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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白史》(1)

柴油发电机嗡嗡地轰响着,因为电压不稳,灯光昏黄颤抖,阿尔金家土屋里面各种器物的投影也随之不停地抖动着,明灭不定。白翦翦瞧着,总觉得有点魅影重重的,忍不住轻拍一下赵登峰的肩膀。

赵登峰正趴在小桌子上起劲地写着翻译笔记,被拍得不耐烦,头也不抬地说:“别闹,忙着呢。”

白赵两人在阿家村看到小书碑,天幸碑座背面竟然刻有汉语铭文,原来这是一块祈祷战斗胜利的祭天碑。两人大喜,索性在阿家村住了下来。莽老板左右无事,也留下来陪他们。两人把小书碑和汉语本对照之下颇有收获,又多认得了一百多个西丹文字,金匣书的翻译工作顿时大有进展。

赵登峰自从到了云南,一路都在苦钻西丹文字,他更有一些古古怪怪的念头,让白翦翦说不出解释,却又难以辩驳,只好惊叹:“你这个怪物,倒像是天生要破解这书的。”这么一来,翻译金匣书慢慢变成了以赵登峰为主。

白翦翦笑了笑,见他痴迷的样子,想起前些天赵登峰忽然对着小书碑发狂,打了个哆嗦,低声说:“别弄了,你歇歇吧,折腾一天还不累?”

赵登峰摇摇头:“不,我遇到难题了,得赶紧琢磨,我怕过后没感觉了,更想不出来。”

白翦翦说:“怎么?”

赵登峰便把影印本的一段指给她看。这几页的文字,赵登峰已经基本清理出来了,还用铅笔凌乱地写了一段批注,却又打了几个大大的问号。批注写着:

“赵默出使白国归来,被副使严昊指控通敌卖国,因此被白铁绎下令囚禁了整整一年。这一年,正值东关兵变,白国节节败退,最后遇到一场二十万人全军覆没的大难,威武一世的武德皇太后闻讯竟然惊怒而死,整个国家陷入风雨飘摇。赵默被囚狱中,心急如焚,却报国无门。”

白翦翦对照影印本和批注仔细读了一会,心里飘过一阵寒气,摇摇头:“竟然是这样?如果他一直被关着,崇文公主为什么不救他?还有,皇帝为什么采信严昊的话?再说赵默不是打算娶东关王女么,怎么忽然回了白国,你是不是漏掉了什么资料?”

赵登峰边听边点头,使劲抓了抓头发,心烦意乱地说:“你说的问题也是我的问题。我没漏资料——可这金匣书札分明跳过了很重要一段内容没写。”

白翦翦困惑地摇摇头。如果书札的主人的确是赵默,自然不会是不知情而不写。那么,就是他故意不写。赵默为什么跳过他在东关的最后经历呢?她脑海中模糊飘过一些念头,眉头皱紧了。

赵登峰看出她的意思,苦笑着说:“你这几个疑问,落到其他学者手上,完全可以成为否定金匣书翻译真实性的证据。现在的翻译内容不能自圆其说,我们的工作……很难取信于人。”

白翦翦说:“看赵默的意思,他分明打算先答应和东关王女结婚,然后找机会逃跑。既然他回了白国,是不是逃跑成功了?”

赵登峰苦笑:“我就是觉得说不通啊。白朝在公元十世纪,正好处于小冰期,气温远比现在冷,北方十月份就下鹅毛大雪了。就算赵默骗过公主逃走,再快怎么快得过东关兵马的追杀?冰天雪地的,马腿都容易冻坏,何况是人腿。”

白翦翦反驳他:“他要是抢了马走呢?”

赵登峰说:“那也不对。大雪天,一个没经过雪战专门训练、不熟悉当地地形的人,根本无法估测雪下有什么障碍物,很容易折了马腿,没法跑远的。咱们来阿家村这一路,积雪不过一尺,要不是莽哥带路,也根本进不来。小冰期北方的雪绝对比这里厚多了,赵默又不是当地人,哪里这么容易出逃?”

