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祐十五年,后梁贞明四年,前蜀光天元年,南汉乾亨二年,契丹神册三年
宣华苑
成都的天气晴少阴多,尤其是倒春寒的时候,难得见到个日头,整日里阴冷阴冷的。近来,蜀主王建的心情就如成都的天气一样,整日里阴沉不晴,有好几个晚上,他都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梦中,他隐约看见他的两位徐妃和儿子们正被一位年轻的皇帝赶到一个戏台上,为他唱戏取乐。他知道,那位年轻的皇帝便是现在的晋王李存勖!每每醒来,他都要跌跌撞撞地走到东宫门口,而每次看到的都是东宫内灯光如昼,听到的不是太子和内臣、宫女歌舞的喧闹之声,就是太子与诸皇子斗鸡、击球的喧呼之声。每到此时,他都禁不住问自己:“我倥偬百战建立的基业,此子能守得住吗?”
蜀太子王宗衍,字化源,乃王建第十一子,自被立为蜀太子后,就改成单名一个“衍”字了。王衍虽然自幼聪慧,但每日里只知饮酒作诗、宣淫作乐,对国家政事丝毫不放在心上。王建将数十年拼着性命创下的偌大基业,交给这么一位文弱俊美像少女一样的少年,本来就不放心。此时,他见王衍如此玩乐,就更为忧心了。几经思量,王建心中终于生出了改立太子的心思。但是,王衍外有宰相张格力主,内有两位徐妃维护,一时还真不好办。王建心想,此事皆是张格所为,他越想越恼,对张格渐渐生了厌恶之心。
诸子之中,王建最为看好的还是信王王宗杰,此子甚有才略,谈及时政,更是高瞻远瞩,见地颇深,若能将江山社稷交给此子,即便不能发扬光大,守成还是有可能的。说来也巧,就在王建有废立之意没多久,王宗杰就暴亡了!更为奇怪的是,王建派人彻查了很久,也没弄清楚王宗杰的死因!王建哀痛至极,心中明白,这必是花蕊夫人与东宫所为,但苦无证据。
王建心痛爱子之死,心神俱伤,一下子就病倒了,而且病情日趋加重,毫无好转的迹象。王建自知大限将至,身后之事必须开始安排了。他认为,王宗弼沉静有谋,当可托付大事,遂将他召到了成都,谆谆告以后事,并下诏以其为马步都指挥使,将军权委托给了他。随后,王建又下诏,以宋光嗣为内枢密使,与兼中书令王宗弼、王宗瑶、王宗绾、王宗夔共为辅政大臣,时人称为“辅政五大臣”。
六月中旬,蜀帝王建驾崩,享年七十二岁,屈指算来,在位刚好十六年。太子王衍在王建柩前即位,史称前蜀后主。
宋光嗣早就对张格不满了,对王衍说道:“张格结党营私,先帝早就想治其罪了,陛下决不可对其姑息。”王衍此时刚刚称帝,自然对宋光嗣言听计从,当即将张格贬为了维州司户,吏部侍郎许寂、户部侍郎潘峤皆为张格一党,也被贬官。
蜀帝王建驾崩不久,皇后周氏也因哀痛过甚而病逝。王衍遂尊其母“花蕊夫人”徐氏为顺圣皇太后,太后之姊淑妃为翊圣太妃。
王衍好文喜诗,其实都是受了徐氏姐妹的影响。徐氏姐妹闻听前些年归降的王仁裕大有诗才,便让王衍召王仁裕入朝。王仁裕到成都后,王衍即以其为翰林学士,并时常召其入宫,与太后、太妃诗酒唱和。徐氏姐妹见王仁裕不但文辞雅丽,而且诗思如涌,即兴吟诵,毫不迟滞,不禁大为赞赏,皆戏称王仁裕为“诗窖子”。
王衍继位之后,仍然整日里沉湎于诗文游乐之中,对于政事极为懈怠,内外政务全都委托给了王宗弼和宋光嗣。所谓人随权变,原本沉静忠厚的王宗弼大权在握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一改过去持重廉朴的秉性,渐渐变得贪婪纳贿、肆无忌惮起来,致使朝野怨声载道,政务日渐昏乱。宋光嗣自幼为仆,最拿手的就是察言观色,殷勤逢迎,因而,很快就得到了王衍的宠任。蜀国自此外有王宗弼把持,内有宋光嗣弄权,朝政变得日渐昏退,国力也因此日渐衰落。但王衍毫无察觉,整日里与韩昭、潘在迎、顾在珣、严旭等狎客笙歌艳舞,沉醉不醒。为了游乐,他还特意大兴土木,在宫中建造了一座宣华苑,内有重光、太清、延昌、会真等殿,还有清和、迎仙、升瑞等宫,更有降真、蓬莱、丹霞、怡神等亭,至于飞鸾之阁、瑞兽之门,更是比比皆是,鳞次栉比。
宣华苑建成后,王衍就更加荒淫了,日夜与诸狎客、嫔妃、宫女酣饮其中。有一次,竟然不分昼夜地连着九天九夜在宣华苑饮宴取乐!嘉王王宗寿听说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入宫劝谏,请他以社稷为重,不要再荒淫了。王宗寿说到动情处,竟失声大哭起来。
韩昭等人见状,反而相顾取笑,说道:“嘉王好玩,这么大年纪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诸狎客更是慢言嘲讽,戏谑逗乐,一片喧杂。
王衍笑道:“王兄何必如此,你看月色如水,水映月影,如此美景,正是饮酒佳时!”说着,即高声叫道,“李玉箫何在?”
