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老太死后,葛恒大的脸像刷了一层糨糊,格外僵硬。民间规矩,儿女要为死去的老娘戴孝七七四十九天。葛恒大作为政府机关领导,自然具备移风易俗的思想觉悟,上班免去了戴孝环节,特意换上一套深色衣服,与即将来临的盛夏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如此姿态,外人看,孝心可嘉,至于那张展不开的脸,也情有可原。问题是,外人理解了,葛恒大的老婆雪芬开始闹心了。已经烧完四七了,葛恒大如同重病缠身,下班回家往床上一躺,表情木讷,家里的气氛也随之僵化。雪芬受不了了。受不了的角度竟然很蹊跷,尽管她自己渐入更年期,尽管葛恒大五十八了,她深知葛恒大对夫妻那点事兴致不减,一周最少也要在她身上表现一次。现在,婆婆去世一个月了,葛恒大丝毫没有表现迹象。她不承认自己有多么强烈的性欲,她却难以忍受家里被死人气氛继续笼罩!再说了,婆婆年过八十,算喜丧,葛恒大何苦自己虐待自己?雪芬担心,如此下去,葛恒大就此萎靡不振,一蹶不起软下去,成了真正的病人。所以,晚饭时雪芬提议说:“吃完饭,我领你去遛遛仨儿。”
仨儿是家里养的京巴。
葛恒大斜视雪芬,没说话。雪芬接着说:“恒大,别在家发大闷了。”
葛恒大火了:“那我也不能去遛狗呀!”雪芬想想也是。葛恒大不遛狗,还是她雪芬给定的戒律。堂堂局长,跑到大街上遛狗,在中国,万万不可。雪芬自知性急,说了错话,就用讨好的口气说:“天黑,别人看不见,偶尔的,特殊时期,仨儿也能帮你散散心情。”
葛恒大竟然默许了。不过,他让雪芬找一件风衣给他穿上,一是晚上天凉,二是好避开熟人。雪芬心直口快,说:“都六月了,你想捂痱子呀!再说了,和我出去,你避谁呀!”
葛恒大刚想发火,雪芬马上换一副笑脸说:“我是为你好!”
葛恒大便收回了即将越出嗓门的话。他好长时间懒得和雪芬计较了,更年期的女人有时也挺可怜,疑神疑鬼,说话难以把握,同样情有可原。
其实葛恒大颇有远见。雪芬尚未达到退休年龄,葛恒大以自己的人脉关系,给雪芬办理了退休手续。雪芬原本不愿意提前退休,工作在市政府招待所,尽管是差额拨款事业单位,但旱涝保收,她大小还是个头头,一旦回家,丈夫的荣耀缺少了炫耀的市场,同时也遮蔽了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信息通道。可葛恒大会办事,明确告诉她,现在退休,找找关系保证给她升两级,以后办,就没把握了。级别也是金钱,金钱的诱惑大于一切。不到五十岁的雪芬,恋恋不舍地回了家。葛恒大为安抚雪芬,给她要了一只小京巴,取名仨儿,寓意两人心知肚明。葛恒大老大,雪芬老二,京巴老三。因为他们没有孩子。仨儿像是心领神会葛恒大的意图,真像儿子似的拴住了雪芬的心。关于生儿育女问题,一直成为缠绕两人心头的痛。问题出在雪芬身上。那么,多年来,雪芬从内心里觉得亏欠葛恒大,争胜好强的性格也被压抑,时间久了,她悟出真理,那就是要用自己的柔情,拴住葛恒大可能摘野花的心。柔情的体现,性生活占有很重要的因素。她也常常自问,以自己的性欲程度,不怀孕没孩子真是不应该,为此常常埋怨老天不公。埋怨归埋怨,在有了进入更年期的迹象后,她心里也多出了防范,时不时说些或做出些恼扰葛恒大的话。葛恒大烦归烦,不到万不得已,尽可能不去和她计较。老夫老妻,好像早已无痒可谈了。
雪芬和葛恒大一前一后下楼。刚走到小区大门口,葛恒大突然说:“我手机忘了,有个重要电话,我回去拿。”雪芬明知葛恒大反悔,却没办法,悻悻地自己遛狗去了。
葛恒大的确反悔了。下楼梯时,碰见一位邻居,邻居的眼神好像在问:老娘刚死,还有心思遛狗?严格意义上讲,葛恒大是位孝子,此间遛狗,心理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他没有马上回家,甩开雪芬和仨儿后,独自在小区花园里溜达了十几分钟才上楼。到家门口,发现一个女人站在门前,尚未辨出是谁,女人说话了:“回来了,葛局长?”
