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翻过了一个年头,总觉得一切都是新的了。冷冽的空气中有了一丝草木清新的味道,茯菱桥下溪水的响声更清亮了,而我们姊妹,好像又长大了不少,心里升起一股庄严,走路的步子也格外端正些。
落雪的温暖
挑土护堤的工作一完,时令就真的进入严冬了,天地一片萧寒。秋夜里彻夜鸣啾的小虫早已被某一场突然来临的寒流冻死。蛇、蛙、刺猬也早已躲进泥土深处蛰伏起来。屋后瓦檐下,树枝上,常常挂着冰凌。大人小孩都穿得棉鼓鼓,走路的时候,双手交叉拢在袖子里,佝偻着腰,嘴里哈出一团团白气。晾在屋檐下竹竿上的湿衣服也常会冻成硬邦邦一块,母亲叫我们千万别去碰,否则衣服会脆断掉。郊外农田繁育过几季庄稼,此时也大都静悄悄伏在霜冻之下休息了,余一地的枯稻茬。棉田里几株未及拔走的枯棉梗,还挂着三两朵晚开的白棉花,在高岗上的寒风里看守着村庄,做着它们孤独的、萧瑟的长梦。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起雪来,世界一片寂静。梦里醒来,听得窗外竹枝被雪压得受不住突然弹起来,发出一阵雪被弹落的“簌簌”声。睁眼朝窗外望去,只见雪光映照户牖,如月色般明亮。
早上醒来多时,仍然贪恋被温不肯起床,闭着眼睛聆听奶奶在厨房里叮叮咚咚忙碌。温暖的饭香从厨房里一阵阵飘来,好像看得见白色蒸汽正在锅面上袅袅。奶奶把饭锅盖好,移动着一双裹过的小脚,悄悄来到床前,一双烘热的大手伸进被子里来摸索,“这是三丫头?幺丫头?”我们忍住笑,悄悄把身子往里缩。终于被奶奶捉到,幼嫩的肌肤碰触到粗糙的老茧,痒痒难禁,忍不住“扑哧”一笑,暴露了身份。奶奶也笑起来,扬起巴掌装作要打:“鬼丫头,尽哄我。快起来,落雪了呢!”
屋外真的已经一片雪白了。我们穿着青布棉鞋跑到院子里“咯吱咯吱”地踩,再回头看我们留下的一串串脚印。又争着在地上打滚,爬起来拍掉棉袄上的雪花。
野地里的油菜、萝卜缨子同大白菜都盖上了松松厚厚一层积雪,像盖着棉被一样。那些没有被雪盖住的部分则翡翠一样,绿得分外好看。远处山冈上没有被雪盖住的细树枝直直地指向天空,全都那么黑,烟子一样。水泽里结着一层薄冰。我们扔石头去砸,将冰面砸出一个个小洞。又或掰一块大冰在手里,掐一小段枯稻草筒顶着冰块,用嘴对着稻草筒吹气。不久之后,嘴里的热气融化冰块,就能将冰块吹穿一个圆溜溜的小洞,再扯几根稻草穿过去结一个环,便可一路提着冰块玩。
姐姐说,鲁迅的文章里写过他小的时候,曾经支簸箕在雪地里捕捉到小鸟,我们也可以照着试一试。我同妹妹自然积极响应。三姐妹在院子里扫开簸箕大一块雪地,露出土黄的地面,再在地面上撒些谷子,支上簸箕。支撑簸箕的细棍上系一根不起眼的小绳,小绳一直牵到灶屋里,我们在灶屋里捏着小绳等着。可是等了好久,也并没有鸟儿飞到簸箕下来吃谷子。好容易才来了一只麻雀,也只站在簸箕压不住的地带左瞧瞧,右瞧瞧。我们刚一拉绳子,它却早飞了。父亲说,我们这里的雪并不大,鸟儿们还找得到吃食,不会来。父亲还说,院子里支这么个簸箕,一看就是个陷阱,这些小麻雀天天就生活在我们的屋檐下,比人还聪明呢,它们什么不知道啊,才不会上当呢。
早早煮夜饭吃过,父亲从草垛上扯下几捆稻草来,在灶屋里烧一阵稻草火,让全家人把身子烘热了再去睡。爷爷有肺病,怕冷,一整天都坐在灶门口享受着灶膛里热灶灰的一点余温,或煨着一点谷壳火。这时候他便也喜滋滋地挪过身子,同我们一起围成一个大圈。
南江柴火缺乏,虽然每年从柴山耙回来的几千斤芦柴码得同整面南墙一样高阔,再加上一年所收的棉梗、黄豆梗同油菜梗,也还不够一年生火煮饭用,更不舍得用来烧火烤。好在两季水稻种得多,收割回来的稻草码得山一样,天气太冷了,就烧稻草火。稻草不经烧,奶奶得拿着火钳不停地往火坑里加稻草。稻草加得多时,腾起的火苗能有半屋高。火光在我们脸上闪闪跳动。很快,我们几姊妹的脸就被烘热,脸颊红得像抹了两团浓胭脂,眼睛却黑亮黑亮的。
