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东关王打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白铁绎果然把我派到了最前线。泰州、祥州山川险要,是东向扼守京师的咽喉要冲,东关王兵到泰州之下,局势可谓凶险!
一阵激动涌上心头,我连忙道:“敢请陛下差遣!手刃东关王,一雪平生之耻,正是微臣心愿。”
白铁绎见我口气慷慨激扬,满意地微微一笑。但我分明看到白见翔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里不禁飘过疑云。忽然想起她之前要我去经略小固城的事情。这兄妹二人的意思看来完全相反,想必白见翔对白铁绎提出建议,要我去小固城,结果白铁绎却把我派到了泰州。
白见翔于我有私爱,她这样打算,大概是看出形势危殆,不希望我丧命泰州吧。但我是个男人,怎么可能明知国难当头却躲到后方?只能辜负白见翔的一番心意了,就算我对不起她。
短宴之后,白铁绎又略叮嘱了几句,起驾而去。我看着白见翔清静忧伤的眼睛,心头一动,低声说:“别担心,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她勉强笑了笑,简单地说:“好。我在京师等你。小固城那边,我修书让副将杨铁晟暂时统管。”
我点点头,见她面色雪白,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的脸蛋。
她不做声,幽幽凝视我一会,目光柔和迷蒙,活像心肠都要绞了起来。
我被她看得情热如沸,正要做甚么,白见翔忽然垂下眼,轻轻说:“我会一直等你,你一定要回来。”随手拔出腰间黄金小佩刀,割了一缕发丝给我。
我接过发丝,手上忽然一烫,知道是她的一滴眼泪。我的手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只怕再看她的眼睛会动摇意志,我把发丝放入怀中,赶紧告辞而去。
泰州……这将是我踏平东关的第一步,还是我的葬身之地?我不知道,但我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怕。
九万里风鹏正举——
快步走出皇宫,我忍不住回头,看着高大黝黑的宫阙剪影。这里面有我的童年记忆和种种荣辱悲喜,但今后,一切不同以前。探手入怀,狠狠抓紧了白见翔那缕发丝,它似乎是火烫的,让我的掌心也炙热了。
临行之前,不知道白铁绎出于什么打算,派给我一员副将,竟然是和严昊一起陷害过我的方逸柳。我和他大有心病,一路同行,却无话可说。方逸柳当然知道我对他十分不满,自己也乖觉,并不和我多话。
就这么,我二人快马加鞭,眼看泰州城在望。
随着大风,远方有时候忽然传来奇特的味道,闷臭中略带甜味,十分森冷怪异。
方逸柳闻着不觉皱眉,说:“什么味道?”
我经历过战场和监狱,知道那是人死后的腐败气息,咬牙回答:“死人的味道。薛延拓的大军,已近泰州了。”
隔泰州还远,已经闻到腐气,只怕局势十分不好。东关大军,不知道这一路又杀戮了多少白国军民。
之前白见翔就和我说过,东关人在宁江州和出河店两次打败我朝大军,死者十万以上,宁江州更被焚城,满城军民屠戮殆尽。我对战局的惨烈早有准备,但真的闻到这浓厚的腐臭味,想着沿途老百姓所受之荼毒,不由得血气上涌。
方逸柳一震,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喃喃道:“好个薛延拓,如此嚣张,咱们说什么也要灭了他。”
才到泰州一天,东关兵马就兵临城下,把泰州团团包围。幸好我来得快,否则很难杀入重围。到了这里才慢慢明白,白见翔的眼泪和忧伤很有道理。泰州是老城,深处内陆,之前又是太平盛世,因此多年不修武备,连城墙都有些破破烂烂的。也就是仗着山川之险,东关才没能打进来。
泰州城是京师的北咽喉,地势险要,历来兵家很难攻破此城。城外朝北有一条大河,岸边地势狭窄,无法扎营。东光人要进攻,先得乘船渡河,然后攻城。如此大费周章,很容易被我们打个出其不意。所以东关王也十分小心,并不冒进。现在是五月雨季,到处一片泥泞湿滑,东关人固然攻城不易,我们不敢胡乱出击,战局暂时僵持着。
泰州城有两万大军,比起东关一万铁骑,数目占优,可惜疲弱已久,一旦交手,只怕反倒不是对手。当初严昊十万大军败于东关三千精兵,可谓惊心动魄的前车之鉴。对于东关王这个可怕的对手,我务必打醒精神。
东关人来都来了,我只能和前任云州守将王飚商量,堆砖夯土、加固城防,拼死也要守住,可惜雨水抵消了我们不少努力。这王飚是个主张死战抗敌的少壮派,和我相处甚得。此人之前在云州就和东关王死磕了一场,虽然大败亏输,三万铁骑战得只剩下一千人,却也杀了东关不少精兵。云州残部一路狼狈不堪退到泰州,正好和我碰上。他有迎战东关王的经验,我正好和他反复切磋。往往是我和王飚言语投机,那方逸柳只管默默做事,并不插嘴——他大约清楚自己处境尴尬吧。
过了几天,雨水还是没完没了。奇怪的是,东关人仍然围而不攻,我召集众将商量,大家都猜他们另外有计划,可又想不出是什么。一种阴沉焦燥的情绪慢慢蔓延。因为连雨多日,开始涨水了,城中水源也被洪峰污染,都成了泥浆似的黄水。我看着泰州河荡荡洪波,只觉未来的命运和这浑浊的河水一般难以看透。
王飚眼看我盯着洪水出神,踱过来问:“赵将军,你在想什么?”
