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步在这个春天的夜晚踏着月光而来,兀然在老场的胸口顿住。一滚老碾还在,皴裂的石缝里长出一株青的草;几个孤零零的麦草垛已坍塌,泛着陈年的气息,黯然了最初被碾压后清亮的色泽。
月光流转,流转中我们走过了平淡的岁岁年年。也许老场真的承载不了那么多忧伤或喜悦,瞬间斑驳了面孔。老去,只为新生或不老的月光让路,让一轮新月,或盈或亏,记忆或遗忘老场淡然的沧桑。
阳光钻进墙旮旯
阳光并不是哗啦一下子跳下天来的。
开始,夜很静,星星眨着惺忪的眼睛,露水挂在草尖上,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光。一点萤火,在南岗子上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赶进坟堆里。一株狗尾草,在某个坟头上招摇,不是诉说,也不是依恋,只为默默等待一缕霞光的出现,以期证明——阳光永在,生命永恒。
若世间真有金光大道,那必是朝阳的霞光铺就。金色的,动感的,流溢的,歌唱着上路,从遥远的东方一直蔓延,蔓延,蔓延至这个平原腹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睡在树上的鸡叫了,是一轮红日流淌的金色清泉,叮咚着上路,打破了长长的梦境。在梦里,鸡们单调地活着,不肯睁眼,怕在高高的枝丫上如临崖般眩晕;不肯放松筋骨,怕过路的夜风如鬼魅般将身体坠落——坠落于无边的长夜。醒就醒了,谁还不引吭高歌,扑棱着翅膀,穿上霞光裁就的金色羽翼,飞到屋顶上,飞上村里最高的一棵老树的枝丫上,朝向东方,和着朝霞拍打着阳光的涛声,湮没漫漫长夜及星月之光。
大片大片的阳光落在村子里,开始四处游走,或诡异地散开。阳光爬进牛圈里,忽闪一下老牛的睫毛,又抚摸一下小牛的嘴唇,母女两个对视一下,支着前腿站立,昨夜的青草还在,免不了打个响鼻,吃几口暂时充饥。阳光跨进羊栅栏,六奶三更天刚接生的那只雪白的卷毛小羊羔,已经踉跄着脚步躲进母亲的身子底下,跪着,啧啧有声地吮奶。别的羊有的躺着,有的在相互亲昵,任阳光爬满全身,安静地体味着记忆中最感恩的一幕。也有不安分的,是黑五家的小花狗,阳光刚刚爬到狗窝前,就吵着闹着站起来,踩着老狗的身子,最后从母亲头上跌下,跑到了对面鸭圈里,招惹得几只鸭婆婆吹胡子瞪眼,摇摇摆摆,叽叽嘎嘎,把小花狗撵出来。
——阳光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六爷系着大裤腰吱呀打开了屋门,等候在门外的阳光早已急不可待,悄悄,悄悄,向屋子里探头探脑,除了老箱老柜发出的陈年气息,并没有什么新奇。于是,猫着腰爬过了门槛,再不肯往里去。
其实阳光的脚步并不是画着直线走进村里的。村东的那口老塘最先听见阳光一缕一缕潜进水里的声音,在一尾鲫鱼的鳞片上闪光,在一片尚未擎出水面的荷的卷叶里躲藏,最后折射出水面,平展地铺开,化成几大颗晶莹的水珠,滚过去,滚过来,就是再不肯跌落水里。另一些阳光排着并不整齐的队伍,说着笑着,沿着村前那条弯弯的小路,来到老井旁。有踊跃的,朝着黑咕隆咚的井里跳下去,被村里辫子最长的小妮二丫打进水桶里,跟着吱吱呀呀的辘轳响,又爬上来,摇着扭着跟着二丫回了家。又有一大群阳光走着走着迷了路——也不知为什么,有时年年月月常走的路,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就有些恍惚。拐过一条街,再爬过一堵有了缺口的老墙,阳光来到三官叔家总是沉默不语。
