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公公和李姑姑都是约莫三十岁左右,和叶菊心差不多的年纪,他俩对叶菊心和万贞儿也显得很谦恭、很客气。至于春早,应该和万贞儿年纪相仿,在沈姑姑给两人互相引见后,春早只是“哼”了一声,就不再言语。万贞儿感觉到春早对叶菊心和她的到来显得有些敌意和戒备。
沈姑姑走后,叶菊心提出要去见太子。李姑姑带着叶菊心和万贞儿来到后殿,她边走边说:“太子殿下这几日胃口不怎么好,夜里哭闹,太医给开了些开胃健脾的方子,现正吃着。那药有些苦味,尽管搁了冰糖在里头,太子爷也不爱吃,哄也哄不好呢。”
“哦,那倒更要瞧瞧了。”叶菊心说着加快了脚步。刚来到纱幔低垂的寝殿,就听到了小儿口齿不清的哭闹声:“不、不要。”还有宫女的哄劝声:“太子爷,不喝药,身上就没力气啊。”
转过纱幔,万贞儿看到一个穿着小黄袍、戴着长命金锁的小人儿被一个粗壮的乳母搂抱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宫女正端着金边小碗,举着小银汤匙给那小人儿喂药。
那孩子在乳母怀里扭来扭去,张嘴闭眼干号,看都不看药碗一眼。万贞儿仔细看那小人儿,虽然穿戴金气富贵,但肌肤偏瘦,没有两岁奶娃娃通常该有的肉实和墩胖。
万贞儿不由想起了入宫前自己那也只有两岁的弟弟万通。万贞儿的父亲万贵当年因连坐之罪被流放到蛮荒之地霸州,一家人流离失所缺衣少食。万贵把年仅四岁的万贞儿托人送进宫中掖庭为小宫女,除了混一口饭吃不致饿死,也期望女儿有朝一日混出名堂让家里人也跟着沾点儿光。
万贞儿记得入宫时,她的小弟万通刚会走路,也刚学会说话,小弟喜欢举着胖胖的小手奶声奶气地唤她:“阿姐,抱抱。阿姐,抱抱。”
万贞儿那时虚岁五岁,要抱动有些肉墩墩的小弟实在是勉为其难,但她还是喜欢去抱小弟。她进宫那天出门时,小弟哭着要“阿姐”的声音一直回响在她耳边。万贞儿进宫时最舍不得的亲人就是小弟,再就是娘亲。
今天看到眼前这个小人儿,万贞儿不禁又想起了她的小弟。她离家时,小弟也是眼前小人儿这般年纪,如今光阴荏苒十五载,小弟应该也是英俊少年了。但她对小弟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两岁那年扎着小鬏挥舞着小胖手的场景里。眼前这个也是两岁的尊贵小太子,让她想起了自己那远在穷乡僻壤、吃着粗茶淡饭的小弟。
眼见小太子的哭闹样,万贞儿想起了小时入宫前逗弄小弟的情景。她对李姑姑说:“有没有能发出声响的铃铛?”
李姑姑对另一个小宫女说:“秋水,去找个摇铃来。”秋水把一个银晃晃的摇铃拿来了。
万贞儿取过摇铃,走到那个闭眼干号的小人儿面前,试着轻轻摇动铃铛,铃铛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小人儿听到铃声,睁开了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笑容对着小人儿说:“好听不?”又试着继续摇动铃铛。这下铃铛的声音愈加清脆,像雨点打在屋檐上,又像秋风刮过庭院黄叶的簌簌之声。
小人儿笑了,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涡和几颗尖尖的白乳牙。他伸出了手,想抓住铃铛。万贞儿继续摇动着铃铛,趁机说:“先喝口药,贞儿姑姑就把这个给你玩。”小人儿扁了扁小嘴,欲哭。
万贞儿赶忙把铃铛塞到他的小手里,他一只手拿不住,就两只手来拿。万贞儿接过那个叫夏露的宫女手里的药碗,趁机给小人儿嘴里喂了一勺汤药。小人儿正玩着铃铛,两只手摇晃着铃铛,发出“丁零零”的声音,他注意力都在铃铛上,也没表示反对。
万贞儿趁机把汤碗里并不多的药汤都喂了进去,只剩下了药渣。她吩咐夏露再倒点儿温热的白水来,又喂这小人儿喝了几口白水。小人儿一边玩着铃铛,一边咂吧着小嘴,似乎对喝下去的白水挺满意似的。
殿里的人都松了口气。李姑姑笑着说:“还是太后身边的人有办法。这个法子其实也简单,咱们怎么都没想到呢?贞儿姑娘,以后给太子喂药这个差使,就交给你来吧。”
万贞儿刚想推辞客气几句,却听到春早嘟哝着说:“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老鼠——凑巧罢了。”万贞儿便不做声了,客气的话也没说出口。她已经看出这个和她年龄相仿的春早,颇不待见她。春早是东宫宫女里资历排第一的,是太子身边的老人,万贞儿并不想与她为敌。
在端本宫的第一个晚上,是叶菊心、李姑姑、夏露在太子寝宫的外殿当值。万贞儿和春早、秋水、冬雪住在偏殿里。半夜里,一直睡得迷迷糊糊的万贞儿似乎听到了太子寝殿传来哭闹声。
