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一人喝道:“闭嘴!王爷都说了,死了会重赐抚恤,大伙打仗不就图个养妻活儿么,既然后路都安排好了,还害怕个屁!”此人说话颇为威风,大概是个头领。
众人连忙唯唯称是。
这群人居然隔我们不过数丈,说话时伴随着悉悉索索的攀爬声,大概正在竭力爬上堤坝。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和方逸柳对看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之色。
莫非,东关王打算今夜就要炸开大堤?见鬼,泰州河道只怕尚未挖好,这道水轰过去,不知道是怎样的大难!
我来不及多想,顺手摸了一下腰间,才发现匕首已经不见了,大概在泅水的时候掉入水中。当下抓了一块石头权充武器,悄悄摸了过去,又挥手示意方逸柳跟上。
我们走动的声音惊动了刚才头领口气的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我连忙用东关方言含含糊糊地说:“小人刚才摔一跤掉队了……”说着弯着腰继续往前走。今夜大雾迷蒙,料他也看不出我的打扮。那头领果然不再追问,只是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你也配来敢死队。”
我又呐呐答应一声,乘着雾气厚重,慢慢摸到这群人身边,方逸柳更是不声不响跟在身后。凑到最近一人面前,那人猛然觉得不对,作势欲呼,我手中石头一下子砸在他面门上,扑地一声轻响,那人闷不吭声软了下去。我接住他身子,把他轻轻放到地上。
这动作虽细微,还是惊动了那人旁边另一士兵,咒骂一句:“笨手笨脚的,在搞什么?”凑过来就要察看。我刚才用力太狠,手中石头牢牢嵌在那死者的面门,急切间没有称手家伙,不由得暗叫一声苦。就见眼前淡淡寒芒一闪,正好切过那士兵的咽喉,士兵顿时软软滑落,烫热的血液喷了我半身。我吃了一惊,这才看清楚是方逸柳出手,用匕首割了那士兵的脖子。他对我微微一笑,月色昏魅,夜雾凄迷,让他的笑容也带着杀气腾腾的感觉。
“好家伙,身手不错!”我心里暗自吃惊,顾不上说什么,顺手摸一块石头,顺着湿滑的水坝再往前走。我身上的血腥味惊动了前面士兵,陡然喝道:“不对!像是奸细?”
他这一喝,众人顿时大惊,呼啦拉一下子把我二人团团包围。我眼看行藏败露,唯有速战速决,手中石块猛然挥出,一下子砸飞那士兵半边头颅。再顺手拖过他尸体,夺下他手里大刀,借势一刀挥出,砍飞冲过来的另一士兵。略一得空,看了方逸柳一眼,却见他也了断一人。那头领大惊,猛然厉声大喝:“有敌——”我赶紧一刀掷出,正中他胸口,他顿时倒地气绝。可这一声毕竟喊了出去!
我暗叫不好,只怕更多士兵喧闹,惊动东关大本营人马,更怕这些士兵急红了眼,立刻引爆炸药,和我们同归于尽。当下对方逸柳道:“快!全都杀了!”
方逸柳知道厉害,匆匆一点头,我二人并肩而立,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拼死而战。忙乱中,我脊背一痛,凉飕飕的,想是中了一刀,也顾不得深浅,仍然奋力挥刀,顺势一回转,喀嚓一声,把背后袭击之人拦腰砍断。
这时月色一转,陡然大放光明,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人蹲着,正在摸火折子,他面前鼓鼓囊囊之物也不知道是什么——炸药么?
我心下一寒,想也不想,抓过地上的半截尸体,奋力掷出,砰地一下,把那人砸得飞了出去,脑袋正好撞在水坝坚硬的石壁上,就此气绝。
东关士兵们被我吓得一时间楞住,忽然有人大叫一声,跪了下来,哭着说:“原来是驸马爷!你……你怎么在这里?公主给了你生了个儿子呐,你怎么舍得——”
我这才发现,此人是东关一个猎户,名叫鲁曾,当初随东关王打猎时候认识的。被他这句“驸马爷”一叫,想起远在青龙州的妻儿,心里顿时一酸,这一刀就有些砍不下去。
就在这时,寒光陡然急速流动,我下意识一挡,金铁交鸣声中,两把刀撞个正着。那猎户险些被方逸柳割喉而死,见状大惊,连滚带爬地逃走。
我吃惊道:“方逸柳,你……”
方逸柳下手无情,就待追上去,口中喝道:“不杀此人,你想落个通敌卖国之名么?那么谁来守泰州?”
