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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化镣为刀

一只冠子火红羽毛金彩的大公鸡,站在一人高的土墙上伸长脖子“喔喔喔”啼着,声音洪亮,高昂。

殷妈妈坐在门口石阶上,端着簸箕在不停地扇着麦子,不时地停下来拣一拣麦粒里的石子,一边在嘟哝着:

“你呀!就是性子急。没听俗话说吗,磨刀不误砍柴工。哎,养好了身子,你爱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现在,哎,得听大妈的!”

屋门反锁着,两个铁环上扣了一把三寸长的古老铜锁,钥匙就挂在大妈的大襟扣子上。

门虽锁着,屋里却有人,这是东方玉江。你看他一会儿从竹床上爬起,一会儿又蒙头躺下,唉声叹气的动静震得窗户纸沙沙响。他无可奈何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象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猛虎。

东方玉江搬到殷妈妈家住后,雷振公特意关照殷妈妈严格管理。大妈有自己养伤的经验,对玉江照顾既周到又严厉,说啥也不让玉江乱动弹。

若换了别人,玉江可能会随便一点,请求一番,也许不会驳这个面子,或者干脆自己就行动了。独有对这殷妈妈,一种鲜血凝炼成的由衷的尊敬,促使他分外尊重这位革命的老妈妈。他不敢拗强,怕惹老人不高兴,因为老人刚刚失去了儿子。然而这种养伤的滋味比沂蒙山后方医院更难熬。那是在后方,听不见炮响,这是在前线,飞机老从头上经过,大炮的声音虽然隐隐约约,可总能听见。确实把他憋得够呛。

他听着大妈的絮叨,由不得长长地叹了口气,使劲闭上眼睛。

大妈听见屋里没了动静,以为玉江睡着了,便忙自己的活儿去了。

玉江听听没声响了,爬起身从门缝里往外瞅瞅,看见院子里散放的风箱,砖块、泥堆,急得直劲搓手。出不去,门锁了,窗户也从外面扣死了。金鸡在邻舍的土墙上象有意气他一样,一声比一声高地“喔喔”啼着,急得东方玉江从门缝里往外“轰”它。他坐立不安,好半天没想出法来。末了,只好再跑回竹床上仰天躺下,瞪大眼珠子去数屋顶上的檩条。他心里乱极了,一桩桩心事象池塘水底的气泡一样翻腾上来。

马刀断了,急需打一把新的,同志们给他找来了一些铁,可他觉得没有比锁链打成战刀更合适了。于是,他打发妻子玉莲到茅茅村头长春柳下去挖取铁镣,可是妻子一去二十天还没返回。其实是他心太急了,从利光集到耒仓堡虽说只有七、八十里路,可玉莲还有支前任务呐!从玉莲回家想到了玉海,不知他参加人民军队了没有?玉海从小面面糊糊的,没点刚性;从玉海又想到了坦克,想到了逃脱的蒋文武,想到了牺牲的战友,想到了负伤的同志,越想越躺不住,越想越心焦。

他不由理怨起殷妈妈来。好妈妈,你太不懂玉江的心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了解,他数摸了全身的伤口,没有一处影响骨头的,没有一处影响胳膊腿活动的。况且经过近二十多天治疗休养,伤都封口了。可是殷妈妈毫不理会这些,特别是救护队长冯贞来换药的时候娘俩一搭一挡更是厉害。东方玉江甚至有点怕她们,每当他吵吵着离开这憋人的地方时,妈妈总是一本正经地把脸一板,说:“听你的,还是听上级的?”

“听上级的!”

“对了,上级把你交给妈妈,你就不能乱跑,要老老实实养伤。”冯贞在一旁帮腔。

“怎么?把我交给妈妈?我是来休整的,不是来养伤的嘛!”

“对你来说,休整就是养伤,这是党支部交给我这个委员的任务。”殷妈妈说。

冯贞说:“区长把你当伤员交给了妈妈。事实上你也是伤员,要不,派我来换药、送药干啥?”

东方玉江这才明白是雷振公这么安排的。没办法,大妈说得很清楚,上级叫这么办的。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上级是有权威的,这是他拿命也不换的最高信条。他从一个奴隶成长为战士,自身的经历,潜移默化的真理,在他心中凝成了这一忠诚的信条。

没办法,他只有耐下性子,盼伤口快愈合。他又犯了住院时的老毛病,一天要揭开纱布看十几回,仿佛分分秒秒都会出现奇迹一般。

他想到欧阳清一天也没休息,就领训补充兵员去了。

他想到雷振公,这个身残志坚的老同志,才从战场上下来,又领人上去了。人人都在忙,许多事等着去干,可是他却被紧紧地锁在这里了。他急得满头大汗,躺下起来,起来又躺下······

忽然,他听见村外传来了战马嘶鸣和马蹄声,骑兵的耳朵对战马格外敏感,从奔进中不时响起的鼻喷声,他分辨出这是梁三牛的马。蹄声到门前停下了,他从床上跳下来大声呼喊道:“三牛!三牛!”