葛恒大眯起眼睛。
“我是严景逸的媳妇。”
葛恒大迟疑片刻,说:“啊啊,来,进屋进屋。”
葛恒大对武小妹并不陌生。武小妹去过几次局里,两人打过招呼。当然,留下深刻印象,当属前不久武小妹亲临殡仪馆。当时,葛恒大已经明白了严景逸夫妇的意图,也曾考虑过严景逸的工作问题,最终也没想出一个路数。路子不是没有,而是不想走。严景逸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高傲自大,又臭又硬,当初要不是他的研究生学历,要不是上面有政策性指标,副科长他也科不上。不过,武小妹这次登门拜访,葛恒大不无虚伪地为武小妹倒茶,问:“怎么自己出来了?景逸哪去了?”
武小妹说:“他哪有脸来!”于是,武小妹把严景逸的不是数落一遍,请求葛恒大宽宏大量。最后说:“他在我面前已经承认自己做得不对了。”葛恒大宽宏大量地笑道:“他怎么想得那么多呀!工作上的小矛盾,哪天不发生?都像他那么想,工作怎么干呀?我不计较,我可没计较。”
武小妹妩媚地说:“葛局长,都是景逸小鸡肚肠,没出息。”其实,从严景逸的口中得知,葛恒大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不然,大家也不会在背地里叫他“鸽子蛋”。
两人聊了二十几分钟,雪芬遛狗回来了。见屋里多个陌生女人,脸色本能地暗了许多,微笑归微笑,虚假得很。葛恒大介绍说:“雪芬,这是严景逸的媳妇,妈开追悼会那天,还特意赶去了。”
雪芬继续虚假地微笑。
武小妹看出来了,先叫了声“大嫂回来了”,起身说:“好了,挺晚了,葛局长,我回去了。”
葛恒大把武小妹送出门,武小妹低声说:“葛局长,不好意思,我来的事,别和景逸说。他很要脸,瞎要脸。我当老婆的,也是恨铁不成钢。您别见笑呀!我们两口子,总得有个姿态么!”葛恒大说:“明白明白。”
葛恒大一直把武小妹送到楼下。再返回楼上,人没进屋,雪芬的话溜了过来:“严景逸的老婆挺妖的。”
葛恒大问:“哪妖了?”雪芬说:“眼神儿,不安分的样。”
葛恒大说:“别瞎说。”雪芬说:“都什么年代了,老头子的事,让媳妇出面,什么意思呀!好在你不是色鬼!”
葛恒大说:“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雪芬说:“哎呀,这点道道我还看不出来?她找你什么事?”
葛恒大想了想,谎说:“严景逸和景区施工的人打起来了,受了点轻伤,她是来和我要个说法的。”雪芬竟然信了,说:“为这事出出头,倒是应该。你说的电话就是她的电话?”
葛恒大啊了一声。雪芬很认真地看看葛恒大:“就这个破电话也算大事?你这局长当的,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葛恒大不再和雪芬就这个莫须有的谎话谈论下去了,怕越谈越偏,别偏到无法收回。两人躺上床后,葛恒大又想起雪芬进来时的表现和武小妹敏感的表情,便生出对雪芬的不满。于是,情绪低下来,又恢复了木讷,背对雪芬,继续想严景逸的事。最后的结论是,严景逸这个臭小子,摊上个好媳妇。
雪芬在葛恒大背后说话了:“你也不能总这样呀。”葛恒大没理解雪芬的话,不耐烦地说:“那你让我怎么样?”