话音刚落,一宫女便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笑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王衍道:“你把朕的新作唱给嘉王品评,你可要用心呃,嘉王可是此中高手!”李玉箫吟吟而笑,抚琴唱道:
辉辉赫赫浮玉云,宣华池上月华新。
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
李玉箫唱罢,王衍捧起一杯酒笑道:“此歌可入王兄法耳?你若觉得可听,请满饮此杯。”
王宗寿虽出身贫寒,但聪明好学,尤工于琴棋。平心而论,李玉箫的弹唱果真是音节抑扬,声若黄鹂,何况又是王衍的御作,他怎敢说不好,只得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就悻悻地离开了。
此时,王衍的同胞兄弟们皆为各军军使,彭王王宗鼎对兄弟们言道:“亲王掌军,乃祸乱之本。现今主上年少、大臣强横,谗言必将兴起,缮甲训兵之事,绝非我等该做的!”因而,他执意向王衍辞去军使。王衍无奈,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自此,王宗鼎特意在住所周围栽植了一些松、竹,整日里读书作文,自娱自乐,再也不过问军政之事了。
不久,诸兄弟也学着王宗鼎的样子,先后辞去了军职。
宋光嗣大喜,当即向王衍推荐内给事王廷绍、欧阳晃、李周辂、宋光葆、宋承蕴、田鲁俦等人或为军使或为都将,王衍一一应准。宋光葆,乃宋光嗣之堂弟;宋承蕴,乃宋光嗣之侄;其他人也皆为宋光嗣亲信。这些人军权在手之后,渐渐开始恣肆强横起来,对内经常干预政事,对外则凌虐百姓,骄纵贪暴,一时成为蜀之大患。欧阳晃因家宅偏小,竟于夜间顺风纵火,将与其家宅相邻的数百间军营一夜之间烧成了废墟,次日一早,他却若无其事地召集工匠,扩建其家宅。王衍听说后,竟只是觉得好笑而已。
王宗鼎见事与愿违,大为后悔,只得请老臣周庠劝阻王衍。
周庠一再谏阻,但王衍根本不听,周庠无可奈何,只好告病归家,颐养天年去了。
烈马嘶
吴升州刺史徐知诰在宋齐丘等人的协助下,将升州治理得境内清平、百姓丰足,升州城更是市井繁华、路不拾遗。徐温听说后,特意到升州查看,竟然流连忘返,不愿离去了。润州司马陈彦谦见徐温喜爱升州,便劝他将镇海军治所迁到升州来,徐温正有此意,于是,便将徐知诰改为了润州团练使。徐知诰想求得一座大镇,一再恳求徐温让他去宣州,但徐温没有答应,徐知诰就有些郁郁不乐。
宋齐丘却力劝徐知诰去润州,他密对徐知诰道:“徐家三郎骄纵无忌,其败亡也就是早晚的事。润州距扬州仅一水之隔,此乃上天以扬州相授公子,公子何必一定要去宣州呢?”宋齐丘所说的“徐家三郎”,就是指徐温的长子徐知训。徐知诰闻言,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启程去润州赴任了。
宋齐丘说得不错,此时身兼吴国内外马步都军使、昌化军节度使、同平章事的徐知训,自代掌淮南军政大权以来,日益骄奢倨傲,荒淫残暴,就连好多功臣宿将都不放在眼里了。
威武节度使李德诚家中养了数十名女伎,个个长得貌美如花,艳丽可人。徐知训大为垂涎,竟厚着脸皮开口向李德诚索求。李德诚不敢得罪徐知训,更不敢当面拒绝,只好说:“回府看看。”回家之后,他便遣家人婉言说道:“我家所养女伎,皆已徐娘半老,有的都已经生过孩子了,怎能服侍贵人呢?李公定当再为相公寻求年少而貌美的,如此才能配得起相公。”
徐知训闻言大怒,竟对李德诚家人喝道:“回去告诉李德诚,如若不给,我定当杀了他,别说是那些女伎了,就连他的老婆我也会一块取来!”李德诚大惧,只好选了几个女伎送了过去,徐知训这才罢手。
徐知训对大臣如此霸道,对吴王杨隆演也极为无礼,根本就没有君臣之分。一次,他竟逼迫杨隆演同台演戏,命优人高贵卿侍酒,自己演参军,却让吴王演书童,让他扎着两个小辫、身穿破衣、手拿帽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又有一次,他与杨隆演一起泛舟,杨隆演起身观景,徐知训竟在背后用弹子弹射杨隆演取乐。还有一次,他与杨隆演在禅智寺赏花饮酒,他借酒撒泼,竟对杨隆演悖慢辱骂,高声呵斥,吓得杨隆演啜泣不已,陪同宾客们更是个个股栗战惊,只好将杨隆演搀扶上船。徐知训醒过酒来后,见杨隆演不见了,赶忙乘舟追赶,却没有追赶上,他一气之下,竟举起铁挝把杨隆演的亲吏活活打死了。