白翦翦说:“或者他特别聪明,侥幸成功也是有的。”

赵登峰还是摇头:“那严昊的上奏事件又怎么说?可见严昊也跑出来了。一个赵默脱险已经很不合理,还加上严昊……说不定还有方逸柳,你说这怎么解释?而且这么千辛万苦跑出来,怎么都是同生共死的战友了,严昊居然说赵默通敌,就算严昊再高傲无情……你觉得这合理吗?”

白翦翦不说话了,盯着影印本沉思一会,总觉得无法解释,十分烦恼,便抬头叹口气,正好看到赵登峰在出神。她眼睛一花,但见他面色惨白,身上血污重重,英气和杀气纠结一片。白翦翦大骇,顿时吓得差点跳起来。

“啊……”她才叫出来,立刻忍了回去,再看赵登峰,还是那个五大三粗的马大哈赵登峰,不禁困惑地揉了揉眼睛,却摸到额角的冷汗。

她胆子再大,这时候也有点发毛了,悄悄挪了挪身子坐远一点,手指正好碰到什么圆溜溜的东西。她回头一看,却是那个骷髅骨。它被赵登峰一路带到阿家村,顺手放在木榻上,这时被白翦翦碰个正着,滚了小半圈。

空嘎沉闷的骨头滚动声,在静夜听来十分诡异,犹如一声遥远的叹息,也许来自沙场,也许来自其它,总有些不祥。

白翦翦站了起来,想按住那头骨。

就在这时,骷髅终于停下了,在原地微微晃悠着。

它脑门上的铜钱泛着森冷的锈色,就像凝结的血污。两个黑黝黝的眼眶似乎在冷冰冰地盯着她。

白翦翦悄悄呼了口寒气。

白翦翦迷迷糊糊睡了一阵,似乎听到什么男子声音,带着悲伤委婉深情的意思,急切地反复说着什么。她这辈子都是和书做伴,从未听人用这么柔肠百转的口气和她说话,一时间觉得肝肺都拧紧了,平时刚强冷漠的心思竟然一阵荡摇,忍不住说:“你要什么?我听不清楚。”

那人一顿,幽幽叹了口气,似乎欲言又止。四面八方隐约有莫名的风不住吹拂,风声幽邃,冷雨如丝,他的话音越发隐晦模糊,难以分解。

白翦翦冷得不住发抖,隐约感到一种遥远而莫名的痛苦,让她的心牵扯不已,忍不住焦燥起来,又说:“你大声一点好么?我真听不清楚啊。你有事要我帮你吗?”

那人还是缓缓叹息,隔一会又说了句什么,声音随着风声送到她身边,白翦翦忽然听清楚了。

“原谅我。”那个模糊不明的人在不住地说:“原谅我!”

白翦翦哆嗦了一下,肺腑间陡然炸裂般痛楚不堪,似乎有什么隔绝了几个世纪的伤又阴沉地卷土重来,令她几乎灰飞烟灭,却又无法摆脱。那是一种死亡也不能结束的痛苦,极度渴切,极度绝望,极度隐忍,极度焦虑,极度纠缠……绵绵渺渺,竟似恒古一贯,无从结束。

“不——”她嘶哑地挣扎着叫出了来,摇摇晃晃后退,那个声音却不肯放过她,还是不住地说:“原谅我……原谅我……”

白翦翦低哼一声,心痛莫名,绝望至极,忽然惊醒。

霜白色的月光从小窗斜入,清清冷冷洒了她一脸一身,原来她还在阿家村的农家小屋中。赵登峰在一边的沙发呼呼地睡得正香,还偶然磨牙几下。

白翦翦一愣,轻轻叹口气,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对自己说:“呵,还好是个梦。”

忽然听到那个声音清清楚楚地说:“原谅我!”

白翦翦大吃一惊,身子微微瑟缩,想起梦中那种无可言状的痛楚,下意识就想逃避。

那声音又说了一句“原谅我。”白翦翦一定神,忽然听清楚,说话的人是赵登峰!

她走过去一看,赵登峰皱着眉头正在说梦话。白翦翦一时间为之气结,忍不住打了他一下:“怎么是你吓唬我?”

不料赵登峰大叫一声,猛然一下子牢牢抓住她的手,颤抖着说:“翔,你原谅我了?”

