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黄豆并非难得的东西,我家每年收获的黄豆也并不少,在黄豆收割的季节,餐桌上更是常常会有它的身影。暑假里,我同妹妹在雷石岗刚刚收割过的黄豆地里放牛,也会留心把那些遗落在地里的黄豆梗一棵棵捡起来。放牛小半天,可收集得一小捆,然后趁着夕阳还未落下山冈之前,坐在干路上把黄豆一颗颗剥下来,带回家让奶奶炒着吃。那也并不因为爱吃炒黄豆,多半还是一种爱物惜物的心情,以及为了打发看牛时那漫长而寂寞无聊的时光。
穿过雷石岗直往北,是我去车胤村小学的方向,而雷石岗东面的山脚下,则是一片寂静的河坳。从车胤村高岗上流下的溪水,穿过整片河坳,一直流往南湖。河坳几里路远没有人家。溪上有一座茯苓桥,由一块长长的青石做成,桥下长年流水呜咽。我们放牛和彻鱼时,都曾到过此桥。白日里,这片河坳也罕有人迹,寂静清幽,同山冈背后人畜喧哗的村庄恍如隔世。传说中,桥下有许多溺死女鬼,夜间幻化为极高极瘦的人形,上桥,拉人入水。冬日夜间坐在火坑边,父亲讲起各种鬼怪故事,也无一不是以茯苓桥为背景。
一段时间之后,农科所学校的寄宿生实在忍受不了学校脏乱的宿舍,都先后纷纷逃回了家,改为走读。姐姐亦宁愿晚自习后独自穿过那片河坳,穿过茯苓桥回家。
夜空深邃,冷星疏淡,河坳里流水呜咽,山廓树形影影绰绰,每一处的暗影里似乎都埋伏着许多妖魔鬼怪,正要伺机一跃而出。在极度的紧张之下,脚边黄豆地里突然蹿出的一只野兔,或是水田里突然跃起的一只青蛙,都能让姐姐吓掉了魂。
为给姐姐做伴,我陪她上过几回晚自习。每次去后,我紧挨姐姐坐在她教室里,看一个瘦高的老爷子给她们上数学课,黑板上写满我不认得的公式。我一动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连累姐姐挨老师批评。姐姐说那个数学老师出名的严厉,又爱拖堂,晚自习的时间都被他抢占完了,害得大家的作业都没时间写,因此大家都不喜欢他。可他见教室多我一个人,瞟我几眼,却也并不说什么。姐姐学校厕所里的灯泡经常会瞎掉,我去上厕所时,姐姐得跟其他同学一样,从课桌里摸出手电筒。手电筒的电药不经用,每用时,要拧开电筒屁股的铁盖子,将电药倒转来正负极对好,用过之后又要再拧开铁盖子,将电药反转来省电。虽是这样,那电药用过几天就软软的,电光总是非常弱。姐姐又教我如何调电筒的光圈,视需要将光线凝成一点或是散开成一团光晕,可是调着调着,那小灯泡也常常就会瞎了。我总觉得,那手电筒带给姐姐的麻烦真是比益处还多。
我不能常陪姐姐晚自习。姐姐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住在河坳对岸农科所的高岗上,为给姐姐壮胆,那同学买了一只绿色口琴,每夜同我姐姐分手后,她就站在高岗上往我姐姐方向呜呜地吹,以此送我姐姐一程。在无数个寂静的,星河疏淡的夜空里,常常就只有那呜呜的口琴声刺破夜风,一路伴着我姐姐独自穿过河坳,穿过茯苓桥。
姐姐初三未毕业便坚决不肯再上学了。从不重言责骂我们三姐妹的父亲狠揍了姐姐一顿,可终究拗不过姐姐的坚持。我一直不知道,姐姐的坚持不肯再上学,是与我偷吃了她的黄豆有关,还是与茯苓桥有关。
云暖风轻的苎麻时光
母亲吃过一段时间的药同许多甜甘蔗之后,肝炎病终于渐渐好了。母亲在求医过程中,邻近白衣乡一个病友告诉她,说是种苎麻能卖到很好的价钱。母亲动了心,次年春天,她去白衣乡那个病友处挖来麻蔸,同父亲试种了一块旱地。苎麻同粮食作物不一样,不需要精耕细作,它生命力极强,苎麻蔸埋在地里,很快就萌芽疯长,还未入夏就长成一片高过人头的苎麻林了。
晚春时节,山冈上幽静而富有生机,雏鸟声声叫唤。逢周末,父亲母亲就带我们姊妹去苎麻地里剥麻皮。苎麻叶片如团,粗糙扎手,麻梗却直而脆。麻梗逢中折断后,将麻皮分成两片,用力向下撕扯,即可将麻皮扯断剥下。麻梗折断之后,麻蔸还会继续萌芽生长,不久之后还可再收割一季。麻林里干净,阴凉,我们姊妹一边看旁边地里农人做事,一边剥麻,一边同父亲母亲闲聊着,给他们讲述学校的各种有趣故事,轻松而又惬意。
不远处,周木匠同他私奔来的新媳妇在棉花地里淋化肥水,亲密斯和。那姑娘是个小裁缝,温柔娇美。母亲说,周木匠勤快又灵泛,姑娘漂亮又贤惠,好般配的一对。更为难得是两人感情又那么好,想不通姑娘的娘为什么一定要反对啊,逼得姑娘只得私奔来。本来是好美满的一桩姻缘,反弄得名声不好听。听母亲那样说,我不禁朝那姑娘望了又望,问母亲说:“那么,那姑娘私奔来到底对还是不对呢?”母亲好像这时候才忽然意识到我们姊妹已经长大了,吓了一跳,一下子愣在麻林里。
剥下的麻皮背回家,我们再将麻皮搁在长凳上,用削铅笔的小刀将麻片的绿粗皮一片片刮干净,刮成灰白的麻丝挂在竹竿上晾晒。
父亲挑了一个好日子上津市城去卖麻丝。我们都不知道苎麻究竟能卖到什么价钱,整整一天都在家里期待着。父亲点灯时分方回到家。回到家后,他绷着脸装出沉重表情不出声,待看到我们一个个真着急了,才忍不住笑起来,无比得意地说:“卖到了九块钱一斤呢!”