一日,徐知训在街头遇见一个绝色少女,便令左右将她强抢回府,少女边挣扎边称自己是朱瑾新娶的爱妾海棠,徐知训这才放过了她。海棠回府后,向朱瑾哭诉不已,朱瑾立时就火冒三丈,但最终还是强压了下去,没有再追问此事。但是,自此之后,徐知训却像丢了魂一样,必欲得到海棠。终于,他想出了一个主意,说是为了抵御大梁,需在泗州建置静淮军,请朱瑾出任静淮节度使。朱瑾对他太了解了,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如果说之前小桃之事他还能忍,因为那时徐知训尚为恶不多,而眼下的徐知训对百姓、大臣乃至吴王,已然成为一大祸害了!若再任其为所欲为,他必会弑君自立,荼毒整个吴国。故而,徐知训一说要将朱瑾调往泗州,朱瑾便满口应承了下来。
徐知训心中有愧,特意在家中设宴为朱瑾饯行。宴席之上,朱瑾对徐知训殷勤备至,一再说家中之事拜托他多多照顾,徐知训大喜。次日午后,朱瑾探听到徐知训不在府中,就故意前往徐知训府拜谢。他在府门口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肯离去,徐知训的门童实在看不过去了,悄悄地对他说道:“相公今晚在白牡丹妓院,不回府了,请令公回去吧。”朱瑾这才对门童说道:“我饥饿至极,就先回府了,拜托转达朱瑾对相公的谢意。”
次日,徐知训回府后,听门童说起昨日之事,大感过意不去,说道:“朱公乃我恩师,徐某不可太过,礼当过府回拜!”
当日下午,徐知训特意前往朱府回拜。当然,他并没忘记带上他的亲从卫士,而且带了三百人之多!
朱瑾自然设宴相待。酒宴之上,气氛极为融洽,朱瑾也更加殷勤,亲自为徐知训斟酒,还特意让小桃、海棠为其献歌献舞。之后,朱瑾又令人牵出“雪狮”宝马,说是要作为贺礼献给徐知训。徐知训大喜,说道:“恩师出镇,与学生暂别,离恨可想而知,愿此尽欢。”
朱瑾再次说道:“朱某马上就要远赴泗州了,朱某的家人就只好拜托相公费心了!”说罢,即请徐知训至中堂与其夫人陶氏相见。徐知训不好推托,只好跟着朱瑾来到中堂,朱瑾连忙让夫人陶氏出来拜见。
陶氏一见徐知训,即躬身行礼,徐知训大为受用,赶忙还礼答拜。就在徐知训躬身下拜的瞬间,朱瑾突然挥起右拳,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早已埋伏在屋内的众壮士,连忙奔出,一阵乱刀把徐知训杀死在了当堂。
朱瑾事先在廊下系了两匹烈马,在他与徐知训进屋之际,就示意心腹仆从解开了马缰。两匹烈马一脱束缚立时就冲出了马厩,在院中互相追赶嘶叫。众人大惊,赶紧起身拦阻烈马。一时间,人喊马嘶,院中乱成了一团。如此一来,屋内的打斗声及徐知训的惨呼声,院中之人就无法听到了。
院中正乱之时,朱瑾提着徐知训的首级从堂屋从容地走了出来,高声喝道:“徐知训对夫人无礼,已被我杀了!”徐知训的随从卫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明白过来准备拔刀时,又见朱瑾身后有数十名壮士,他们哪个不晓得朱瑾的厉害,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卫士,哪里还敢动手,皆一哄而散逃走了。
朱瑾随即提着徐知训的首级驰马直奔吴王府,守门卫士见他一手拎着血淋淋的首级,一手拎着大铁槊,皆恐惧不已。朱瑾抛掉铁槊一脸凶气地高喝道:“朱某已杀了徐知训,必须立即见吴王,有大事商量!你等不必禀报,朱某自己去见吴王!”朱瑾在淮南俨然若战神一般,威望极高,守门兵士哪敢拦阻,只得跟着他进了吴王宫大殿。
杨隆演此时正在大殿之中翻看文牍,听见喧闹声连忙抬起头来,朱瑾已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他的面前,高声说道:“微臣已为大王除掉了徐知训这一祸害,请大王立即出兵,征讨徐温,灭此枭贼!”说着,举起了满是血污的徐知训首级。
杨隆演一见,不禁大惊失色,慌忙用衣服挡着脸,急急地走入了内堂,边走边说道:“这可是阿舅自己干的,本王可一点都不知道!”
朱瑾见状,长声叹道:“竖子不足与之成大事!”便一把将徐知训的首级抛向了殿柱。只听“砰”的一声,徐知训的首级撞到殿柱之上,血肉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