我其实在想城中存粮能管多久,但这话题很容易动摇军心,不宜当众谈论。于是胡乱说:“今年泰州河这洪水,不知比起往年如何?会不会影响庄稼?”
王飚一愣,笑着说:“惭愧,末将之前不在泰州,也不知根底,这得问方辽。”
方辽是泰州旧将,熟悉当地山川地理,这时也陪在一边,闻声应答:“倒是比往年的洪水还小些。可怪了,今年雨水比往年还多三成,洪水反倒小了。”
他说着,呵呵笑了起来,黑红的脸上一派庆幸之色,又补了一句:“这可算运气好,小人本来还担心,如果洪水太大,东关人乘轻舟直接攻城,恐怕不好防范,天幸洪水没起得来。”
王飚一听,也显得很高兴,点点头:“既然这样,看来是老天爷照顾咱们泰州。我们一定可以打败东关王。”
我看他们这么精神,倒不好说什么,于是也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无可言喻的古怪念头一掠而过,好像面对某种很难预测的命运,有了本能的迷惑。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我忽然注意到方逸柳在出神,眼神灰蒙蒙的甚是古怪,便问道:“方将军,你怎么了?”
方逸柳皱着眉头,喃喃道:“水满则溢,怎么会天上下大雨,地上洪水反倒不如往年?”
我听得心下一凛,沉吟未答,方辽挠头说:“大概去年天干,地里都干透了,所以今年田地上比较吸水。是不是啊?”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好说,嘿嘿傻笑两声。
王飚也听出不对,不禁摇了摇头。
我心里那点古怪念头越来越强烈,看着城外烂泥浆似的浊流,喃喃道:“泰州河……往年发洪水也这么浑浊么?”
方辽楞楞道:“好像稍微好点,怎么?”
我心里一阵寒意飘过,对着方逸柳苦笑:“方将军说得很是。只怕——东关人在上游筑堤拦河。他们想积累水势,一朝发动,灌入泰州!”
我一开口,王飚和方辽都变了脸色,知道这招很难对付,顿时说不出话。
方逸柳一震,喃喃道:“我本来只是猜疑,原来赵将军也这么想……”他霍然抬起双目盯着我,向来沉稳的眼中闪出锐利的锋芒。
我点点头,言下不禁带上激赞之意:“方将军之言,也正是我心中疑惑,只是之前没想清楚,还好得你点明。”此人虽然和我是冤家对头,他看事情十分明白,这次的意见与我不谋而合,只怕正中东关王不攻城的缘故。
多日下雨,不知道东关王在上游积累了多少流水?一旦压下,泰州城池腐朽已久,如何能保!
“只好先破坏他们的堤坝了。”方逸柳想了一会,慢慢说。
王飙一怔:“怎么击破?用……炸药?”他喃喃说着,犹如自语,又像在问别人的意见,看上去没什么信心的样子。
才一开口,方辽就直摇头:“那可不成,一旦炸破堤防,水往低处流,岂不是抢先湮没泰州城?”
王飙变色道:“那怎么办?难道坐以待毙?要不——我们杀出去,不能再让他们继续蓄水了!”
他们就此争论起来,我听得头痛,让他们不可声张,免得扰乱军心。好容易二将安静下来,我招呼方逸柳,要他陪着我继续巡视,到了无人处,这才问:“你说破坏堤坝,到底什么意思?”
方逸柳沉吟道;“我在想,尽快炸了堤坝,就算水湮泰州,好过让东关人继续蓄水。现在发水,决计不会淹太多地方,多蓄水十来天,一旦放水……只怕泰州难逃灭顶之灾!所以,我们得赶紧预先拓宽绕城的废弃河道,然后出精锐部队去炸堤坝,有河道引流,损失不会太大。”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我听得心下一动,不由得仔细打量他,颇有刮目相看之感。方逸柳见我怔怔看着他,倒是尴尬起来,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赵兄觉得不妥么?”
