用刀勒在纽录脖子上,刀锋浅浅入肉,她的脖子顿时流下一行血水。我咆哮一声:“全体退后,否则我立刻杀她!”
纽录在东关名望极重,我这么一说,众人都存了忌惮,不敢再过份进逼。就有一个副将模样的人越众而出,面沉如水,大声道:“驸马,当年你饶过我性命,我自然不敢为难你。可你敢不敢以长生天起誓,只要我退兵,你就放公主回来?”
我定睛一看,这人居然是我在东关时候颇为要好的一个猎户鲁曾。之前在守泰州的时候,我在石梁遭遇过他一次,饶了他一命,想不到这时候又遇到了他。
想是他从军后颇有建树,居然做到了纽录帐下副将。昔日的妻儿故友,如今都成仇域敌国之辈。白国和东关的世仇,大抵永生不能化解了。
可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我毫不犹豫说:“好,鲁曾!我对长生天发誓。你退兵三百里,我便放纽录回去。如有违背,必遭万箭穿身而死!”
纽录闷哼一声,眼中现出愤怒之色,用力挣扎着想逃脱我的控制。我哪里肯放,牢牢勒住她,吼道:“立刻退兵,我就饶她性命!”
鲁曾额角微汗,连忙大声道:“公主,你忍一忍!”又对我说:“如你所诺!驸马,你若违了此言,我定要踏平小固城为公主报仇!”手中令旗一招,喝令:“退兵!让他们走!”
我就这么拖着纽录,在重重刀锋之下,一步步退出东关人的包围圈,驰向数十长外的我方阵地。得空一看,后面鲁曾已经带领东关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撤退。
他们进逼白国不过短短两年,已经发展得兵革壮盛、军令如山,当真是非同小可。我虽然侥幸截下纽录,心中却阴影更重,有种宿命面前的痛苦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