烤着火,闲着没有事干,父亲就给我们讲一些神仙鬼怪故事。讲着讲着,不知怎么就讲到了黑龙江。父亲说那里非常冷,比我们这里冷多了,河面上结的冰都可以开过卡车,小孩子的鼻涕一流下来,就会结成冰凌。又说还有一个地方叫云南,四季如春,我们这里下着雪,那里山花还正在开呢。而母亲却会念叨起南湖对面高岗上一个住在草棚里的懒女人。那个女人有田不种,靠政府给一点救济粮过日子,在这种落雪冰冻别人都不会出门的日子里,她就去人家牛棚里偷一点干稻草来御寒,去雪地里捡几个人家未来得及收回去的白萝卜充饥。每年冬天母亲都担心她会熬不过去,可是她却在那烂草棚里,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每听到母亲讲那个女人,我就会觉得心里冰凉,升起一种悸怕,心想自己决不能做一个那样可怜的懒女人。
稻草火是没有火力的,脸上烘得热疼了,背后依然冰凉。等到最后几根稻草烧完,火焰立即熄灭,屋里空气也立刻就冷了。我们起身,互相拍拍身上的稻草灰钻进被窝里去睡觉时,脚依旧是冰凉的。小时候,我们三姐妹都同奶奶睡,奶奶一碰到我们的脚,就大叫:“哎哟,丫头的脚,一个个像铁呀!”一边嚷着,却一边将我们的脚一只只拉过去,或夹在她的腋下,或贴肉抱在胸前,紧紧捂着。待奶奶扭头将床头柜上煤油灯吹灭之后,我能感觉到温暖如同电流,在黑暗中从奶奶身子里一点点流进我的脚底,渐渐传至心房。姐姐的脚不受冻,外侧缘总爱长许多小冻籽。那些小冻籽一受到热气的冲动便奇痒难禁,奶奶便不停地给她抓挠。
凌冬而生
在这样的寒冬里,老水牛早已没有青草可吃了。有白脸的太阳挂在天边时,我同妹妹会牵老水牛去溪边散步。它一路低着头,嘴巴虔诚地在冻得干硬的地面上细细抹着,却连一口枯瘦贴地的盘根草也很难吃到。在南江村,几乎所有长盘根草的地皮,包括田埂、堰堤、坟冢同公路两侧的路面,都被农民们用锄头锄刮得干干净净了,用以来烧草木灰肥。这种半草根半泥土的地皮是最适宜烧草木灰肥的。冬天种植油菜同开春培育棉花都需要大量的草木灰肥。
遇雨雪霜冻天气,则只能牵老水牛到新堰堤下喝喝水。老水牛早已不复春天意气,行动变得迟缓疲惫,背上的毛也脱落了,形成一块块秃斑。它缓缓下到新堰河堤下,喝一口水,又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远处铅灰阴冷的天空出半天神,也不知它在想些什么,鼻孔里喷出一团团白气。牵牛回牛棚之后,父亲从稻草垛中细细翻找,努力找两捆绿稻芯较多的枯稻草丢给它吃,又无限爱怜地摸摸它的背,叹气说:“可怜,怕这几天就要生了呢。”
小牛犊出生在腊月一个寒冷的清晨。那天,我同妹妹还赖在被窝里没舍得起床,忽然听见父亲在院子里惊喜地唤着母亲:“你快来,你快来,老牛下儿了!”
等我同妹妹穿好棉衣挤到牛棚去时,全家人都已经围在那里了。我小脚的奶奶,也正挤在牛棚门口对着小牛犊不停地点头笑着。对我奶奶来说,任何新生命的诞生都能带给她无限的喜悦,不管那是一只小鸡,还是一只小猫、小狗或小猪。我相信,这头小牛的出生,肯定一点也不会比当初我们姊妹出生时带给我奶奶的喜悦来得小。
小牛犊深褐色的细毛还湿漉漉虬结着。它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怯怯地望着我们,眼光从这个人身上移到那个人身上。它一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所看到的除了母牛,就是我们这一家人了。我们这一张张笑得过于灿烂的脸在它看来一定非常奇怪,大概吓着了它,它想努力站起来,可腿上却还没有力气,刚一站起就又蹒跚着倒在母牛脚边,让人爱怜不尽。
天气极冷,牛棚外散落的稻草上,覆着厚厚一层白霜。父亲将牛棚内母牛生产时濡湿的稻草都耙出,将牛棚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抱许多干稻草来将牛棚铺得暖暖的。不能让月子里的老牛再喝冷水,母亲赶紧回灶屋里烧一锅温热水,一脸盆一脸盆端进来给老牛喝。又转身去泡一缸黄豆,同奶奶推石磨,磨黄豆浆给老牛发奶,补充营养。
老牛低头将脸盆中温水一口气吸干,又抬起头来望着我们这一家人,疲惫的眼睛里竟然有晶莹的泪花在闪动。