三官叔,性痴傻,一手好字,不是颜体也不是柳体,却水一样流畅,东家西家写好了,贴在大年初一的大门口,阳光读了也敬畏。三官叔的父亲做过很大很大的官,至于大到什么程度,也就村里年纪最大的木匠六爷知道,他说三官父亲家里的钱能换半壁江山。那一年,三官发了病,读过一屋子书的三官娘直急得泪眼汪汪,有心带着三官去京城看病,又怕看见那个负心郎,寸断肝肠;不去吧,乡下日子穷光光,眼看着三官口吐白沫,抽匣里再也摸不出一个子儿。狠狠心,三官娘说还是六爷领着官儿进城吧,咱不要金不要银,只求把一个好好的官儿带回家。
正堂上,诗书继世长的对子只剩下一半,蛛网、灰尘布满了曾经辉煌过的老屋。一缕阳光艰难地爬上屋顶,顺着能钻进雨也能刮进风的大窟窿探进身去,趴在一个多年不再有青烟袅袅的香炉上,黯然神伤。
你问阳光快乐不快乐,一不小心溜进村子里的阳光很多时候却感到太过沉重——即便有鸡鸭牛羊那么多温良的面孔,见多了一样充斥着单调与疑惑。一个村子要总能披一身辉煌的霞光该多好,风光着树,风光着水,风光着土墙老屋。可霞光太匆匆,鸡鸣一声的时候,就注定要把漫天的光彩收回。太阳变了脸——白白的,赤裸裸的,若小妖一般的阳光便会簇拥着跨过村前的小桥,涉过一条弯弯的小河,爬满广袤、蓬勃,草长莺飞的田野。
从村庄到田野,阳光的速度快到几乎可以省略。
若离了草,土地太不美妙。高高的蒿子秆,蓬蓬的野苍耳,匍匐但能牢牢抓住泥土的袼褙草,谁开花,谁不开花,谁开的花儿艳,谁装点的花儿太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阳光喜欢啊,顺着河堤爬到田野里,就是为了倾听草与庄稼的私语。
草说:麦子啊,你住的是我曾经的家。
麦子说:你不还沿着我的身体往上爬?
草说:玉米大哥,你看看我,瘦了,病了,已经奄奄一息。
玉米说:你看呐,村子里的人忙来忙去,都顾不上歇歇脚。
……
阳光笑了:好了,好了,庄稼和草都是我的兄弟,少了你们活着多没意义。
所以,行走在田野上的阳光脚步轻轻,轻轻抚摸一下在春天开始松软的土地,一会儿地里就拱出一两个嫩嫩黄黄的小芽,既像庄稼又像草。——本来嘛,草和庄稼都是自家人,你看它们平时乜斜着对方,懒得谁去搭理谁。可土地就是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算是自家兄弟,还难免磕碰一下呢。阳光不说话,这边顺着一棵在清明有人掐过心的苦艾草枝杈往上爬,一支分成好几支,端午时肯定每个艾梢上都开满粉粉白白的小花。在那边瞅准了一片麦子,“麦子九个头”铆着劲儿要超过苦艾生长的速度。阳光也有骨节呢——你听,下了一场透雨,把拔节声唱得格外动听。地头上长着一棵苦楝树,粉红的花朵开了一树,喜鹊来过,叽叽喳喳,说是自己先发现的一树秋天的苦楝果,等天高了,云淡了,黄黄的果实挂满一树,要携儿带女赶来收获。麻雀们总是那么聒噪,说了还说,说了还说,说自己不是一扑棱翅膀就能飞向南方的家伙,一树苦楝果,可以度过一整个漫长的寒冬。
阳光在田垄上爬,爬着爬着油菜花开了。
