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夏天热爆了,城市成了个大烤箱,林言欢给阮桐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睡觉。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鱿鱼,苏航抄着铁板把她烤得外焦里嫩,边烤边问要几分熟。她奋力挣扎,颤抖地伸出手喊:“不要葱花和香菜。”
然后她就醒了。
许薇说她命里缺二,这辈子注定用生命去犯二。所以当林言欢千里迢迢从北京跑来看她时她胆怯了,不敢出去见他。
你见过网友吗?你玩过网游吗?那你会因为游戏里素未谋面的人一句玩笑千里迢迢一声不吭地就从北京刺溜一声窜到南京来吗?
北京到南京铁路里程1162公里,公路里程1032公里,直线距离902公里。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她和林言欢之间的距离,数字后面加光年。
他们就像太阳和月亮,南极和北极,永远不在一个时间表上,他却要和她情深不寿。这太吓人了。从来都是她追别人,突然有人这样热情澎湃地追过来,让她一时适应不过来。
“没错,就是适应不过来。”星巴克里,面对在机场等了五个小时的林言欢,阮桐老实巴交地说。
啪——许薇一巴掌扇来,拍得她后脑勺倍儿清脆。她一面扇一面朝对面的林言欢献媚地笑:“她还没睡醒,脑瓜不清楚,其实我们来的路上堵车了。你也知道的,南京的路况是有多堵。”
林言欢笑着看阮桐,面前的咖啡从热气腾腾变成静若秋水,他胳膊交叉搁在桌上,只是看她不说话。他看得阮桐内心纠结挣扎,总觉得自己理亏。
林言欢是阮桐在游戏里认识的,当初初入游戏她穷得叮当响,林言欢在世界里说钱宁可给狗也不给傻×。阮桐于是无耻地在世界里叫了一声“汪汪”,然后竟收到了林言欢寄来的三十万游戏金币。电脑前阮桐激动地大叫:“许薇快来玩游戏,这里人傻钱多。”
从此她走上了发家致富奔小康的道路,一入钱眼深似海,从此蹲坑不出来。这个游戏被她玩得只剩敛财了。
再后来阮桐就被追杀了。理由是接收赃款,有洗黑钱之嫌疑。
那三十万游戏金币是林言欢盗了势力仓库而来的。
犹记得那天残阳似血,阮桐被杀得死去活来,林言欢躲在安全区为她捎来一瓶补血养生丸,真是雪中送炭、感人肺腑啊。
所以阮桐不死不休地把他杀了个满堂红。
就这样,他们的革命情谊建立了。
林言欢说这叫不打不相识,都是缘分啊。林言欢在游戏里一身极品装备,端的是大神架子,耍的是流氓手段,说得一口好段子,都是黄的。其实大家就这样兄弟相称相安无事多好啊,就在一个星期前,林言欢说“做我女朋友好不好”,阮桐说“好啊,你敢来我就敢见,先验货,再签收”。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来了。
被许薇揪来的路上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要是林言欢是个油光满面的抠脚大汉她就赤裸裸坦荡荡地拒绝他,并骄傲地告诉他,你配不上我。可是现在看着林言欢她傻眼了,你能想象游戏里集无赖流氓猥琐于一身的人,现实里会长得这样英气逼人、浩气长存吗?
这简直就是伪科学。
“货验得怎么样了?阮桐,你收还是不收?”突然,林言欢开口了,打破沉静。
阮桐被惊得一身冷汗,完了,他开始逼亲了。照许薇的剧本来,现在她应该上演美天鹅嘲讽癞蛤蟆的一幕了。
可眼下他不是癞蛤蟆啊。
阮桐纠结忐忑,整个人快扭成麻花了,小心翼翼地偷瞄林言欢一眼。许薇突然搭手过来,用力地在她大腿上一拧,拧得她惨叫一声泪眼朦胧。
下手真狠,真是不是自己的腿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
林言欢奇怪地问:“怎么了?”
阮桐憋着疼说:“没事没事。”说着扭头看许薇。许薇正挤眉弄眼试图用五官表情告诉她要快刀斩乱麻,拒绝林言欢。凝望着许薇,阮桐重重地点头,扭头沉重地对林言欢说:“对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哎?台词是不是错了?