我一时语塞,心里明白他说得没错。战场之上只有你死我活,决不能留情。可我既然放了鲁曾一次,男人大丈夫不可没有信义,自然不能再杀他。于是提刀朝着其他人招呼过去。东关人也都杀红了眼,围得更紧,激斗中,远处传来当当当铜钟轰鸣之声,震动旷野,想是这里的激斗之声惊动了东关守卫,已经发出警报。
我眼看不好,对方逸柳喝道:“快些!”奋力挥舞大刀,横冲直撞般一顿砍杀,方逸柳也是竭尽全力,混乱中,不断有温热的血液飞到我脸上身上,一脸一身都湿的粘的,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我甚至不大觉得伤口发痛,只会本能地不住砍杀。霍然发现眼前一空,这才知道,东关人的敢死队已经被我二人全歼了。之前被我饶了一命的那鲁曾,也不知道是趁乱逃走,还是也在混乱中被砍杀在尸体堆中。
我虽然练武还算勤快,因为少年时节被白铁绎猜忌软禁,并没有明师指点,不算特别突出的高手,居然能一口气杀死这么多敌人,自己也楞了楞,这才觉得全身剧痛,大概受了不轻的外伤,不过现在也顾不上察看了。一转头,看到一身是血的方逸柳正在收拾匕首,不觉哑然一笑:“看不出你是个好手。”
方逸柳点点头:“我练过,以后再说,咱们拆了东关人的炸药吧,直接丢水里好了——否则再有人过来引爆可就麻烦。”
他正在说着,远处喧闹越来越厉害,黑黝黝的对岸燃起一个个火把,却是东关军队循声赶了出来,火光熊熊闪耀,照得两岸通明,我们顿时无所遁形。我看到为首一员大将,白眉白须,头顶金盔,正是久违的东关王。几乎与此同时,他也看清了我,陡然扬眉沉沉一笑:“好啊,原来是贤婿,别来无恙啊。”
他谈说之间,一队东关人向水坝这边急速冲了过来。
方逸柳大急,连忙加紧搜查坝顶上的炸药。我眼看那群人来得好快,再看前面人人都举着火把,心下一动,低声对方逸柳道:“这些炸药别浪费了,咱们抱着炸药冲近一些,冲着他们火把最集中的地方砸。河边地势狭窄,他们躲不开的!要能冲到东关王身边扔出炸药,就算咱们死了,也是大赚的买卖!”
方逸柳一愣,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他是名门之后,前途光明的贵公子,要他做这样敢死队的勾当,那真是难为他了。我到这地步左右不怕死了,看他迟疑,心里微觉失望,不再多说,自己一手抓一个炸药包,飞身迎向来敌。
跑得离对岸越来越近,我这才明白东关王为何在岸边驻军,却敢蓄水淹泰州。原来这里地势本来就是高低不均,东关王所在的地方虽然不算高,却有一道石梁耸立,想是古时候修的河堤。之前河道枯水倒没什么,一旦洪水起来,顺着河道激流涌动,肯定是先淹掉泰州,却不至于危及对岸。
看明地势,我心里忽然有了个古怪的想法:如果我先炸缺一截石梁,再炸了堤坝……就算大水要冲垮泰州城墙,肯定也是先淹了东关军队的大营!
东关王虽然老奸巨猾,并不擅长中原作战,这次的安排大有问题,我可不能放过机会!心头一亮,杀气顿生,我对方逸柳急喝一声:“你赶紧继续收集炸药,不要扔了,我有用的!”又接着往前冲,眼看就要和迎头过来的东关军人短兵相接。有个士兵一马当先跑得最快,转眼已经到了我面前丈外处。火光跳动中,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他杀气腾腾的表情。
东关王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变色大喝:“别让他过来,把他往水里砍!”
我嘿嘿一笑:“没这么容易!”趁着前面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把炸药包腾到一只手,另一手使出之前苦练过的大擒拿手,喀嚓一下卸了他手腕,夺过一只火把,再顺势把他一脚踹到水里。
后面的东关人吃了一惊,微一停顿,我乘势高高举起火把,厉声喝道:“我手里是炸药,都给我滚远点!”
东关军人一震,迟疑着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我乘机逼前,又冲了几丈,堵在坝边的士兵吓得不敢动作,东关王忽然振声大喝:“别管,赶紧把他往水里砍!他想炸石梁!”
东关士兵如梦方醒,赶紧冲向我,我大笑一声:“泰山大人聪明,可惜晚了!”点着了炸药的引信,奋力掷出。这下用出平生之力,居然丢得出乎意料的远,炸药包直接在石梁上撞出一声闷响,就见白光爆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伴着空中胡乱飞舞的人体和残骸,哗啦啦大块大块的石壁掉了下来。垮出一道丈余宽的缺口。东关人的战马被可怕的巨响吓得屁滚尿流,顿时一片混乱。
我一招得手,拼命往回跑。方逸柳见状大喜,大声赞道:“干得好,赵默!”
东关王声音大变,厉喝:“快拦住他,不能让他炸堤坝!”他想是彻底明白了我的打算,不由得不怕。
我朗声一笑:“东关王,你拦不住我的。”
说话之间,我已经跑到了方逸柳身边,他果然收集了一堆炸药,脸上神情十分紧张,低声道:“你要炸了堤坝,和东关大军一起死?可这水一定会淹了泰州的,不行啊!”