父亲一辈子也没那么得意过,他说:“我背一袋麻丝在津市城里,就像背了一袋宝一样,好多麻贩子过来问,要买。我才不着急卖呢!不是卖谷卖黄豆,麻背着这么轻,我急什么呀。我有的是时间等个好价钱!”
九块钱一斤,那可真是发了笔小财,全家人都为此激动和兴奋。母亲后悔种得太少了,她在煤油灯下同父亲细细商量,明年要将哪几块旱地再种上苎麻。麻那么好种,活儿又那么轻松,又能卖那么好的价钱,在父亲母亲的憧憬中,我也欢喜得合不拢嘴,仿佛看到我们家的旱地里已经全部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苎麻,我们家从此就要走上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我的父亲母亲会一直这样满足欢喜。
刮过苎麻之后,十指被麻汁染成墨绿的颜色,月余不能洗净。上课写作业时,那为我们订课外书的田老师看到我墨绿的手指,十分好奇。问及时,我抬头回答:刮麻染的。他见我脸上非但没有愧色,反倒还有一丝骄傲,便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了。
次年,不仅我家旱地种满了苎麻,南江村的土地上,一下子多了许多麻地,到处都是麻林郁郁葱葱。然而,苎麻却忽然不值钱了。种麻虽然很简单,可是要将地里的麻蔸挖毁干净却非常麻烦。乡亲们跟着我父亲母亲种麻,紧接着又跟着我父亲母亲挖毁麻蔸,钱没赚到,反白吃许多亏,一个个都暗中抱怨。我父亲母亲反倒心中坦然,他们吃过太多苦,自知不会有那么好的命运轻易降临到他们头上。
即便是在今天,我回望起那段种苎麻的快乐时光,也依然觉得那是我父亲母亲苦难人生中的一个亮点。虽然那快乐的时光是那样短暂,还没有来得及给我家的经济状况带来一丁点改善,可是它就像浮在海面上的一座灯塔,曾经给我们全家人带来最美丽的梦想和希望。
我们家最后一捆没有卖出去的麻丝一直挂在廊屋的房梁下。年复一年,渐渐蒙满尘埃。我有时候坐在廊屋里写作业,累了时偶一抬头望到那捆苎麻,会生出一种人生恍然如梦的感觉,然后会无比遗憾地想,它为什么会忽然就不值钱了呢?
再一次翻修房屋的酸辛
小水牛也已经长大了,它同我们一起在水田里干活,一起生活,似乎也懂得了人类的感情,看人的眼神里也渐渐有了孤独、慈爱同悲悯。暑假里,我同妹妹牵它到南湖汊尾,它也只是温顺地低头吃草,不再发足狂奔了。
水港对面一个女孩子远远望见我同妹妹在南湖放牛,便特意跑过水港来同我们搭话。那女孩子皮肤牛奶一样细滑,眼睛嘴巴长得细巧讨人喜爱。她穿一件白棉布连衣裙,长长的头发又软又黑披在肩上,黑发里还垂着一串细细亮亮的耳环,就像从来没有干过农活,没有沾过泥巴的样子。我同妹妹都看得有些痴了。她问我们俩是不是我哥哥的妹妹,问我们我哥哥今天在不在家,又问我们家住在哪里。我一一告诉了她,又将我们的屋远远指给她看。她便问:“是那栋红砖屋吗?”我告诉她红砖屋是黑皮钢家里的。那女孩子便有些黯然神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我将来是一定要嫁给修红砖屋的人家的。你们家会修红砖屋吗?”
