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两年前规定,评高级职称不光要达到以往文件规定的所有条件,还必须得主持一项国家课题,主持一门省级以上的精品课,三者缺一不可。话虽说得硬,但实施时面对具体对象该软处还是软了。但今年不一样,今年确乎刺刀见红了,文学院两个条件很好的副教授就因为没有精品课这一项,在学校初审会上就被淘汰了。
本来,田园明年要申报正高,这下她也偃旗息鼓了,还报什么?她有国家课题马上可以结项,但她没有精品课。教研室前几年嚷嚷过要让她牵头做这个事,她怕分散精力影响手头的课题,而且那时候,精品课好像还是一个出头时间还不算长的新事物,田园怵,怕做不好,就先搁下了。她搁下了,别人就做了。其实所有的新事物都是旧事物换上新名称,穿上新衣服而已。但谁也别小瞧这不换药只换汤的功夫,它需要实力,更需要看准时机,果断下手。在高校里,许多事情也都和别的地方一样,靠的就是先下手为强。
好几年了,田园已经没有,也不想有这样的敏锐了。
真是无边无际的繁琐啊,从国家课题、教育部课题到省市级课题,从国家重点学科到省市级重点学科,从国家级教学团队到校级教学团队,等等,等等,层出不穷的名目,没完没了的折腾。不知什么时候,又轰轰烈烈冒出了个精品课。
什么是精品课?田园觉得自己用心讲的每一节课都是。但当然不是,人家要的精品课不是让你在课堂上用思想用见识用方法去证明什么是精品课,而是在课堂外用电脑软件用材料用手段展示什么是精品,所以叫精品课建设。建设一门精品课至少要两三人耗时两三个学期才能完成。
可是,老师们都点灯熬油形神憔悴趴在电脑上建设精品课,那课堂上真正面对学生的课,谁还有心力谁还愿意讲出精品?谁还有功夫字字句句地指导修改学生写的小文章?
田园的郁闷,已经很长时间了,像河谷里的雾久久弥散不去。
最近,她常常觉得累,觉得恍惚,在校园里走着走着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想,怎么在这个闹哄哄的地方一晃就生活了快20年了,这是多么地不可思议。
当年硕士毕业时,就有机会去条件更好的大学,她没有去。后来又读了博,博士毕业后不光就读的大学愿意留她,另几家单位也要她。她还是再一次回到这里。她对亲友对导师说,没办法,和学校签了卖身契了!这是实情,国内许多大学为防止人才外流,在教师读学位和评职称时都要签订必须在学校服务多少年的霸王合同,违约者要对学校做出经济赔偿。比赔钱更厉害的是,学校扣你的人事档案,让你变成没有历史的人,两手空空赤条条去新单位成为重新建档的编外人员,力求让你后半生活得不爽。
但这也只是局部实情,实际情况是,赔钱也好扣档案也罢,想走该走的人还是一个不剩地走了,孔雀东南飞,谁也挡不住。有些人走时费尽周折花大价钱拿走了档案,有些人扔下档案潇洒离去,但无论是哪一种,人都在新地方混得好好的,没有谁像有些行政领导吓唬的那样,哭着喊着来吃回头草。本来嘛,树挪死,人挪活,水往下流,人往高走。
所以,关键问题不在于那个卖身契,它留住的只是能留住的人。田园要是狠心要走,也就走了。
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校园时,才刚刚18岁。就是这样,快20年里,她在这个校园从学生变成老师,从花季少女到为人妻为人母,从小助教成为独当一面举足轻重的学科带头人。她两次读学位都是在更大更美的远方的校园里,然后,又回头走到这里。好像每次都是从终点回到起点,却又好像不是。她不知道做一个一生都没离开过一个校园的女人,是幸,还是不幸?
幸与不幸,最初的时候,都只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人叫焦一苇,是当年给田园上先秦文学课的老师。他大她20多岁。那时候,田园她们把40岁以上的人统统称之为老头老太太,她们觉得那是离自己多么遥远的年龄。焦一苇就是那样的一个老头子,而且,他似乎比同龄的其他老师显得更老,田园坐在大教室的最后排都看得见他两鬓的头发里那斑驳的灰白。
但他的脊背和脖子,总是比别人挺得更直。当他从教室门口走向讲台,同学们说焦老师就像从他自己讲的那些剑胆琴心的先秦故事中走出来。
爱上了焦一苇,发现自己爱上了焦一苇,承认自己爱上了焦一苇,这是一个极其艰难漫长的过程,对大二小女生田园来说,这是一个太过严峻的人生课题。没有一丝一缕浪漫的想象,田园在确证了自己的初恋后,能说给自己的只有三个字:我完了。
你知道什么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吗?那不是天空和海的距离,那不是飞鸟和鱼的距离,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的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
这样的诗句,像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刀子,钝磨着田园的心。没有皮肉翻飞鲜血迸溅的惨烈,却是锥心刻骨的疼痛。
那时候她太年轻,她其实不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这样的距离,一个人被另一个爱上了,总会是要知道的。如果永无察觉永不知情,那么,那个人肯定是不值得你爱的,那肯定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焦一苇不是。焦一苇知道田园爱他。田园从来没有比其他学生在他面前多说过一个字,多站过一分钟,但焦一苇终究知道了,一个叫田园的美丽女学生隐痛的相思。
他知道了,他也没有说什么。然而,田园很快就知道了他的知道。那是多么不可思议,却又灵犀相通的事情。那种无可比拟的奇妙的感觉在多少年后还像杏花春雨,润物无声。
终于有一天,她和他在学校的湖畔小径相遇。那是秋季学期开学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她面对湖水在一棵高大的水杉树下背英语。这时她听到不远处有同学喊焦老师好,那声音传到清幽的小树林里,有着极清脆的回声,她触电般站起来转过身,看见焦一苇骑着自行车向这边驶来,又有一个迎面过去的女生喊焦老师好,焦一苇一手松开车把招着手回问你好啊!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田园,他一怔,车子慢下来,他慢慢地滑行到她这边,他停下来把车子支到了路边。
他坐到了树下的石凳上,他说田园同学你也坐啊,别站着。于是,田园坐下来,在石凳尽可能远着他的另一边抖索着身子坐下来。她无法让自己相信眼前的前景,她竟然如此近距离地坐到了焦一苇的身边,而焦一苇对着她静静地微笑着。
他说你在背英语?听说你英语都过了四级了,还这么用功,是准备明年考研吧?他又说,现在学校开始这么狠抓英语,卡英语成绩,学生都没有余力学专业了,可毕业出去又有几个人用得着英语呢?唉,这大学教育真不知要往什么方向走!也许,我是老朽了,赶不上形势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又说,当然,你不同,你是得学好英语,我知道你还得深造,求学之路才刚开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