姐姐悄悄对我说:“小妹,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呢。这小牛同你一天生。”
姐姐一说,我吃了一惊。我想起来,那天果然是我的生日。
早在六十天前,我刚刚在学校学会了计算月份同日期,首先计算的,便是我自己的生日。计算出来后,我很得意,拿白粉笔在院子里一条长条凳的靠背上写下了一行字:我过生日还有六十天。为了那一行字,姐姐大笑我,说我惦记自己的生日也太早了些。她以为我是想吃鸡蛋了。凡我们兄妹过生日的那一天,父母虽然都会忙忘了,但奶奶总会记得,会给我们煮两个白水蛋以示庆祝。那是个很奢侈的享受。姐姐总觉得母亲疼哥哥同妹妹多一些,疼我少一些,所以她每年生日得到鸡蛋之后,都会拉我到房里悄悄分给我一个。不过那回我写下那句话时并不是想吃鸡蛋,可是姐姐一笑我,我却光知道羞愧,不记得要辩解了。
奶奶同母亲磨着黄豆浆,满心里都是小牛犊出生所带来的巨大喜悦,为它忙昏了头,早把我的生日给忘了,自然也不记得要给我煮鸡蛋。没吃到鸡蛋我毫不遗憾,我觉得从那时起,我同那头小牛之间,就有着别人所无法理解的某种特殊缘分,似乎是彼此默守了一个天地间只属于我俩的秘密。
寒冬在户
我母亲她们任由山冈、田野同远处的湖泊在郊外寂寞着,她们日常活动的主体已经转移到室内。过年之前的一段时间,家家户户的主妇都在屋里忙着备办过年时的各种吃食,整个村庄里炊烟暖暖。这是最寒冷的季节,也是最温暖的季节。
母亲能自酿味道很纯正的甜酒。得母亲吩咐去曾妈的杂货铺里买酒曲子,那也是极高兴的。曾妈的酒曲子放在柜台上一个白塑料罐里,一颗颗圆圆的,大小如同汤圆,颜色灰白。我一直不明白酒曲子是如何做成的,不明白它的功用那样神奇却为何卖得那么贱。母亲将一大甑糯米蒸熟后摊凉,再将酒曲子一颗颗捻碎,按比例均匀地拌在糯米里,拿一个大瓦缸装了,再拿破棉衣将瓦缸层层包裹后埋在谷堆里发酵。有甜酒在谷堆里发酵的日子,我们天天早晨一起床就会问,“姆妈,甜酒今天好了没?”母亲本来也有些小孩心性,被我们几个馋嘴的丫头催不过,往往等不得酿好就会偷偷开盖查验一下。待到甜酒酿好的日子,一开盖,便满室飘香了。甜酒煮热了好吃,而冷的甜酒水其实还更好吃,即便落雪吃冷的也无妨。身子烘热了,再喝一碗冷甜酒,那真是甜凉沁心。父亲能一连吃两大碗。我也爱吃,总要吃到颜面酡红,微醉方罢。
糯米黏软味美,又不用上交政府,过年前的许多饮食便都是以糯米为原料。
冬腊农闲时,白脸的太阳挂在高岗上,常有吹着唢呐的新嫁娘队伍从芭茅岗经过。穿红袄的新嫁娘脸上涂得红粉粉的,头上插着红花绿叶的塑料花枝,缓缓行走在挑担子的送亲队伍中间。紧跟在新娘子身后的年轻妇女们,毎人手中都挽着一个红漆小食品篮,篮子上覆着一条优雅的花毛巾。那小篮中盛着的便必是一篮子阴米。阴米即是糯米蒸熟后晒干风干而成的,用来煮粥煮荷包蛋是过年待客的上好佳品,若与腊肉骨头同煮还能治疗痢疾同腹泻。新嫁娘过门之后,次日晨起新妆,必要用阴米煮荷包蛋,加多多的红蔗糖,亲手奉给娘婆两家的长者。
母亲每年都蒸两大甑阴米,但大部分阴米不是用来煮粥同做新嫁娘的贺礼,而是用来炒米泡、切米泡糖。我最喜欢炒米泡的日子。那样的日子灶屋里整天都是暖的、香的。奶奶灶前烧火,母亲用粗海盐拌一把阴米在锅中翻炒。很快,那一把刚丢下去的阴米就噼噼啪啪在锅中蹦跳起来。母亲急忙用沙撮儿盛起,筛一筛,热热的粗盐粒又重新漏入锅中,爆开的米花则倒入簸箕中冷却。每逢炒米泡的日子,我们姊妹都会守在锅灶边又笑又闹,不知是那些噼里啪啦蹦跳的米泡让我们更开心,还是我们的笑闹让米泡蹦跳得更欢快。母亲每炒起一锅倒在簸箕里,我们就要趁热抓起一把塞入口中来尝,然后评点这锅火候不够,或是这锅又炒得焦了一些。米泡焦香脆爽,落口消融,任我们吃多少也不会胀到肚子。母亲这时也一改往日的严厉,总是笑盈盈看我们抓吃玩闹,任我们毫不客气地评点,从不责备我们。且必吩咐我们姐妹先拿开水冲泡一大蓝花碗米泡,加红糖,端给灶门口烧火的奶奶吃。奶奶最爱吃开水冲发的米泡了。米泡冷却后即可封入塑料袋或瓦坛中,留待切米泡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