白翦翦痛得低呼一声,就想逃开,不想他梦中力气大得惊人,她气急无奈,一低头,忽然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赵登峰惊呼中猛然惊醒,一双眼睛带着渴望焦切的意思和难以言说的热情,定定看着她。

从没想过赵登峰会用这样的眼神,在这样的月色下看着她。白翦翦的心又莫名地扭曲疼痛起来。

赵登峰眨了眨眼睛,茫然说:“是……翦翦?”

月光魔法消失了,白翦翦打了个哆嗦,回到现实。忽然觉得满天清寒,一身幽远,竟不知之前的一切是真是幻了。那些强烈的情感,激切的心意,一下子就渺渺茫茫,反而让她惆怅不堪。

赵登峰见她皱眉的样子竟然有些楚楚可怜,不是向来镇定自若的作风,不禁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这样的白翦翦很是特别,心中泛过一丝莫名的滋味,低声说:“我做梦了。”

白翦翦没想到他也做梦了,一愣问道:“你……梦到什么啦?”心里一阵嘀咕,难道赵登峰也梦到了那个神秘古怪的声音?

赵登峰叹口气,脸上显出罕见的忧郁之色:“我好象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她穿着软雾一般的衣服,漫天都是雪或者浓雾,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很温柔,可也很悲伤,我作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却没有怪我,只是隐忍着,可我知道她伤心了……雪雾越来越重,她飘得很远,我很伤心——”

白翦翦机伶伶打了个哆嗦,盯着赵登峰看,不说话。

赵登峰困惑地说:“翦翦,怎么了?”

白翦翦低声道:“我也梦到了……一个人不住对我说,‘对不起!’”她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赵登峰,仓促破碎地笑了一笑:“真好玩是不是,我们作的梦好象合得起来。”

赵登峰茫然点点头,喃喃说:“是啊,合得起来,怎么回事?”他用力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又叹了口气,抱怨一句:“可是你刚才打我干嘛,敲得我脑袋贼痛。”

白翦翦想起刚才的情形,心里又隐隐约约裂痛一下,她不知道为何这么难过,不禁又吃惊又害怕,忽然想起赵登峰的梦话,他分明说的是:“翔,你原谅我了?”

翔?难道是崇文公主白见翔?怎么一到阿家村,一切都变得如此古怪?

白翦翦手指一阵颤抖,脸色也惨白起来,于是把梦中情形说了出来,赵登峰也听得瞪圆了眼睛,失声道:“怎么?难道我们梦中竟然是赵默和白见翔的对话?”

他发呆一会,忽然傻笑起来:“嘿嘿,这么有感觉,说不准我们就是赵默和白见翔的转世吧。崇文公主不是绝代美人吗?看你好象也不怎么样嘛……怪不得周星驰说美女是需要比较的……奇怪,前生我怎么就看上你这丫头了。”

才说出口,被白翦翦红着脸杀气十足地瞪了一眼,赵登峰缩了缩脖子,不敢乱开玩笑,给她倒一杯水压惊,白翦翦颤抖的手勉强握住水杯,说:“这个工作有点邪门,我不想待这里了。老赵,我们回去好么?”

赵登峰见她神情十分萎靡,知道这些日子她也吃了不少苦头,一阵不忍,点头说:“好吧,反正我们有了小书碑的拓片,假期也快到期了,回去仔细考究也是一样的。”

白翦翦有了这句话,定下心来,赵登峰倒头又睡,迷迷糊糊中听到白翦翦说:“前生后世的说法毕竟渺茫……可要是我们真梦到了赵默和白见翔,不知道他作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梦中情形那么惨痛。”

“对不起她的事情——”赵登峰脑袋轰响一下,忽然出了一身冷汗,竟然说不出话。某种遥远渺茫的伤怀让他猛然陷入窒息般的情绪。

他沉默一会,吃力地说:“不早了,睡觉吧,有什么以后说。”

白翦翦轻轻嗯了一声,侧转身子又睡。赵登峰趴在一边的沙发上,却再也不能入眠。

他忽然想起了翻译稿中含糊提及过几次的东关王女。难道,事情和她有些关系?赵默提到过,为了脱困不惜娶东关王女为妻。后来赵默归国后下狱,崇文公主却似乎没有出面营救,难道是和东关王女之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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