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我母亲与外婆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母亲是需要下水田干活的大脚女人了，失去了我外婆那一代女人的从容和优雅，也更亲身体验到粗糙的农村生活没办法娇养女儿。
一个女巫给我的印象
何姑是南江村有名的巫师。南江村十四个生产队，她所在的生产队离我们生产队最远，大约有五六里路。但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她又神秘，又温柔，村里人对她极为敬重，因此留给我的印象极深。
第一次见到何姑，是在一个暖风和煦的春日，我家院坪前的桃花正开得灼灼明艳。那天，我母亲忽然慌慌张张从外面跑回来，折下几枝桃枝就往外跑。一路跑，那粉红的花瓣就一路纷纷掉落，她也毫不在意。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跟在母亲身后一路跑去。原来是曾经送给我一件花衬衣的三英婶子大白天被鬼魇住了。
三英婶子是已故老王队长的小儿媳妇，她男人在镇上工作。老王队长亡故之后，俞婆婆便跟着她几个儿女住到了镇上，整个家族里，就只有三英婶子一个人留在乡下种田。我跟在母亲身后去到三英婶子家里时，三英婶子正在床上挣扎翻滚，痛苦呻吟。我母亲同珍兰妈妈等许多妇女围在三英婶子床边，拿桃枝在她盖的棉被上使劲抽打。三英婶子一直浑身颤抖，冷汗淋漓，嘴里咕咕噜噜不知喊着些什么，却总是醒不过来。我听到母亲她们焦急地问：“有没有人去请何姑？”
直到何姑终于赶来，杀了一只雄鸡，将鸡血洒在地板上、房门门槛同三英婶子床前的榻板上、床沿上，然后又握桃枝在三英婶子的床旁念念有词地闹了一阵，三英婶子才忽然睁开双眼，清醒过来。三英婶子醒过来后，满脸迷惑地望着一屋子的人。大家问何姑，三英婶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何姑说，春天万物生发，那些花妖、树精之类的风秽邪气也跟着兴发起来，三英婶子因为阳气弱了一点，不小心就被撞上了，不是什么大事，不要紧。她要三英婶子抽空到镇上去一趟，让她男人回来住几天，帮屋里长点阳气就好了。
某年“双抢”，我姐姐忽然眼睛刺疼，起初以为是割谷时被谷叶划伤，便坚持割谷不甚在意。然而姐姐却一天比一天疼得厉害，母亲便着了慌，思忖着要去请何姑来看一看，因实在太忙，抽不开身，便一直拖延着。挨了两天，恰遇何姑因事路过我们正在插秧的水田旁，我母亲像遇到救星一样，急忙请何姑帮忙看看。何姑站在田埂上，招我姐姐拢来，翻看了一下我姐姐的眼睛，发现我姐姐黑眼珠上有一片白色的膜，便告诉我母亲说，我姐姐的眼睛是被我家西墙边的一堆柴草翳住了，只要将那堆柴草掀动就好了。父亲闻言回家，见西墙边果然有一堆柴草。西墙边我们很少去，那柴草堆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有动过，我们都已经将其忘却了。父亲依言掀开了那堆柴草。到下午，姐姐的眼睛果然就不疼了。那片白色的膜也一点点淡去，没两天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我曾经问过父亲，何姑为什么会那么神奇，难道世上真的有鬼神吗？父亲一笑，不说是否有鬼神，只告诉我何姑其实读过很多古书，她是南江村最有学问的女人，只是南江村的人都不知道而已。
南江村人虽不知何姑的学问素养，却极信任何姑。相亲要请何姑对八字；做屋上梁要请何姑致喜；家里闹鬼或是有人得了时症，或亡故了人，也都要请何姑来治煞。就连失了牛这样的事情，也要找何姑来掐算一下。总之，南江村发生的各类大小事情，似乎只要何姑来现场干预一下，大家就可以安心了。在南湖放过鸭的陈家幺妹喝农药抗婚时，我母亲她们也是一边给陈家幺妹灌肥皂水，一边派人分头去请何姑同赤脚医生严医生。喝农药虽与鬼神无关，但我母亲她们总觉得只要有何姑在场，她们就有了主心骨了。
何姑年龄并不大，个子也小小的，她不仅是南江村最神秘的巫师，也还是南江村唯一的接生婆。那时候，村里女人生孩子不兴上医院，也没钱上医院，无论是否难产，全都是请何姑接生。何姑热情仗义，行事有决断，凡百事情，她总有求必应。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里，有多少月黑风高的夜里，那小个子的女人总是提着一盏玻璃马灯奔走在乡村的夜路上，在一盏盏昏黄的煤油灯下，她挽救了多少乡村产妇同婴儿的性命，难以计数。可是她从来不夸耀她所做过的事情，帮过别人的忙之后，面对主家千恩万谢的感激，她总只是温和地笑一笑，淡淡的。
