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突然响起时，姚其顺正坐在客厅看中央五台的一场NBA篮球赛。他给萌萌打了三个电话，都是关机，心里正躁得慌，电视也看得心神不宁。他一把抓起话筒，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喂，您是姚其顺吗？”
姚其顺顿时像一只警觉的猫，所有的汗毛孔都缩紧了。他尽量显得从容不迫，“喂，你是哪位？”
十分钟后，姚其顺出现在西门派出所。远远看去，派出所二楼灯火通明。走近了，一楼的铁门只开了一条窄缝，姚其顺伸手掀动铁门，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静寂。
一个老人应声从一扇窗户后面探出头来：“找谁？”“刘警官。”姚其顺用手指指楼上。老人的头缩了回去。上楼时，姚其顺刻意放缓了步速。第一印象非常重要，他要以相当从容的姿态出现在刘警官面前。楼梯尽头是一扇对开木门，门虚掩着。姚其顺定一定神，才伸手去推开门。
他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灯火通明的一间大屋子里，满满地蹲了一屋子人。气味浑浊。屋子最顶头是一排透明玻璃窗，窗后面有几张桌子，几个穿制服的民警或站或坐正忙着，每个人身边都围着几个人。
“你找谁？”闻声回过头，姚其顺才发现门后坐着一个白净脸面的民警。虽然穿着制服，可姚其顺觉得他比萌萌大不了多少。他微微笑一下，“找刘警官，他让我来的。”
小民警朝玻璃窗那边一歪头，“里面”。姚其顺不得不从蹲着的人中间穿过去。人太多了，他不停地说着“让一让、让一让”，同时小心翼翼地避免腿碰到那些埋在膝盖上的脑袋。他的出现，引起了一连串骚动。一些人趁机抬起头来。姚其顺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很年轻，不仅是年轻，是很小，有的好像才十四五岁的模样。
“看什么看！好好蹲着！”身后传来一声厉喝。那些抬起来的头，又齐刷刷地埋下去了。姚其顺边往前走，边留意查看，没发现女儿萌萌。
走近玻璃窗，姚其顺的目光睃了一圈，看见了萌萌。她蹲在一个角落里，正在嘤嘤地哭泣，硕大的书包压在她的背上，愈发显出她的身体单薄得可怜。姚其顺的心跳加快了。他沿着玻璃窗走了一圈，眼睛一直望着萌萌所在的方向，终于在侧面找到了门。
他礼貌地敲了三下，没人应。再敲三下，还是没人应。姚其顺一把推开门，一团凌乱的声音扑面砸过来。近门的一位民警和他桌前站着的两个人不约而同扭过头来望向他，其他人没什么反应。从这个角度，姚其顺看不见萌萌了。
他冲回过头的民警笑一下，“请问刘警官是哪位？”“里面。”民警拿手中的笔往里一点，回过头冲旁边站着的人说：“名字？”那人嗫嚅地说了句什么。“大声点！”民警的嗓门一下蹦高了。
姚其顺走近最里面的一张桌子，看见了萌萌。瘦瘦的肩膀像两个支架支撑着书包，还在一下一下地颤动。他很想走过去将萌萌的书包取下来，克制住了。桌前坐着一个身形圆乎乎、脸也圆乎乎的民警。姚其顺的第一印象，他更像餐馆里的厨师，而非警察。
圆脸民警正在一张表格上写着什么。桌前站着三个人，二男一女，看起来和萌萌的年龄差不多。但女孩的打扮很出挑，化了很浓的眼妆，有点像熊猫。一件吊带背心将一圈小蛮腰完整地露出来，下面是坠满了乱糟糟链子的一条虚边牛仔裙。
姚其顺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抽出一支，和他的笑容一道送进圆脸民警的视线。圆脸警官抬起头来，他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过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之色。姚其顺抢先开了口：“您是刘警官吧，我是姚萌的爸爸。”
“哦。”圆脸警官的眼神缓和了一些，“你稍等一下，我马上把这个处理完。”
姚其顺笑着点点头，“您忙您忙。”趁圆脸警官埋下头的工夫，他走到萌萌的面前，伸手去取她肩上的书包。萌萌抬起头来，刘海凌乱地搭在前额上，眼睛周围湿漉漉的。看见他，萌萌委屈地叫了一声“爸”。姚其顺无声地点点头，取下她的书包。这书包大概有十公斤重吧，姚其顺想，顺手将包靠在墙角。萌萌似乎想站起身来，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终是没有动。姚其顺心里酸酸的，但没说什么。他转过身，看着圆脸警官。
三个孩子在轮流按手印，一根指头猩红，一一在圆脸警官指定的地方按下去。矮个男孩第一次没按好，只有半圈轮廓，他抬眼看一下圆脸警官，又自觉地在旁边补了一个。女孩始终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还抽空冲萌萌的方向眨了眨眼睛。姚其顺回过头，萌萌已经不哭了，对女孩露出一个有点羞涩的笑容。看见他回头，萌萌赶紧把头低下了。姚其顺的眉头皱了起来。