阳光在沟渠里爬,爬上爬下,袼褙草、荠菜、刺老牙长高了。
阳光在麦芒上爬,像一个个接通地气的白色幽灵,爬东爬西,爬着爬着布谷鸟飞来了。
谁种的庄稼谁收获,谁先蘸着小河里的阳光磨亮了镰刀,谁就先踏上阳光熥熟的麦子地。一下子,阳光粘在了镰刀上,挥舞着,闪耀着,将一粒粒熟透的粮食收回家。
听见了蟋蟀在夜里歌唱,听见了蛙们在一场夏雨滂沱后欢呼。忙碌的土地从来没停止过脚步,你看那些白花花的阳光啊,不知疲倦,不辞劳苦,总是执拗地上路。
青纱帐里密不透风,谁家的小妮跟谁家的小小躲在里面说着悄悄话。阳光忽闪一下长长的玉米叶子不肯出来,就调皮地钻过空隙往里爬——咦!不羞呢,不臊呢,两个火辣辣的嘴唇紧贴着,看样子来年立秋就能生下一个像阳光一样满地乱爬的小娃娃。
有人收工了,赶着一头忠实的老牛,紧紧跟随的飞虫流蠓透明的翅膀上也爬满了一闪一闪的阳光。古铜色的皮肤,黑红色的脸,风霜刻画的刀痕在这个乡下老人的面颊上深深浅浅。
阳光也有走累的时候,穿过沟沟坎坎,走过坑坑洼洼,在村里村外爬来爬去,红通着脸庞。田野里的庄稼已所剩无几,不管高的、矮的、粗的、细的;草们也都在一阵一阵的风中老去。
——阳光不老。乡下的日子像一坛陈年老酒,喝着喝着有些醉醺醺,一排一排地往西赶。日子呢,到底有多长?村子里那只起得最早的鸡早就飞上了屋顶,眺望一下地平线,根本没找到答案。
一只刺猬进了村,眯着眼,躲在墙旮旯,不声也不响。阳光也钻进墙旮旯,红红的,暖暖的,明天该发生什么事情,明天才知道。
与虫共舞
这些昆虫全都是我的伙伴。我的亲爱的小动物们,我从前和现在所熟识的朋友们,它们全都住在这里,它们每天打猎、建筑窝巢以及养活它们的家族。
——法布尔《昆虫记》
每次走在乡间,周围除了茂盛的庄稼和草,就是无处不在的虫。
虫,说的是昆虫。有的在天上飞,有的在地上爬,有的在水里游,还有的藏身于泥土之中,以海陆空的方式紧紧包围着乡村。
虫来了,铺天盖地,所到之处庄稼草木被洗劫一空。说这事的是前院的六奶。那一年闹蝗灾,蚂蚱吞噬了村里人所有的希望,村子里的人倾巢而动,拍打,焚烧,挖起一道道深深的沟渠作为战壕,也没能阻挡蝗虫的脚步。鸡、鸭、鹅吃累了,撑破了肚皮躺在空地上,任蝗虫风一样漫过躯体。能走的都走了,走不动的留在村子里看着惨不忍睹的场景,不住地叹息。这是恶魔般的虫,六奶说起的时候,我的脊背一阵阵发冷。想象着蝗虫黑云压城的样子,飓风般肆无忌惮地狂笑,震落了屋檐,震碎了村里人缥缈的希望。
所以,打小我就记恨虫。不管飞的、爬的,还是游的,不是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就是踩在脚下碾成齑粉,恨不能让它们万劫不复。但夏天在瓜棚碰见三爷的时候,却让我对虫又有了另一种看法。
三爷在瓜田边上点了一圈大豆,绿油油,毛茸茸,长得很精神。我从豆苗间穿过,发现衣襟上多了一个胖乎乎的家伙,是豆虫。年少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三爷却笑嘻嘻地走过来拿在手里,像捧了个宝贝。我咬牙切齿,发誓要把这个可恶的家伙碎尸万段。三爷不语,取出一只麦秆编织的小笼子,里面蠕动的全是豆虫。三爷说,你还小,不懂,以前乡下的日子实在单薄,庄稼倒是年年开花,经不住这风那风,一会儿让种一会儿不让种,一会儿天旱不下雨,一会儿发了大水看不见收成。村里的女人坐月子,红糖没有,更别说鸡蛋。毛娃子瘦得皮包骨,哪个当娘的不心寒?幸好南岗子还有一片毛豆田,豆叶被咬成了网网,豆虫个个吃得肚皮溜溜圆。村里会算命的二神仙说,快把豆虫捡回来,一条豆虫给个鸡蛋都不换。村里的女人吃了烧熟的豆虫奶水哗哗淌,这样村子里才少夭了几个虎虎的后生。三爷家的豆生,二十郎当岁,当年也是三奶吃了豆虫奶出的娃儿。
