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造化弄人还是我们两人有意无意的决定,我还是爱慕她,但我心里明白,她没法原谅一个背叛她的人、一个亲手杀妻杀子的人。而我,在纽录死后,早已逃不过每一夜的噩梦。这辈子,我恐怕很难忘记纽录,坦然面对其他女子了。所以,不管我再倾慕白见翔,属于我们的一切,都已经过去。我们唯一共有的,只是白国的未来。
我倒不怎么惆怅。这个国家,只怕覆灭在即。我身为白国皇族,平时享尽荣华富贵,遇事为国尽忠死节,那是分内之事,但白国还有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他们不该死。小固城到时候也许可以做无辜百姓的一条退路。
白见翔见我若有所思,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忙说:“公主果然是一片苦心,能经营到如此规模,实在不容易。”
她又是一笑,眼中跳跃着隐约的光芒:“我也没把握,这样能不能对付东关铁骑的冲击,只是尽力而为。赵将军,你是见识过东关王的,你看呢?”
我沉吟一会,硬着头皮说:“只怕不成……公主,你没带过兵,这里的训练,我觉着不大合适……”
白见翔目光一凛,看着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被她清亮冰寒的目光凝视着,心绪微乱,怅然笑了笑:“不过,我在想,就算白国覆灭了,我也得找到一切机会,让更多人活下去。”
话一出口,我犹如亲口说出某种可怕的诅咒,心中一寒。隐隐约约,我听到某种嗤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命运的暗示。
她微微皱眉,目光有些失神,半响悠悠道:“你心里已经认为白国必灭么?”
我心中叹息一声,白见翔刚才自己也承认“这天下之病,不是一天两天”,但真的听我说出“白国覆灭”,还是难以禁受这个可怕的断语。
她嘴唇有些发抖,面色惨白,显得很孱弱无依的样子。这几乎是我看到的她最柔弱凄苦的模样。
我们就这么静静对视着,百感交集,很难再说下去。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宽慰她。白见翔太聪明,我说什么,大概也不管用,她自己比我还清楚局势会如何发展……
半响,她惨淡一笑:“不管白国怎么着,就算死路,我会走到底。”
我点点头:“我明白,公主,我也会走到底。你放心。”我和白见翔不过是它的殉葬品。如果我和白见翔都注定为白国而死,这可以说是我最好的命运。
她扯动嘴角,居然平静地笑了笑,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柔声一字字说道:“那么……记住你今天的话。”
她的手火烫发热,带着某种焦煎激切的心绪,让我微微一怔,忽然醒悟过来。我刚才的话,实在很像一个情人的承诺。
沉默一会,我微微低下头,回答她:“我记住。”
她满意地笑笑,忽然说:“其实我很累,一直想有人接手。修筑城池工事,屯兵备战,我干这个真的没什么天分,我只是放心不下……赵将军,你明白么?”
这个向来平静刚强的女子,第一次用如此疲倦忧伤的神色和我说话,我心中一颤,慢慢点头。
“所以,我会把兵权慢慢交给你,让你得到更多声望。然后,你要承担大局。”
白见翔最后用平静得带着倦意的口气结束了这番对话。
我错估了白见翔这句话的意思。
“我会把兵权慢慢交给你。”她是这么和我说的,甚至不带任何神情波动,但我后来一想就觉得有问题。
第一次军中集会上,白见翔把我介绍给众将士之后,宣称今后我就是小固城的副帅,和她一起把握此地军权。我明显感到众人不服气的眼神。
小固城现在有四万兵马,都是白见翔利用当地一点驻军的底子,慢慢召集得到。再一步步修建城池,终于形成一些规模。这个兵城是她三年心血所聚,可以说指挥如意,众将士以她为天地君上。如今我这么突兀插手,要让众人服气,就算我有泰州大捷的功劳,只怕也不容易。
“我知道诸位对赵将军不熟,所以需要慢慢来。”白见翔看出我的顾虑,微笑着说,缓缓伸出手,居然牢牢握住了我的手掌。
众人哗然,连我自己也惊呆了。想不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作出如此明显的表示。
一个浓眉俊目的高大男子忽然越众而出,大声道:“请问公主,赵将军有何德望,得公主如此相托?”