来人果真是梁三牛。他闻声走过来,看了看门上的锁,又看了看一旁向他摇头摆手的大妈,会意地伸了伸舌头,调皮地说:“分队长,你的命令不管用,现在得听大妈的。”说完,将一卷纸从门缝里塞了进去。东方玉江在屋里扒着门缝眼巴巴望着三牛作着鬼脸走去,他大声喊道:“三牛,等我病好了,非敲你的牛屁股不可。”

三牛冲着门撅起屁股说:“你敲!你敲!捞不着。”说着撒腿跑了。

殷妈妈在院子里“哈哈”地笑了起来。

东方玉江在屋里也被逗乐了。

这时,村外传来了大人小孩热情的欢呼以及纷杂的马蹄声。

是战友们来了?

是的,是战友们来了,他从战马奔腾的那种战鼓一般的点子中,分辨出这是他的战友们。

东方玉江没有听错,杂沓的蹄声和脚步声冲着茅屋来了。他扒着门缝一瞧,看见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欧阳清。他髙兴得心都要蹦出喉咙了,着急地用肩一扛,“咔嚓”一声,锁环断了,门脱了轴倒在地上,他冲出门迎着队伍飞跑过去。

欧阳清跳下马,迎上来,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东方玉江两个拳头交替地在欧阳清眼前挥动:才二十几天的工夫,可思念的感情却象洪流奔发。

东方玉江看见了他身后的十几个新兵。欧阳清告诉他有五个是翻身农民,从子弟兵团积极要求当正规军的,其余都是解放战士。根据即打即补的要求,经过简短的政治动员、思想教育后补到分队来的。

东方玉江一个一个地紧紧地握着战友的手,拍拍每一匹坐骑的鼻梁骨,“嘿嘿嘿”地笑着,眼角挂着欢喜的泪珠子。

“咴咴咴”“咴咴咴!”连续几声马嘶,玉江听出是鲁天那匹胭脂马在欢鸣。果然,冯海、刘解放、徐诚遛马路过这里。当他们看见欧阳清带来的队伍时,高兴地奔跑过来和欧阳清亲热地握手。

东方玉江趁他们说话的时候,走近胭脂马,拍拍马鼻梁,摸摸长鬃,揉揉肚皮。

睹物思人,玉江见了胭脂马如同见了战友鲁天一般,禁不住一阵难过和心酸,眼睛也潮湿了。胭脂马亲昵地拱着他的手掌,玉江一把抱住马头,骏马仿佛懂得玉江心事一般,驯服地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一动也不动。

东方玉江腮上挂着两行泪珠,他抬起头。在这一瞬间,他决定就用鲁天这匹马作坐骑,去完成战友未竟的事业。

东方玉江用右手挽住扯勒,抓紧马鬃,左脚尖伸进马镫,左手略一扶鞍,虽伤口疼得钻心,但还是轻捷地跳上马背,神态自若,人们简直忘了他是伤员。

胭脂马欢快地扬了扬脖子,“咴咴咴”长嘶了一声,前蹄趵着地,抖抖鬃,摆摆尾。东方玉江足尖轻点马肚,胭脂马就撒开四蹄,呼呼生风,明亮的环眼如天上闪烁的星辰,飞动的鬃尾好似飘舞的红云。

东方玉江重返征鞍,更显得骁勇百倍,豪气横溢,蕴集在胸中的激情从每一块肌肉中横溢出来,催得那马四蹄趵动,宛如流星追月一般。转了好大一圈儿,东方玉江才直起腰,提缰往后仰,那胭脂马立即将趵动的四蹄儿改变为蹄儿接蹄儿的慢跑,马步平稳得很,就象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泛舟一样,一点也不使人感到颠簸。

东方玉江心满意足地回到队伍跟前,对欧阳清和刘解放、徐诚、冯海他们说:“你们看,我的伤早好了!可他们偏······”

“好了,好了!咱们都得听党的,我们说了也不算,得地方党批准。”冯海故意泼了一瓢冷水。

“唉!我到部队里倒了两次霉,一次是季家台子······”

“分队长,快别诉苦了。”欧阳清打断东方玉江的话,“我向你报告一下。团里给我们补充了二十个同志,有翻身农民,也有徐州城里的难民、学生,还有,解放战士团里还给我们补齐了损失的战马。战马和解放战士都是独龙桥战斗中解放过来的······quot;

“这我看到了,你还是先谈形势吧!黄维的部队被歼灭了,牛肉吃了,肉汤也喝了,牛头黄维也抓到了手,可咱们这边怎么还一直没动静呢?”