三爷把翻过皮来烤熟的豆虫递给我,我却不敢下口。再看看麦秆笼里的豆虫,多了一点可爱,少了几分陌生。
很多虫是可以吃的,这毋庸置疑,不过那些吃虫的年代太让人心痛。后来的我也吃过,大多是为了满足好奇的心理。逮了蚂蚱穿起来在火上烤,秋风飘来一缕缕醇香;黑夜里捉满树爬到树梢去变蝉的知了猴,娘在油锅里炸了,有泥土醇厚的气息;还有在实验场做工的三哥,拿回家来一碟子紫褐色的蚕蛹,还没开饭就被我吃了个精光。我怀疑生在乡间的自己生来就有吃虫的欲望,像食物链里某个凶残的家伙,悄悄伏击在光阴的后面,伺机消灭每一个走过眼前孱弱的昆虫。
和虫在一起的时光是快乐的,不说像法布尔那样拿着一面小镜子照来照去,一定要分出雌雄,我也会因为某个小小的生命而耗尽一个下午的光阴。
老屋和土墙的墙角处有一挂蛛网,牵牵连连,占据了所有空间。主人是只个头很大的蜘蛛,我叫它大家伙。大家伙是极少见的那种,长长的腿,圆滚滚的肚皮,很多时候猫在墙洞里不肯出来,蚊子和苍蝇当然太弱小,碰上蛛网根本动弹不了几下,便成了大家伙的美食。有一只土蜂从屋檐下飞出来,耀武扬威地在院子里兜了几圈,最后粘在了上面。刚开始,它还毫不在意,嘤嘤拍打着翅膀,后来发觉遇上了陷阱,手脚并用,撕扯着这些恼人的丝线。大家伙出来了,在洞口观望,等到土蜂的挣扎不再那么剧烈,便悄悄地靠近。土蜂好像急红了眼,一边转动身体,一边伸缩着腹部的尖刺。那尖刺是我领教过的,额头被蜇了一个大包,娘用氨水涂了三天才消下去。大家伙开始进攻了,用丝线最先缠绕土蜂的腿脚,然后是翅膀,直到裹成了粽子才将其拖进了洞穴。
天渐渐黑了,我才离开了墙角。
大家伙救过我一次,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老墙缝里有蟋蟀,用棍子鼓捣了半天也不见出来,干脆用手去掏,摸了半天带出一个更邪乎的东西,挥舞着粗壮的螯爪,尾部高高扬起,手蓦地一疼,之后就传遍了整个身体。是蝎子!“蝎子没娘”也不知是谁说的,让我翻来覆去打着滚地直喊娘。娘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毫不迟疑直奔墙角,挖开了大家伙的洞穴,把大家伙捉来放在我被蜇的手旁。刚开始,大家伙还摸不着头脑,转了两圈,好像闻到了什么气息,然后趴在我红肿的指肚上,嘴里探出一根吸管,静静地吮吸着。说来真是神奇,浑身疼痛忽然消失了大半。事后娘说蜘蛛是蝎子的克星,吸了蝎毒后必须用凉水冲洗它才能保命。倒是也冲洗了,然后被娘放在了老地方,但后来一直再没看见大家伙的影子。是搬了,还是因为给我吸毒而遭遇了不测?不得而知。从此之后,每每看见蜘蛛,无论大小,我都会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它耗尽心力织就的岁月之网,打扰了它们静静流淌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