林言欢说:“没关系,我不介意。”
您太客气了,我是真配不上您啊,您就往死里介意吧。
阮桐哭丧着脸向许薇求救,许薇说:“其实大家都还是学生,阮桐才大三,毕业还有一年,说不定毕业后还要读研,未来存在太多不稳定的因素,她还没有做好谈恋爱的准备。”
许薇说,林言欢总不至于等你毕业吧,大家都是玩玩而已,不会较真的。
可是林言欢说:“没事,我可以等。”
许薇表情变得严肃,认真地说:“你知道阮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了解她吗?她不是随便玩玩的女孩,如果恋爱那就是直奔结婚去的,你考虑清楚。”
许薇说,这个年纪的男生最怕的就是责任,绝不会有男人急着往婚姻这个火坑里跳的。
可是林言欢说:“我也许不是最了解她的人,但是我愿意去了解,不管好的坏的,我都接受。如果阮桐能和我交往,我可以考虑结婚。”
这个人绝对不是地球人,他是火星来的吧。
阮桐很着急很焦虑,坐立不安地向许薇求救。
许薇说:“阮桐的家里很讲究门当户对,他父亲是公司老板,母亲是赫赫有名的钢琴家,她从小就娇生惯养,追她的人大把的去了,但不是谁都配得上她的。”
感谢许薇为她父母找了份好职业,这如梦如幻的身份背景,单位里上班的老爸知道了应该很开心。
林言欢笑了笑说:“这不是问题。家父不才,是云和广告传媒公司的股东,家母是向晚玉舍老板,物质上应当可以满足她。而且有我在,她会衣食无忧的。”
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阮桐更加着急了,焦急地扭头看许薇,却见她一脸温柔笑得春光灿烂:“向晚玉舍老板真是你母亲?能不能把那个叫微光的玉便宜点儿卖给我啊?”
叛徒!
林言欢笑吟吟地说:“没问题。”然后他扭头看阮桐,问,“还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了,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啊!她该怎么告诉他,她是不可能会喜欢他的。
正焦急时,星巴克的门被打开了,苏航和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进来了。两人有说有笑,走向对面的空位坐下。
说曹操曹操就到,看,她的问题来了。苏航就是她最大的问题。
她和苏航从小一块儿长大,她读一年级他读二年级,她读二年级他已经读三年级了,他们之间就相差了一个班级。他从小就很聪明,一考试准拿第一,他是家长口中的好孩子,老师眼里的好学生,从小到大他就是以榜样楷模的身份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他很优秀,她从小就知道。所以她从小就立志要嫁给他。他考到了南京,她也考了过来,她以为大家在一个学校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见面的机会很多,但是她不知道原来一个大学分很多校区,一个校区能够大得需要代步工具。
她已经有十天没有见到他了。
许薇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饶有兴致地屈肘撑腮,提高音量怪声怪气地说:“真是不是冤家不碰头,世界那么大,城市这么窄,哪里都能碰到他,真是缘分啊。”
许薇声音很大,故意引起苏航的注意,他抬头看过来,很快就收回目光继续同那女孩说话。
林言欢扭头看过去,诧异地问阮桐:“认识的人?”
许薇怪声怪气地说:“怎么能不认识,十年啊,那就是阮桐追了十年的人。”跟讲笑话一样。
只管笑话吧,她已经习惯了。一个女孩子对男孩子穷追不舍十年到这般地步,可不就变成笑话了。
可是对阮桐而言爱上苏航不是笑话,那是她最美的梦想。《中国合伙人》里的成东青说,梦想是什么?梦想就是坚持让你觉得幸福的一件事。
苏航就是她的幸福。
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想和林言欢的话题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可是林言欢说:“阮桐之所以追了他十年是因为没有遇见我,现在既然有我了他可以退休了。”
一言既出,她呆若木鸡,接着挥汗如雨,如坐针毡。
她追了苏航十年,十年的求而不得不是没有怨恨过。有时候她也会幻想有一位王子骑着白马从天而降,他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称得上高富帅,配得上白富美,弱水三千他只爱她一人。她挽着他春风得意地打苏航门前路过,扬眉吐气。
现在,佛祖就把这位王子空降在她面前了,可她没胆量去牵他的手,更别说是在苏航面前耀武扬威了。
“桐桐,做我女朋友吧。”林言欢的声音不大,但星巴克也没多大,苏航抬头面无表情地看过来。许薇胳膊肘拐了拐阮桐,撑腮扭头看别处,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说:“苏航看过来了。”
阮桐脑门直冒汗,端起杯子挡住脸。
林言欢扭头看苏航,不悦地说:“看过来又怎么样,除了那张脸他哪里比我强?”说着他扭头对她说,“何必为了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浪费光阴,惜取眼前人啊。”他说着自信地挺起胸膛,直勾勾地看阮桐。
这时苏航和那女孩起来了,两人往门外走去,眼看苏航就要出去了,他突然停下来,折转回来,还是那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无视许薇和林言欢对阮桐说:“回学校吗?”
哎?什么?