我认得这个人叫做何铁军,白见翔提到过,这人是她在来小固城的路途上救下的一个江湖大盗,后来做了小固城一员猛将。看他口气如此激烈,倒不像纯粹冲着我忽然掌权。只怕对白见翔有些爱慕倒是真的。
旁边一人赶紧拉了拉他的手,低声喝道:“何兄弟——”这人紫黑脸膛,甚是纯朴,也是白见翔帐下得意大将,叫做杨铁晟,本来是个乡绅家的家奴,因为武勇出群,也被白见翔招来。
这两人是白见翔最得意的大将,她专门对我提过来历,连两人的名字都是她亲自改的。都带了个铁字,以示忠于皇帝陛下。我白国规矩,并不讲究避讳天子之名,民间往往以名字带“铁”为荣,但白见翔亲自赐名,那又是不一样的荣耀了。也难怪这何铁军如此气势夺人。
没等我说什么,白见翔双目如水,环顾四方,阻止了何铁军引发的轻微混乱,再镇定地补充:“赵将军是先武德皇太后为我指定的夫君,今后请诸位敬赵将军如敬我,违者军法处置。”
我犹如被焦雷劈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眼前金星直冒,心中忽喜忽悲,竟然呼吸艰难了。
定定神,我逐渐想明白,她一定是为了制造局势说谎。武德皇太后恨我恐惧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把独生爱女许配给我?甚至白见翔自己,我也无法想象,她对我到底是有情还是怨恨为多……
想不到白见翔会当众这样说,她是要制造形势,让我无法反对吧?
何铁军面色一下子惨白,愣愣看了白见翔一会,还想说什么,却被杨铁晟死死拽了下去。
“公主……”我皱着眉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措辞,她却已微微一笑,双眸中光华幽婉,低声说:“是真的,母后临死下旨,让我从小固城回来,接你出狱。否则……我怎能轻易说服皇兄。”
我心里微微一颤,百感交集。想不到事到临头、国难当前,真正明白我看重我的人竟然是这个威严冷酷的老妇。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所以,白见翔救我、信我,用我,也不全然是她的本意,她还是依了母命吧。否则以她外柔内刚的性情,不可能原谅我辜负旧盟约、娶了纽录,后来更杀妻杀子。
想通这一点,我有些心灰意冷,也有些松了口气的奇怪感受。纽录死后,我实在不知有何面目来见白见翔。原来她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对我青眼有加,这倒免得我再做一次负心薄幸人。
其实,我们现在唯一的约定,只是那个为国死节的盟约。说是夫妻,不如说盟友。
沉默一会,直到白见翔凝视我的目光变得有些凄迷不安,我终于微笑着握紧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和她紧紧并肩而立。
随着我这个动作,何铁军握紧了拳头,又放开,大约十分难过。
众人愣了半天,倒是最憨厚老实的一个将官叶大旗先笑了起来:“这么说,咱们小固城岂不是要办喜事了?”他笑得十分高兴,搓着大手直乐。眼看众人都不笑,叶大旗有点尴尬,又呵呵两声。
众将总算也反应过来,纷纷对我们道贺。白见翔脸上薄晕,镇定地站在我身边,落落大方一一接受,居然毫无局促之意。让我心中那点尴尬和苦涩也慢慢淡去。
这辈子真是浮云一般动荡可笑,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只能竭尽全力走下去。
本来,公主成亲必须有皇帝赐婚才成,可白见翔抬出了武德皇太后的圣旨,就算白铁绎也不便反对什么。
就这样,我和崇文公主在一片仓促简陋中结为夫妻。军中诸事艰苦,没有礼乐,便用金锣代替;没有司仪,临时找了个略通文墨的将官对付着;更没有红妆,于是白见翔在身上套了一块红布披着,权充嫁衣。没有胭脂水粉,好在白见翔原本清丽无双,就这么天然梳妆也十分动人。她以前的两个侍女也过来帮忙,用燕脂草的红色汁液为她打扮修饰。当她在仓促搭成的画堂上与我双双交拜时,我看到将士们眼中艳慕的目光。
喜乐声声,笑语喧哗,礼成之后,白见翔被拥入内室,我则留下应酬宾客。这一天虽然简陋,也算是贺客如云。我平生的第一场美梦,正在今宵。
之前,我不想让白见翔觉得委屈,特意写信邀请北疆七州十八部的各大领主来参加婚礼。因为我新立有泰州之功,在军中威望渐起,白见翔又是至高无上的皇室公主,七州十八部的领主来得十分爽快。
我急于在小固城军中建立德望,对前来道贺的各大领主越发刻意结纳,一时间竟有些顾不上候在里间的新娘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