万贞儿被惊醒了,欲起床,和她住一屋的冬雪说:“贞儿姐姐,不碍事,是太子梦魇了,在哭闹。一个月里太子夜里总要梦魇几回,太医们也开了安神压惊的方子,但收效不大。太子平时也没什么大毛病,只是隔几日会夜里哭闹一下,白日里都好好的。我们也都习惯了。据傅太医说,太子年龄小体弱娇怯,夜里该挨着生母或者奶娘乳母睡。太子的生母贤妃娘娘身子一向不太好,自己也是三天两头喝药看太医的。太后叫不要劳烦周娘娘,就叫乳母、姑姑并几个贴身宫女陪着太子过夜。自小服侍我们太子爷的奶娘也有好几个,李姑姑、崔姑姑是为主的两个。好像就只有李姑姑陪的夜里,太子睡得安稳些,但李姑姑也不能每晚都陪夜的。你和菊心姑姑都是太后身边派来的人,李姑姑说,还指望着你们把太后宫里的福气也带点儿给太子呢。”冬雪年龄尚小,一派天真稚气,她是这些宫女里最愿意和万贞儿说话的人。那夏露、秋水似乎和春早是一派的,也不爱搭理万贞儿。
万贞儿对冬雪说:“好妹子,谢谢你肯把这些告诉我。我和菊心姑姑既然是太后派过来的人,心里一样都是为太子着想的。”
第二日晚上,安排的是万贞儿和春早以及太子的另一个乳母崔姑姑当值守夜。万贞儿是心里有事睡觉就比较警醒的人,所以当半夜里小太子在寝榻上翻身时,她就醒了过来。而崔姑姑依旧鼾声隆隆,离太子寝榻最近的春早也没醒,鼻息均匀。
太子寝殿里的烛火是长夜不熄的。透过微红的烛光,万贞儿看到小太子的双手伸出了锦被,在空中胡乱挥舞,嘴里还发出“哦哦呀呀”的自言自语。
深秋夜里已经有极深的寒意了,万贞儿担心只穿着薄丝棉褂睡觉的小太子把手伸出被外会受凉。她看看陪寝的另两人,崔姑姑许是白日里辛苦劳碌了,依旧在打鼾;春早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响起了均匀的鼻息。
没办法,万贞儿只得穿上夹袄夹裤,蹑手蹑脚地走到太子寝榻前,轻轻地把太子在外挥舞的双手放回锦被里。再摸了摸太子身下,果然裆下的棉片已经浸湿了,她给换了一块干净的棉片。
换了干净舒适的棉片,小太子身上舒服了,黑黑的眼仁凝视着她,嘴角浮现出了笑意。这是到太子宫两天来,万贞儿第一次看到小太子的笑意。她不禁伸出手指刮了刮他柔嫩的脸颊,不料他的嘴却一下咬住了她的手指,那几颗长出的尖尖的小门牙竟然把她的手指咬得隐隐作痛。
万贞儿忽然醒悟了:小太子莫非是饿了?李姑姑交代过,太子夜里有时是要加餐的,有时是乳母的人奶,有时是滚水即冲的桂花藕粉羹或者玫瑰粳米粥什么的。
万贞儿看看睡得正香的崔姑姑,不想喊醒她,于是,轻手轻脚地用寝殿放着的暖瓶里时时温着的滚水给太子冲调了一碗桂花藕粉羹。现在正是深秋桂花飘香的季节,桂花香能够宁神安眠。
万贞儿把太子的头放在她的手臂上枕着,喂他吃了小半碗桂花藕粉羹。一边吃,他黑黑的杏仁般的眼眸一边打量着她,有时嘴角还浮出一个带着笑意的梨涡。这不由让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小弟,小弟从前也是这般瞧着她的,在她抱他、喂他吃食、逗他玩耍时。
渐渐地,小人儿的眼神迷离了,似睁非睁了,万贞儿晓得他应该是瞌睡来了。果然,一会儿,他头一歪,就睡着了。万贞儿用丝帕擦了擦他的嘴脸,扶起他的背,小心地、轻轻地拍了一会儿,让他消会儿食,不至于噎着。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扶着他躺下,盖好锦被。小人儿很快就睡熟了,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当万贞儿轻手轻脚地走回自己的寝榻时,却看到了昏暗中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紧盯着她,像黑夜荒野上闪着绿光的狼眼。万贞儿被吓了一跳,再一细看,却是春早披衣坐在寝榻上,一直盯着她,也不晓得春早是什么时候醒的。
“不错嘛,才来第一个晚上,就把太子殿下伺候得周周到到、熨熨帖帖的。很熟练嘛,倒比我们这些东宫的老人还熟练了。”春早一说话就是阴阳怪气的。
万贞儿没理她,只是淡淡地说:“我睡觉比较警醒,太子饿了,也尿了,我见姑姑和姐姐辛苦了,睡得熟,就替太子换了尿片,喂了藕粉羹。这些都是小事,我入宫前,在家给吃奶的小弟也做过的,确实做起来也不算生疏。做得不好,让春早姐姐见笑了,还请原谅贞儿则个。”
一直鼾声如雷的崔姑姑被她们的谈话惊醒了,她披衣起来迷迷糊糊地说:“是太子饿了?要吃奶了吗?”说着,她就解自己的衣襟。
万贞儿说:“姑姑安心睡吧。太子刚刚才吃了半碗藕粉睡了,棉片也换了,就不用劳烦姑姑了。”
“哦!那就有劳贞儿姑娘了。我夜里瞌睡大,以后太子要吃奶的话,还烦请贞儿姑娘提醒我。”崔姑姑打着哈欠说。“好的,到时贞儿会提醒姑姑您的。”万贞儿说。崔姑姑千恩万谢地去睡了。春早“哼”了一声,也扭头去睡了。万贞儿心想,自己只是初到端本宫,无意中就惹下了一个对头。这以后的日子,如何与春早相处下去?她还来不及细想,睡意就袭了上来,于是钻进已没有热气的被子,也很快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