雪芬起床,从地柜里取了一条新内裤,自语道:“我身上这件有些磨得慌。”说着,站在葛恒大迎面,脱去旧的,准备换上新的。葛恒大睁眼,雪芬全裸的身子赫然触目,虽然略显雍胖,却不失诱惑力。葛恒大恍然,性欲不减的雪芬有念想了。裸体的诱惑,开始复苏他的生理神经,像似汽车给了油,不启动好像没道理了。雪芬感觉到了葛恒大的复苏,侧身躺在葛恒大身旁,淡淡地说:“恒大,不要想那么多了,妈这个人我了解,她总是希望我们能过好日子,希望我们幸福。”说完,把手放在葛恒大胸脯上。
葛恒大的神经被调动了起来,手臂一用劲,把雪芬扯到自己身上,雪芬还没来得及找到舒适的体位,葛恒大立马又把她翻在身下,动作之唐突,情绪之激烈,既有爆发又有泄愤的力度。异样的感觉,雪芬体会到了,她想到的是爆发,压根想不到泄愤。她不会去想那么多,自己受用比什么都重要,更加重要的是,实践证明葛恒大没有软。
葛恒大退出激情后,逐渐陷入自责中。还在为老娘烧七呢,没能禁欲是不是愧对了母亲?有了心事,自然也就没了激情过后的亢奋延续,他佯装困乏,闭上眼睛,严景逸的问题再次蹿进他的脑子。不懂规矩的家伙,给他一点阳光,他就乱灿烂。让他去半岛风景区,绝没有提升他的意思,甚至根本谈不上阳光。搁在机关里碍眼,就这么简单。可现在出情况了,人家媳妇主动参加老娘的遗体告别仪式,又是送钱,又是登门认错,下一步就不能不给个说法了。
无可避免,武小妹也同时蹿进葛恒大的脑子。不是以言谈入脑,而是以可人的成熟女性的优雅形象浮现的。这时的葛恒大,延续了怜香惜玉的嗜好,让武小妹在自己的脑子里停留片刻。仅仅片刻,绝不带色欲色彩。葛恒大向往性欲,但鄙视色鬼。
一周后,就在严景逸“我不怕他鸽子蛋”和“谁怕谁”的意志即将崩溃时,牛副局长找严景逸谈话,传达局党组意见,将严景逸调回局里,出任新组建的招商科副科长,并明示,没有正科长。牛副局长暧昧地问:“出乎意料?”
严景逸情急之下,胡说:“预料之中。”牛副局长倒显得很意外,说:“你小子有尿呀!”
尿在哪里?严景逸也蒙了。这绝对出乎意料。难道是那一千块钱和武小妹出面参加葛老太的遗体告别仪式才成了改变自己命运的尿?心想,鸽子蛋就是鸽子蛋,一千块钱就能砸倒,也他妈的太不值钱了!
一向肚子里存不住二两油的严景逸,平生第一次在武小妹面前沉住了气,没有及时向武小妹汇报工作调动的事。直到出任招商科副科长半个月后,要出差了,才对武小妹说:“小妹,我明天去上海,参加市里在那里举行的招商会。想捎点什么,说。”
武小妹眨眨眼,狐疑地观察严景逸的表情,不像开玩笑。又恍然想到,严景逸最近表现挺乖,似乎没再对葛局长发什么狼烟。于是,好奇地问:“和谁去?怎么派你去?”严景逸不再卖关子了,嘿嘿笑道:“我没和你说,半个月前,被调回局里任招商科副科长啦!”
武小妹不信:“真的假的?”严景逸说:“真的!”
武小妹立马火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严景逸说:“说早了,你又说我狗肚子存不住二两油,沾沾自喜了。”
武小妹吼道:“这么大的事,你应该先告诉我!你知道我这些日子多难熬吗?我还以为葛恒大吃肉不吐沫呢!我几次想问你,又怕你沉不住气,瞎闹腾!你怎么这么浑!”严景逸见武小妹真动气了,也急了:“姐……”
“姐个屁!”武小妹转身不理严景逸了。
严景逸再次后悔了,媳妇付出了对殡仪馆的恐惧和一千块钱,想早点知道结果理所当然。于是,严景逸嘿嘿一笑,手从背后摸了武小妹的脸颊,说:“姐,我没想那么多,将功补过吧,我去上海,你要什么?”武小妹甩掉严景逸的手,回过身说:“要你个头!我警告你,别再不知深浅,再出事,别想让我出头!你以为我不心疼那一千块钱呀!你以为我愿意往火葬场跑,去看死人呀!为了那个倒霉的小白花,我一直睡不好觉。你知道不知道!”她甚至想说,为了你,我还去了葛恒大的家,低三下四求人家。
严景逸傻了,本想修炼一回狗肚子,能够存上二两油,自以为修炼得不错,可没得到表扬,却引来一身不是,委屈得不得了,就赖叽叽地说:“好了好了,我错了,行了吧!”
武小妹果然有了姐姐样,说:“给我买个连衣裙,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