我家里烧制小青瓦，周师傅说梦见有许多大盖帽恶鬼要带了我爷爷去的那一回，父亲也请过何姑来家里驱邪。何姑来后，杀了一只大雄鸡，将鸡血抹在堂屋大门上，然后端一碗清水，在堂屋里又唱又跳，闹过一阵之后，又含一口碗中清水往各个房里喷，神情庄严而夸张。忙完，她接过我母亲递过的茶，同我母亲坐在大门口闲聊说话。大门外日色明媚，木门上印刷着“防火防盗，人人有责”两排红漆仿宋字。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同我母亲相对坐在大门口的何姑，是那么简静温和，比村子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更明慧，清秀，同我母亲是那么相同又不同，让我一时悠然神往。
万家坡
七岁的时候，我忽然患了一种奇怪的腿疾，双腿骨头无缘无故疼痛，难以行走，外表却看不出任何异状。于是老师每天提前一节课给我放学，让我早些回家。
忍痛缓缓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斜阳渐渐西去，我开始急切地盼望父亲，盼望他快些干完活，早些来路上接到我，背我回家。一趴在父亲厚实的背上，我就会感到温暖、安全，我知道父亲是多么爱我，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可是还没走到沉星堰的大柳树下，那些比我晚放学的孩子们就蹦着跳着超过了我，我的父亲却还没有来。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的腿疾无有好转，母亲决定让我停学，将我送到万家坡外婆家里住着。这个村里人多姓万，故被呼为万家坡。站在我家屋后的新堰堤上东望，虽望不见澧水河的河水，但仍可望见万家坡那一带的芦苇洲，葱茏如烟，缥缈悠远，与天相连。
外婆家住在澧水河的河堤脚下，距我家八里路。每年春节，母亲都会牵着哥哥姐姐，父亲则用一担箩筐挑着我同妹妹去给外婆拜年。我喜欢坐在箩筐里掠过田野低飞的那种奇妙感受，可是一到外婆家，才围着火坑坐定，我就会因为肚子疼又哭又闹，吵着要回家。我小时候身体孱弱，瘦弱如一根豆芽菜，总是消化不良，总闹肚子疼。我大舅舅烦我，恐吓我说：“这丫头总是这么孽气，就整你娘。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没人管你。”吓得我不敢作声。幺舅慈和，他说我一定是肚子里有蛔虫了，要打虫。幺舅母闻言立即吩咐他儿子去堤上代销店买来许多红红绿绿的宝塔糖，按年龄一岁一颗分给我们姊妹吃，大家一起打一回虫。宝塔糖甜甜的，很好吃，可不知为什么，我一吃下去，就全吐了，因此又哭闹起来。恨得我母亲每回都说以后再也不带我到外婆家去了。可是每年，她还是会带我去。
患腿疾那年，我正读小学一年级，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似的，一个人在外婆家里住着，安安静静，不哭也不闹了。
母亲请给她治过蛇咬伤的我的栋舅来帮我医治。栋舅是当地有名的草药郎中，长相明慧清秀，举止言谈也极斯文，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可他却实实在在是个农民。他是我四外公的大儿子。我四外公四外婆都不识字，也半点不懂医，栋舅读书也很少，他的一身绝学从何处得来，一直都让我很疑惑。母亲说栋舅的医术是祖传的，他祖上有过一位医术非常高明的老太医。栋舅家里确实也有过一本祖传的线装医书，里面全是古文，栋舅也认不全，但他知道是宝贝，细心收藏着，不料却被我不识字的舅妈无意中翻到，拿到厕所当草纸，撕去了一大半后才被我栋舅发现。栋舅气得仰天闭目，却无可奈何。
栋舅最善治蛇咬伤同骨头疾患。除了五步蛇同眼镜王蛇毒性太强，被咬到之后往往来不及施救之外，其他普通的毒蛇咬伤栋舅都有绝对把握可以救治。而五步蛇同眼镜王蛇毕竟非常少，因此有栋舅一人在，附近村民并不如何畏惧被毒蛇咬伤。至于五步蛇同眼镜王蛇，栋舅也一样可以救治，只是时间上往往来不及，因此他得空在树阴下同人闲聊时，总会将毒蛇咬伤后如何及时自救的知识教给村民。那些几十里外骨折骨伤的，长骨疣的，骨炎流脓流水经久不愈的，都慕名来找栋舅医治。栋舅屋门口大树下捶草药的那块青石被他捶得光溜溜的。