东方玉江急于了解整个战局的变化,焦急地提出一连串问题要欧阳清回答。

“好!我先给你汇报汇报形势。”欧阳清清清了嗓子讲了起来。

“徐州逃出来的敌人被我强大的野战军围住以后,中央军委又发来电报······”

“怎么说?”东方玉江打断了欧阳清的话,着急地追问。

“集中兵力,歼灭黄维,围住杜聿明,阻住李延年。首长们决心大,野战军胃口大,打了二十多天,中野老大哥部队先啃掉了黄维这条老黄牛。”

“那么,我们为什么还不下口呢?”东方玉江急得直呲牙,仿佛眼前真有老牛待他啃似的。

“早啃了,哪还有你我的份哪?”

“对对,千万等咱······不!留给咱一口。”东方玉江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大队没打响倒好,他们还有机会参加上这一次围歼战。休整二十多天,外面好象已经换了一个世界似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不出去,敌人就打完了。想到这里,他“嚯”地一下站起来说,“走!”

“上哪儿去?”

“上前线!”

“上级有命令吗?”

“找上级要任务呀!”

“要任务?”

“对!“

“任务早就下来了,对敌人围而不攻,部队进行战场休整。”

“慢!你说什,围而不攻?”

“对!围而不攻!”

“这牛肉包子光眼睁睁地看!不让吃?”

“不是不让吃,是为了让各个战场都能吃上味道鲜美的牛肉包子,待会儿我好好向你汇报。”

“好吧!先找殷妈妈请她安排新同志住处!”

“还用你吩咐,殷妈妈早就把人领走了!你呀,急得眼都快看不见了。”冯海在旁边扶着门说。

东方玉江和欧阳清四下一看,可不,人早就走光了。

“你看你年纪都一把了,还象个淘气包似的。”冯海指着被他扛开的门嗔怪地说道。玉江摸了摸脑袋,歉意地挠挠头皮,知错地跑过去把门安好。

东方玉江把欧阳清让进屋,然后让冯海把小队长和许文都叫来,一块儿听听新形势。

冯海跑出去唤人去了,玉江给欧阳清舀了碗水,摆好了草垫,蒲凳、竹椅子,没用一袋烟的功夫,人们纷纷赶来了,不光小队长,连老战士也都一个不拉地跑了来,门里门外堵了个严严实实。

“欧阳,我看咱就冰糖吃萝卜(甘)干脆,你给大伙作个报告算了。”冯海遇上了逗趣的老搭档,快乐地说。

“对对,讲讲,给大家讲一个一箭穿心里外透。”东方玉江也赞成。

“好,嗯吭!”欧阳清清了清嗓子站了起来说,“同志们,总部电示对杜聿明集团围而不攻。为什么围而不攻呢?这是毛主席的计谋,最近形势发展那可是切菜刀剃头玄啦!华北战场上,平津战役巳经敲响开台锣鼓啦!国民党驻平津的六十多万兵马叫东北全境解放吓晕啦,要收缩虾兵蟹将坐船南逃。我们这里围而不攻,或者隔而不围,是让同志们休整休整,养精蓄锐,以便南北配合,大量歼敌。上级分析说,这是毛主席胸中有百万雄兵,统筹全局,全国作战一盘棋的伟大战略思想,现在呀,总部的胃口不是网里的这一点敌人,还有平津的六十万哪!”

“嗨咦,过瘾!真他奶奶的过瘾!”东方玉江拍着大腿喊叫,“这围而不攻,是放长线,钓大鱼。”

“就是,就是!”欧阳清兴奋地答应着,“包围圈里的敌人集中力量进行了不知多少次步、炮、空、坦所谓立体式火力摧毁,想全面突围,可是除了留下了几千具尸体外,始终没有能越雷池半步,听前线下来的俘虏说:河沟都叫国民党部队的尸体填平了,河水阻塞得涨起好高,可是象捆起四条腿的猪儿一样,只能就地打滚儿,不能再跑再跳了。”

“欧阳,这回我看是弯腰铡草”

“怎么讲?”