我盯着他,厉声道:“不抓住这次机会,只怕我再制不住东关铁骑,死的人更多!就让泰州和我们都跟东关王同归于尽吧!”
火光抖动,照得方逸柳的脸一片惨白。我心里忽然有个不妙的念头:如果他怕死,想把我砍下水,或者只需要灭了火把——我的计划就会功亏一篑!他的武功我见识过,远比我高明,会不会……
想到这里,我握紧了火把,只怕他忽然爆起。方逸柳忽然惨淡一笑:“还是信不过我是吧?不错,我怕死。赵默——”
我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他淡淡一叹:“不过,为国而死,也算值了。就依你的意思。”他抓起一只炸药包,嘴角扯动,算是个很勉强的笑容:“来,点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赵郎!我的赵郎!”
我心里一抖,这是东关王女啊,她……怎么来了?火光下,她还是那么黝黑高挑,昔日健壮的身形已经变得十分清瘦,手里抱着一个襁褓,像是个孩儿,只是看不清模样。
我忽然明白过来,脑海中犹如有什么东西轰轰作响,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发妻,她带来了我的儿子,在这个随即被洪水淹没的危绝之地!
我猛地想到:东关王这次围泰州,知道守将是我,一时收拾不下,一定想了很多招法要对付我。让东关王女随行,随时用妻儿要挟我,逼我就范,好一个老奸巨毒的东关王!
我不怕死,可我要杀死我的儿子么?尽忠家国,那是男儿本色,我自幼就是这么想的,可我的儿子,我才出生不久的儿子!苍天啊!
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是心如刀割的滋味。
方逸柳似乎看出我情绪有异,脸上微微扭曲,咬牙一笑:“不忍心了是吧?让我来!”伸手夺我的火把。
我忍不住护住火把,低声道:“等等。”
方逸柳闷哼一声:“舍不得了?赵默,你今日不作忠臣烈士,就做定了汉奸,你想清楚!”
我心乱如麻,忍不住胡乱摇头:“不,等一下。”
远处东关王女的声音又响起,更加凄厉急促:“赵郎,你要杀死我没关系,不要害我们的孩儿!”
她深黑的眼睛牢牢盯着我,还怕我不肯放弃,忽然一咬牙,高高举起襁褓中的孩子,让他的脸正对着我。火光熊熊,照耀着小孩儿稚嫩的脸蛋,他本来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被这么一折腾,动了动,睁开眼瞧着前方,正好对着我笑了一下。
我心里犹如焦雷炸响,手掌簌簌发抖,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心里明白,今日这事只怕做不成了。虎毒不食子,我没法对自己的儿子下手。
东关王见状微微一笑,朗声喝道:“贤婿,快过来,只要你诚心归顺,你我翁婿一家,有什么不好说的?”
这话说得十分诚恳豪爽,俨然是礼贤下士的风范,我却听得机伶伶一个寒战,乱哄哄的脑袋陡然清醒了一些,厉声大喝:“纽录,快带着孩子走,我给你半柱香时间!”
东关人屯兵于此,就算我给了时间,他们也没法将大部队快速撤离。但要我为了把东关大军斩尽杀绝,陪上儿子性命,我着实不忍。
方逸柳听得微微冷笑,低声道;“当断不断,赵默,你就要痛失好局了!”他陡然双眉一挑,伸手夺我火把,我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沉声道:“我自有分数,相信我!”
东关王女一怔,看着我,嘴唇发抖,却说不出话来。我一横心,又催一句:“只给你这次机会,再不走,你母子也只能一起死!”
东关王冷冷一笑,悠悠道:“她是我东关女儿,小孩儿也是我东关人的后代,你真要炸了水坝,他二人自然是陪大伙一起死。”
竟然要挟我……我咬咬牙,盯着东关王女,又大吼一声:“纽录,别听你爹的,走吧!”
东关王女双眸黑沉沉地,似喜似悲,忽然道:“赵郎,原来你也不是全不顾我。呵呵,虽然是为了孩儿,我、我也欢喜得很了……不过,如果我不走呢?你还炸不炸水坝?”
我只觉脖子上冷汗不住流下,身后方逸柳的目光犹如利刀扎在背上,万千念头一闪而过,我终于冷冷回答:“你我身在敌国,原本没情面可言。放你走,你若不肯,那就陪我等一起赴死吧,我不会为你母子屈志折节。”
东关王显然没料到我是这个回答,呸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东关士兵更是鼓噪着猛地往石梁上冲。我高高抓起火把和炸药,厉声喝道:“都别动!否则我马上炸水坝!”
东关王一怔,果然不敢妄动,大声喝令:“都回来!”
东关王女忽然盈盈一笑,柔声道;“既然如此,那么,赵郎——就无可容情了!”低头对东关王道:“爹,别急,我来。”把婴儿交给旁边士兵,手一翻,接过一把黑黝黝的铁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