栋舅医术极高，却行医无价，愈后病人爱给点什么表示谢意就给点什么，一文不赏也是常有的事。彼时农家皆穷，那些病患者虽心头千恩万谢，可最多也只能满怀愧疚地买两包沅水牌香烟，或是一包红糖，或是拿几个鸡蛋以示谢意。因此栋舅一生种田兼行医，却依然未脱赤贫。栋舅于此浑不在意。
栋舅没有说出我腿部疾患的病因，但我在万家坡住了一个多月，他却每天过幺舅家里来给我敷满满两腿草药，直至我痊愈为止。我幺舅母则每天给我煎两个荷包蛋补充营养。二舅家的沙表哥又经常在河边汊港里弄几条小鱼送过来给我改善生活。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究竟是我栋舅的草药治好了我的腿疾，还是鸡蛋同小鱼治好了我的腿疾。
我幺舅母不卑不亢，个性爽利，是个高风亮节，胸怀阔大的女人。每天夜饭过后，她家里就门庭若市，堤脚下年轻的媳妇同年老的婆婆都爱凑到这里来扯白话。我幺舅母皆热心茶水侍候。幺舅母不耐烦啰唆，不爱多言，可她每说话却极有见地，或开解那些婆婆媳妇的烦恼，或判定是非曲直，剖析她们的家庭纠葛与矛盾，皆能一针见血，直言公正，却又宽厚留有余地，让人信服又不让人尴尬。我后来读到《世说新语》里评黄叔度说：“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我就觉得这是说我幺舅母。
幺舅母每天有很多活要干，她怕我寂寞想家，怕我苦闷，常搬竹躺椅到河堤上，让我坐在河堤上晒太阳，看水，看船。
澧水河起源于桑植，从张家界、慈利、石门的青山翠谷间一路奔腾，到达津市万家坡之后，水流已渐趋平缓。万家坡河对岸是茫茫无际的芦苇洲，春夏时分，对岸青纱密帐，就算站在南江我家屋后高岗之上远望，也可见这一带的芦苇如同一片青烟，与天相接。洲上藏满了野鸭子、白鹭、水鸟、肥大的鱼同各种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我治腿疾之时，已是深秋季节，放眼望去只是一片水瘦洲寒，满目萧瑟了。河滩上一排高大的杨柳树整齐地站立在河边，树身上还挂着春夏水涨时留下的黑黑的浪渣浮草，已经干枯了，却依然硬硬的保持着水流的姿势。有“长沙班”大客船从上游远远驶过来时，会拉长了汽笛尖锐地叫着，经过我面前时，我还能看到船舱中的旅客站在窗前或船舷边观望河岸风景，借此打发他们旅途的寂寞。只是不知这水瘦洲寒的风景，是否更增添了一些他们羁旅的惆怅。
幺舅的女儿燕与我同龄，我呼她燕妹，她则呼我三妹。燕妹有柔软顺滑的黑发，性情婉顺，言语温和。她放学之后，也常陪我在河堤上看船说话。她放学之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万家坡的牛群正从河对岸的芦苇洲泅水回家。万家坡的水牛不需要专人牵着牛绳去放养，每天早晨各家的主人去牛棚里解散牛绳，那些水牛就会自动走出各自的牛棚汇聚到河堤上，浩浩荡荡泅水到对面洲上吃草，黄昏时又自动结伴泅水回家。燕妹对那牛群极为熟悉，金光灿灿的夕阳涂抹在河面上，也涂抹在牛身上，她于水中指给我看哪头牛是她家的，哪头牛是四外公家的，又宣舅舅家的母牛生的小牛犊才三天，就已经能下水了，正把头搁在牛妈妈脖子上泅水过来。这牛群从河对岸远远横渡而来，悠游自得，遇“长沙班”大客船经过时毫无惊慌畏惧。而“长沙班”上的游客见此牛群，则都于窗口伸长脖子痴望。
白发优雅的外婆
我在外婆家里住着治腿之时，外婆也同我奶奶一样，将近八十岁了，虽然满脸皱纹，却依然面目洁净，耳聪目明。
母亲说，外婆年轻时听力极好。冬天，她们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夜饭，有人在河对岸洲上喊渡船，河风将那喊声远远传来，很微弱，别人听不到，我外婆却听得到，一听到就说：“你们听，好像有人在喊渡。直儿，公儿，你们哪个划个船去把人接过来。”万家坡并不是渡头，也没有渡船，可却常有人会在洲上迷路，又或因某事耽搁在洲上，天眼看要黑了，来不及赶到几里路外的渡头去，因此急得在对岸大喊。直儿、公儿是我大舅、二舅的小名，他们听到外婆吩咐，会立即放下饭碗，于寒风中划了小木划子船去接那个耽搁洲中的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