黑皮钢初中毕业之后,已经被他父亲弄出去当了兵。我同妹妹有些莫名其妙。
哥哥从一个顽劣孩童成长为一个俊美青年,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毛获、周家老五老六也都同我哥哥一样,迅速长大了。农村里太多这样的青年,他们挤不上高考的独木桥,不能得到一份城里人的工作,而水田旱地里永无休止的耕种又使他们深深厌倦,看不到希望。一有空闲,他们就三五结伴在公路上闲荡,以释放他们过剩的精力同抒解他们的空虚与无聊。他们穿喇叭裤、夹克衫同千层底青布鞋,头发对着窗户玻璃梳得水滑滑的。他们在街上对过往的汽车挥舞喝叫,对理发店里漂亮的女孩子打响指,吹尖锐的口哨。一时之间,太多这样找不到出路的青年在社会上游荡,在空气中凝成一股无形的势力,让整个社会都生起一种慌乱。
伶牙俐齿的媒婆开始上门给这些青年说亲。可是这些青年并不领媒婆的情,他们都想要自己选择心仪的对象。
回家之后,我告诉哥哥同母亲南湖汊的事情,问那女孩子是谁。哥哥听过我的描述之后,想了一会儿,大笑起来,说:“我晓得她是谁了。可是我又没喜欢她,话都没同她讲过,还说什么红砖屋不红砖屋呢?”
哥哥还不满十八岁,母亲并不急于给他说亲,而且母亲显然也并不想要那娇媚的女孩子做她的儿媳妇。可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她坚定决心要修一栋红砖屋,以缓解我们姊妹成长起来后住屋的窘迫,也好将来给哥哥说门满意的亲事,再者,她不想被黑皮钢家比下去。
彼时,乡下已经逐渐兴起一股修红砖屋的高潮,以取代低矮的土砖屋。南江村暂时还只有黑皮钢家修了一栋高阔的红砖屋。
黑皮钢的父亲是村小学的校长,后又调到镇上的中学当教务主任,黑皮钢的母亲是村里妇女主任,其经济实力自然不是村里其他人家可以望其项背的。他们修建房屋会觉得轻松,而我父亲母亲一方面要供我们姊妹读书,一方面又要为修建房屋精打细算,所耗费的心血同精力难以尽述。
建屋前一年的整个冬天,父亲母亲只要一得空闲,就开始挖掘屋前田土,拓展地基。到了夜里,父亲母亲又常常在灯下仔细核算建房所需的砖、瓦、黄沙、水泥、木料同人工,盘算到建房之时,家里将有多少粮食可以出卖,有哪些物资可以利用,有哪些亲戚家里可以借到钱。他们每盘算一次,都希望能像外科医生用止血钳缝合病人的伤口一样,将所需与现实之间的缺口拉小一些。
在缺乏树木的平原地区建一栋房屋,木料是一笔相当大的支出。屋前屋后的几棵树早被父亲眯着眼睛打量过多少回了,基本没有一棵树可以派得上大用场,最多可伐来做些瓦条或者窗框。可是建一栋房屋,檩条、横梁、瓦条、门窗、粮仓同家具,所需的木材甚巨。八十年代中晚期,到处大兴土木,全国上下,无论城镇与乡村,几乎都在翻修房屋,木材的需求量非常大,而津市的木料都是从湖南的西部山区辗转贩运而来,价格十分昂贵。
买木料之先,父亲已经将房屋的高阔与进深细细计算过,要如何粗细搭配各种规格的木材才能令房屋稳固又能最大程度的省钱,也多次同母亲去津市各个木材行了解过行情。可最终父亲母亲同幺舅到津市码头去买预先看好的木料时,细细挑选整整一天,母亲也依然拿不定主意。每一根木料,她都嫌贵,要买下来就像割肉一样。父亲不得已,频频给幺舅递眼色。每一根木料,都是在幺舅同父亲反反复复地双重劝说下,母亲才千难万难勉强答应将其买下。最终将一车木料装运回家时,天已黑透了。多少年过去之后,幺舅每念叨起我已故的父亲母亲,总会眼里含泪地忆及当年那一幕。
我后来到湘西工作,见山区房子全是木楼,连屋顶盖的也都是树皮,整栋房子不见一片砖瓦,不禁大为惊叹,觉得他们实在太过奢侈。直到有一年我坐车绕盘山公路深入沅陵齐眉界林区参观,朋友告诉我,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村民为偷运木材出关,都是选择深夜开着大货车从盘山公路上出山去,好赶在凌晨三四点钟,趁着木材转运站的值班员犯困打瞌睡的机会偷闯出关去。这偷关,自然是一半预先打点,一半偷闯。盘山公路弯急坡陡,又常有山体滑坡,白日里也惊险万分,逢夜里落雨或结霜则更危险,因此时常有连车带人翻进万丈悬崖的惨剧发生。听朋友讲那番话时,我因正身临其境,又忆起父亲母亲当年买木料时的酸辛,一时间热泪奔涌,哽堵难言。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当年只嫌木料贵,谁能想到那木料里,也同样浸透着山里农民的血泪呢?
天子岗红砖厂的大烟囱碉堡一样高耸入云,吐出的黑烟一直飘到嘉山之巅。其硕大的场院里长年码晒着一行行红砖,拖红砖的手扶拖拉机整日在砖厂门口进进出出。但这些砖多卖给镇上人,父亲母亲并不上砖厂买红砖。他们同制作小青瓦一样,也请师傅同亲友邻居来帮忙自己压砖,自己箍窑来烧,这样亦可省下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