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电影时导演会叫停,这个叫停有时是要重来,有时是确定这组镜头拍完了。
现在的导演是贾狂潮,现在是莫斯科时间晚上十点,导演贾狂潮没有喊停,因为贾狂潮来不及喊停,他正坐在离我三米开外的地方,他用他的嘴巴与鼻子联合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让我很困惑,导演怎么能不看着的?当然,导演有总导演副导演的,而且事实证明,我们这样的人是不需要导演的,因为,在贾狂潮呼呼大睡时,我的嘴巴依然张合不停,我手中的笔也依然动个不停。只是,我觉得嘴巴酸,手臂也酸。而且,我发现,我的心也酸。
时间指向十一点,这是莫斯科的时间。想起来,我应该有两天两夜多没有合眼了。我承认,我必须承认,这时的我已经困得不行,累得不行了。
我眼前的诸暨人是金晓龙,他说,就这些了,就这些了,我要赶紧回去睡了,这里开车回家还要开一个小时的车。
这时,苗子采访的温州人和晨越采访的义乌人早已经离去。本来,苗子和晨越就是为了配合我的。所以,他们的采访似乎轻松很多。这样说的意思是,被我采访的人也会辛苦很多,因为我的问题比一般人多,因为我知道这部书将来是要我来操刀完成的,如果我自己采访得太浅,到时苦的还是自己。
我问金晓龙,开车回家要一小时,怎么这么远?
他说,莫斯科堵车很严重,如果不堵车估计半小时就够了,可是莫斯科每天都很堵,有时晚上十一点有些路段还会堵。所以,我得走了。
其实我也想结束了,确实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从诸暨出发到莫斯科,12年了,第一年是坐了6天6夜的火车到的莫斯科,那时还未婚,现在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然后在莫斯科遭遇灰色清关,然后一只蚂蚁市场被封,然后货全被俄罗斯人拉走。
是的,就是这些了。我说好吧,是差不多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转过头,瞥了一眼贾狂潮。贾狂潮的头正好抬起,他一抬起,脸就正好朝我,不过,他没睁开眼睛,我看见原本朝左睡的脸变成了朝右睡。朝右睡的姿势其实就是把左侧脸压在左手臂上,我听见他弄出了声音,再仔细一看,正好看见他嘴角的口水流出来,流到袖子上,呈一条线的样子,挂下去,然后到目的地嘀嗒发响,那场景像极了蜘蛛吐丝的样子。我知道,这口水一定是有声音的,只不过,这声音被他从鼻子里与嘴巴里呼与吸的声音盖住了。
我转过头,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叫金晓龙的男人。我看见他嘴角咧开了,他说贾总真厉害,我们这样说着话也能睡着。我也笑了,胖的人都是倒下就能睡的,何况他也应该有很久没睡觉了。尽管我相信他一定比我睡得多,但还是可以掐得出来这会儿早已应该是睡觉的时间了。
贾狂潮真辛苦,这时的李大荣早已不见人影,我知道今天的他应该是去睡觉了。贾狂潮却得陪着,不过,他是陪在这里睡的。在这样的时间里,金晓龙没有睡,我也没有睡。我看了眼继续在吐丝的蜘蛛,盖了笔帽,收起笔记,然后站起身,说,金总稍坐下再,我先去下厕所。
至少有三个小时我没有站起来,我一直憋着。我一直问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生怕采访对象因为我的短暂离开而岔开思路,所以,我一直没敢站起身,到了这会儿,我发现我一下子就急了,几乎有憋不住的感觉。
在起身的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朝左边也就是朝蜘蛛吐丝的方向看了一起,奇怪的是,贾狂潮居然没有发出呼噜声,蜘蛛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停止了吐丝工作。这时的他居然正看着我,然后他嘴巴一张,面对我冲出一句,怎么了?你又停下了?
他居然用了一个又字。
我说,我已经采访完了。贾狂潮一听,立马将自己的脸换了下,于是那张脸显得满是狐疑的样子,他就这样看着我,足足三秒钟。那么快?他说。
那一刻,我居然也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采访完,当我快速地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金晓龙说的事,那些场景我已经可以去想象。如此,我确信已采访完,我说了一句,是的,我已经与他聊完,而且他也急着赶回去。
其实我不该说后半句的,果然,贾狂潮听了后半句就说,那不行,要聊就要聊彻底,现在急着赶回去,那改天不是又要重新约啊。
金晓龙说,基本都聊完了,如果有新的东西还想了解,到时再约就是了。
贾狂潮不同意,他站起来,径直朝我走过来,我发现他走过来的时候,他的袖子有点异样,因为两只袖子都有一块或大或小的深色斑点。这两块斑点晃着晃着就晃到了我的面前,然后我发现我的笔记本就到了贾狂潮的手上,这时,我就闻到了一股令人恶心的口水味道,我捕捉了下气味的来源,终于知道那是两只袖子上的深色斑点起的作用。
是的,贾狂潮睡觉流口水了,是一只黑色蜘蛛吐丝的样子。
吐了丝的贾狂潮一页一页地翻着我的笔记,说,笔记倒记得还行,不错,到底是小如,不过,对于市场被封,货怎么想办法拿出来的这块没有详细记录啊。
我说,贾总啊,人家根本就没去拿。
贾狂潮用眼睛打量了我半天,才说,人家不去拿么为什么不去拿呢,总有不去拿的道理吧。再说了,那么多货,说不拿就不拿啊?
金晓龙说,贾总啊,我那货拿不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到俄罗斯人手上,还有什么力道能回天啊,自认倒霉吧。我是没去拿,直接换战场了,你要知道啊,这个时候开辟其他生意场地比拿货要重要得多了。
一听这么说,贾狂潮的声音有点低了,那,那,你要急着回去啊?
都十一点了,等回到家起码十二点以后了。有事我们可以打电话,改天可以再约。
好吧,再约就再约吧。你这么急走就算了,本来我还想请你吃夜宵的。出去吃点俄罗斯的牛排。贾狂潮的眼神里透着光,似乎这一刻他特别的清醒。他一边说,一边拎起金晓龙的包,说,唉,反正你急着回家,说了也白说,你也不会去吃的。我们也早点睡觉了。
金晓龙听他这么一说,就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从贾狂潮手里接过包出了门。
等客人走了,他坐下来,看了我的笔记,又看了苗子的笔记,再看了晨越的笔记,然后他叹了一声气,叹气的时候,他把手放在晨越的肩上,晨越没有动,然后他终于说了一句我希望听到的话,他说,今天就这样吧。
等他这句话我等了几十个小时了,我内心的兴奋差点要呼唤出来,可是我没有。因为我太累了,我根本没有精力兴奋。在我与苗子、晨越准备结束时,贾狂潮又说了一句话,你们今天没有采访好,我改天还得约他们,白白又多一笔钱。
当时我与苗子和晨越一下子怔在那里,像做错了事一样,面面相觑。
我承认,我是严重后悔做了这么一个令人如吃了苍蝇般恶心难受的决定,决定到莫斯科来。尽管这个决定不是在我愿意的情况下做出的,但这至少再次证明我的心太软带来的严重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