“出去蹲着。”圆脸警官一摆头，三个孩子鱼贯出去了。女孩走路的时候，还不够丰满的臀部一扭一扭的，露出的一抹白腰一闪一闪的。姚其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圆脸警官边将一摞表格磕齐，边冲姚其顺道：“你的丫头挺厉害呵。”姚其顺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扭头看一眼萌萌，萌萌的头低埋着。他回过头望着圆脸警官，等待下文。
“从坐上车就一直哭个不停，问她什么都摇头，一直哭啊哭的。你看满屋的人有谁像她，好像我们这里是地狱，民警都是些阎魔王。”说到这里，圆脸警官居然笑了起来。“她做错什么事了吗？”姚其顺赶紧趁这个缝隙问道。
圆脸警官收起了笑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牢姚其顺。“她今年多大？我翻她的书包，课本是初中二年级的，顶多十五岁吧，居然和人在迪厅鬼混。”
“我没有！”一个尖利的叫声突然像剑一样从背后刺过来。是萌萌。
满屋子的人静了一刻，转瞬又恢复了嘈杂。姚其顺回过头去，看见萌萌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灌满了泪水。他心里蓦地窜出一股火来，他不允许这个圆脸警官如此说他的女儿，萌萌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可爱、听话、乖巧。可他按捺住了火苗，回过头平静地看着圆脸警官。圆脸警官像是找到了证明：“你看，你丫头厉害吧！”姚其顺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圆脸警官显出一丝尴尬之色。
“我们今晚突击检查迪厅，进他们那个包房时，里面有七八个男男女女，刚才那三个就是。桌子上放着这些东西。”圆脸警官走到旁边一个桌子旁，指着上面的一堆东西，“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可是太清楚了。”背着光，圆脸警官的眼睛显得特别黑特别深。
姚其顺的心剧烈地抽搐起来。桌上摆着一些玻璃碟子，还有一些皱巴巴的锡纸、牙签、细棉签、吸管和火柴梗。只一眼，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仿佛一根粗铁管直捅进他的心脏，在里面粗莽地搅动。一股钝痛，几乎让他窒息。圆脸警官移近姚其顺，压低声音，仿佛怕人听见：“这些是吸毒的工具。”姚其顺回过头，眼神狠狠地剜向萌萌。
“我没有！”萌萌似乎听见了，哭着向圆脸警官叫道。声音委屈而无助。
圆脸警官重新走回他的办公桌前，翻出一张表格，“喏，她一直哭，不肯配合我们的工作。她的名字还有你们家的电话，都是和她一起的孩子说的。据我们了解，其他人都是辍学在家的小混混，成天在外面混日子，你家姑娘怎么和他们搅和在一起？她说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在旁边喝了点水。这话我们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反正尿检结果明天出来，到底有没有吃那个玩意儿，明天就清楚了。”说完，圆脸警官颇有深意地望一眼萌萌。
“那，我今天可以先带她回去吗？她明天还要上学。我把手机号码留给您，保证随叫随到。”姚其顺尽量说得恳切。
“按规定是不可以的，要等结果出来。考虑到她的情况特殊，这样吧，你先把她领回去。明天尿检结果出来，再酌情处理。”圆脸警官的表情缓和下来，倒显出了一脸憨厚。姚其顺感激地笑一笑，回过身一手提起萌萌的书包，一手去扶萌萌。蹲久了，萌萌刚起身就“哎呀”叫着弯下腰去，用两手撑住腿。
姚其顺伸手去扶，听见圆脸警官在身后说“你先到那边交一千元钱，办一下手续”。他赶紧应着，跟圆脸警官去了另一个房间。
交完钱出来，萌萌已站在门外等他。白T恤、蓝仔裤，一脸疲惫，两手紧紧地绞在身前。姚其顺心里一疼。他怎么也不能将萌萌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在一起。这是他最不愿发生的事情，今晚却异常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此刻，他只想赶快将萌萌带回家，带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姚其顺伸出手去，紧紧拽住了萌萌的手。他再次穿过一堆埋着的人头，像在汹涌的河流上逆涛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