阮桐一脸茫然呆呆地望着他,在他冰冷的眼神下鬼使神差地点头了。于是他把她抓了起来,拎着就往外面走:“走了。”
最后留下一脸震惊的许薇和愤怒的林言欢,林言欢愤然起身,被许薇一把按住,许薇激动地冲阮桐打出一个“OK”的手势。
阮桐被苏航拎到了停车场,那女孩已经坐在了车内。女孩不知问了句什么,苏航随便答了句,女孩于是笑眯眯地看她,最后苏航叫她上车,把女孩送到了酒店。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说的都是日语,阮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最后颓然放弃,凭着几个单词去偷听人家的对话实在太累了。
把女孩送到酒店车内就只剩阮桐和苏航了,一路上相顾无言,车内气压陡然升高,她在他旁边正襟危坐,偷偷瞄他,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一脸专注。安全带勒得她不舒服,她暗暗挪了挪身子,想松一下安全带。
“你在相亲?”苏航突然问。
她吓得急忙澄清:“不是,是去接朋友,就是刚刚那个男生,他叫林言欢,从北京来的。”
苏航问:“认识多久了?”
她急忙解释:“有几个月了,我们在网上认识的,大家一起玩游戏,混着混着就熟了,然后他就过来找我玩了。”
“哦。”苏航淡淡地应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我……我不喜欢他的。”她小声嘀咕,在表清白,却不敢太大声告诉他。
她妈说女人在男人面前要矜持,苏航之所以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不够矜持,不懂得什么叫欲拒还迎,赤裸裸地就把自己打包送上门了,完全没有挑战性,男人不喜欢这种类型。
她也想矜持一下,可是她不敢,她怕一矜持他就连看也不愿再看她一眼了。
苏航像没听见一样,淡定地开着车,如银鱼般敏捷地窜向学校。他把她送到学校门口没再进去,她依依不舍地下车,关上车门说:“谢谢。”
“嗯。”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应了一声就开车走了,留下阮桐望着扬长而去的车影怅然叹气。
等到晚上许薇风风火火地回来,像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地问她:“苏航什么反应?有没有吃醋?”
她觉得他没有吃醋,当她把苏航的淡定如实地告诉许薇后,许薇立刻跟泄气的皮球一样倒在床上。
“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拉住你的,林言欢多好啊,他老妈还是向晚玉舍的老板呢!现在林言欢意见可大了,坐了晚上的车就回北京了。”许薇说。
“啊,他回北京了啊?我还打算带他到处玩玩呢。”她盘膝坐在床上遗憾地说。
许薇说:“换谁意见都会大。不过阮桐,你为什么不喜欢林言欢啊,其实他不比苏航差,重要的是他喜欢你,你何必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阮桐说:“我觉得林言欢不是真的喜欢我,虽然我们一直有交流,但那仅限于游戏里。他也许是荷尔蒙分泌过剩,等内分泌正常了就好了。”
“哼,他不喜欢你那苏航就喜欢你了?”许薇不屑地嗤一声。
她说:“可是我喜欢苏航啊。”
许薇抬起头来,深深地盯着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犯贱。”
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这种地步,可不就是犯贱了。
中国有十三亿人口,她要在这十三亿人口里找到一个想爱的,他一如她梦里的那样优秀,性别是男,身体健康,而且单身,与她年纪相仿。这就像大海捞针,而她幸运地捞到了他,他各方面条件符合,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啊,她必须把他当作一生的目标去奋斗。
后来再上游戏,却发现林言欢几天没有上线了。许薇觉得她应该向林言欢道歉,毕竟人家千里迢迢来找她,结果心碎而归。阮桐于心不安,给林言欢发短信,为那天的事情道歉。林言欢没有回,许薇说林言欢这次真的伤心了。阮桐于是越发内疚,在惴惴不安中给林言欢打电话,电话接通了,是个女孩。
“喂,你谁啊,有事吗?”她语气很不好,就跟阮桐欠了她巨额借款一样。
阮桐愣了愣,问:“请问,林言欢在吗?”
“不在,你是谁啊?等等,我看看你的名字……游戏女?你是他游戏里的朋友吗?他这几天正准备考研的事情,你要有什么事,我替你转达呗。”她说。
阮桐猛然回神,像逃命一样急忙说:“没事没事,我先挂了。”说完立刻挂断电话,坐在床边,电风扇呼啦啦地吹着,她扭头看许薇,许薇正蹲在椅子上玩游戏,快捷键按得噼啪响。
她早就知道林言欢不靠谱,只是没想到会不靠谱到这种程度。网络的世界是虚拟的,谁会因为打了几次副本杀了几个怪就跟你情比金坚了,在他的字典里她连个名字也没有排上,代号只是“游戏女”。
这样想想她有些宽慰,至少证明林言欢对她不是认真的,她良心得安。可是又一想她就觉得憋屈了,好像先前林言欢的情深几许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这种感觉着实不好。
阮桐倒在床上,拿着手机发呆,想着苏航这会儿在做什么呢,要不要给他发个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