我一怔之下,笑了笑:“不是啊。我是觉得,方兄身为均佑年状元,果然有真本事,绝非一般书呆子可比。泰州危急,幸有方兄与我共谋抗敌,实在是国家幸事。”
“赵将军,我……”方逸柳大概没想到我忽然开口称赞他,一时间有些尴尬,涨红了脸,迟疑了半天,忽然呐呐道:“当初,在下为了保全自己,在陛下面前……你……你一定很恨我罢……这次,这次我也没想到被陛下派来,不过来都来了,我会竭尽全力的,赵将军放心……如有违今日之誓,犹如此箭!”
说着,他从身后箭壶取出一枝长箭,狠狠折断为二。
方逸柳向来深沉稳重,忽然说出这样失态的话,分明这事在他心里压了不知道多久,堵得他也是心事重重,难以自处。
我决计算不上圣人,被诬下狱这么久,要说不恨他,那自然是假的,不过共事这段时日下来,芥蒂也消解了不少,想了想说:“方兄,事情都过了。如今国难当前,再大的事也没国事大。咱们合力对抗东关才是正经。”
我也从箭壶取出一箭,沉声道:“当初之事,我不会再提。否则,亦犹如此箭!”话音未落,我一把折断长箭。
方逸柳目光一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喃喃道:“好,国事最大,就这句话。”他盯着城外的洪水,眼中闪耀过一串火光,那是猎手般锐利而自信的眼神。
我们的手紧紧握了一握,平生第一次,我对这个说不上是朋友的人有了种莫明的惺惺相惜之感。
“我想亲自去探一下东关人的底,到底他们的堤坝修什么样了。”我看了洪水半天,低声说。
方逸柳一怔,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
方辽也赶紧说:“是啊,赵将军,你奉旨守城,不能离开泰州——”
我摇摇头:“不亲自看看,我放心不下。这样罢,我离城时候,由方辽将军总揽城防,王飙、方逸柳,你二人负责协防。”
其实要论才具,自然是方逸柳更为了得,不过此人心性难测。我不计较旧仇是一回事,这次事关泰州生死,我不能赌他一定是良善之辈,还是用方辽比较可靠。
方辽眼看劝不住,只好听我安排。方逸柳忽然道:“既然赵将军一定要去,不如让末将也同行。”
我一怔,正想说服他,方逸柳又笑了笑:“我留在泰州,赵将军未必放心。这王、方两位也费神。不如我二人一起走还好些,是不是?”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正中我的心思,我倒不好再推,一笑道:“也好。不过此事有生死之险,方兄可要小心了。”
方逸柳点点头,简单地说:“我知道。”
我召集众将,把这意思说了,要众人严守机密,听从方辽号令。又下令城中守军派出数百人轮班,抓紧疏通河道,务必在一日内完工。为了避免城外东关人看出我的意图,提前开闸放水,挖掘只能趁今夜进行,白天可以先组织人手,准备铁铲、箩筐、扁担等工具。
王飙和方辽明白了我们的意思,都是精神一振。
就这么等到晚上,我和方逸柳寻了个偏僻处,用吊篮悄悄吊出城外,离开泰州。今夜河面上雾气颇厚,估摸东关人不大看得出河上动静,可算天助我也。不过,我们还是怕逆水行舟,滑浆的声音会惊动分布在对岸沿途的东关守军,便索性没有乘船,就这么沿着河岸逆流而上。
我二人都有不错的武术根底,脚程迅速,一路在怪石嵯峨中跋涉,岸壁实在太陡峭的地方就泅水一段,居然推进得十分迅速。沿途河水都不深,看来还没到东关人筑堤的地方。
方逸柳有些心焦起来,低声道:“难道我猜错了?”他仰头看看天幕,低声道;“我们不能久留,得回去了。否则,天一亮,只怕我们会变成东关人的箭靶子。”
我摇摇头:“再走一截吧。我估摸那堤坝也不会太远,否则水势分散,就没有水淹泰州的作用了。”
方逸柳默然一会,一横心说:“好吧,我们最多还能走半个时辰就必须回去。”
我有点好奇地问:“你怎么把握时辰?”
“我会一点星相。”他简单地解释。
我原本知道此人杂学颇多,一问果然没差,看来这个同伴倒是找对了,管用得紧。哑然一笑,我又继续往前摸索。又走一段,岸边原本狰狞嵯峨的乱石碓变得泥泞不堪,雾气越来越重了,水波拍岸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心里一动,果然有堤坝,就在前面不远。正想和方逸柳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呵欠在浓雾中飘来:“真是的,这半夜三更的干活——”
这人说的是东关方言,可我二人都在那里呆过,自然听得懂。我听得大吃一惊,赶紧住嘴不言。
雾气中,另一人笑了笑:“干活倒没什么,不过这炸药一引爆,待会水势轰下来,咱们可不好逃。”
那人愣愣道:“唉,怕是逃不了。”口气竭力平静,还是有些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