“(撅腚)决定一切了。”徐诚平时不大说笑话,这会儿也髙兴得凑起哏儿来了,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杜聿明成了瓮里的鳖,跑不了啦!”冯海也高兴地插了一句。

刘解放盘腿坐在草垫上,咪着眼在抽旱烟锅,笑容不时地从烟雾中显露出来。

欧阳清等大家的笑声落下去,又接着说:“蒋文武的战车团也在里面,不断突围,不断被消灭,现在只剩不过十五、六辆坦克了。”

“好哇!可惜咱们不能亲手去消灭他,为分队副报仇。”东方玉江咬着腮帮子狠狠地说。

他们正兴奋地议论着这鼓舞人心的胜利。突然梁三牛在门外大声嚷嚷道:

“闪开!闪开!分队长你看谁来啦!”

东方玉江一看“呵,玉莲!你可回来啦!”说着高兴地迎了上去。

玉莲气呼呼地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交到玉江手里,又转身出去拖进一个人来。

玉江和欧阳清以及同志们看到了她那气得涨红的脸,一齐转头朝那人看去。

晌午了。

殷妈妈的院子里热闹得很。红冠子大公鸡跳在草垛上伸长着脖子喔喔啼,大芦花、毛腿子母鸡叽叽咯咯地在冬青树下用爪往后刨土觅食,独有那虎皮花狸猫懒得不动,伸开四肢,躺在洪炉旁,一边烤火一边晒太阳。

玉莲在拉风箱,“呼哒,呼哒!”风箱有节奏地响着,洪炉里的煤炭闪着红亮的火苗。

玉江一只脚蹬在铁砧子上,左手拿了一把长钳,右手捏了柄短锤,棰头拄在铁砧尖上。尽管屋外风寒天冷,可他只穿了一件单军装,他古铜色的脸面上挂着油亮的汗珠,此时,一脸怒气。

洪炉旁蹲着一个人,两手抱着脑袋,一柄大锤横在左边,他就是玉莲上午带来的那个人!

这人是谁?

是玉江、玉莲的哥哥东方玉海,他在双桥战斗中被俘后,被送到了解放官兵管理处。玉海在国民党军队里挨打受气,当兵当怕了。来到解放官兵管理处,出乎意外地没挨打也没挨骂,还受到优待,管吃管喝管治伤。一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但玉海转性慢,再加上他离家这么多年,心里老挂着家,所以,当经过教育后领导问他去向时,他试探着说要回家。想不到,答复非常干脆,并且发给了路费,这时他回过味来,想想在国民党军队里那非人的生活,想想弟弟、妹妹的话,他这才真正明白解放军是好队伍。

他惦念着家人,想回家看一看的心情,胜过了他对解放军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认识,就这样回了家。

到家后,老婆、孩子一见面,喜了一袋烟的功夫,一说是俘虏了放了回来的,接着就变了脸往外撵,嫌他不留部队当解放军。东方玉海好话说了一箩筐答应立刻返回去,这才使妻子喜梅消了气。

也巧,玉莲接受了玉江的委托,去茅茅村挖取铁镣,顺便回家看看一个多月没见面的嫂嫂,顺便把哥哥被俘解放的消息告诉她。一进家门看见哥哥玉海竟回家来了,心里的火气又升了起来,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末了她说:”大哥,上阵的骏马勒住缰绳还想往前冲,没头脑的懒猪赶着去食还想往后缩,大哥你是当骏马还是当懒猪,可要好好想想啊!”

最后东方玉海又挨了媳妇喜梅一顿骂,才随玉莲回到了利光集。

玉莲知道丈夫的脾气,火苗子一窜就是两三丈。她是有心把这个不争气的哥哥拖来参军的,并看出哥哥玉海的心也早就有了转意,她想让玉江进一步开导开导玉海,让他懂得为谁当兵。但,她又怕玉江狠剋玉海,因此,背地里再三关照玉江要以开导为主,不要发火。玉江说:“俘虏的工作我做过许多,这是政治任务我不会发火的,也从没发过火,要看我想发火,你就咳嗽一声!”

他们定好咳嗽为号,以提醒玉江注意态度。

风箱呼哒着,洪炉里冒出了金花,金花嗤嗤嗤地从炭块里溅出来。玉莲喊声“玉江!”

玉江便将长钳伸进炭火中拨了拨炭,夹住露出来的一个环扣,往上一提一抖,火中拉出一截通红的火蛇一般抖动的长长的锁链。他将钳一悠打,冒火苗溅金花的锁链落在铁砧上,玉江松开长钳从一旁夹起一个钢錾,按在锁链上,向玉海吆喝一声:“来!用力打。”

不知玉海心不在焉忐忑不安的缘故呢,还是惧怕玉江狂飆式的性子,他的锤落下来举起,举起落下来,不是打空就是砸在钳子上,好几回都没打准。

玉江瞪了玉海二眼,玉莲见状忙停住风箱,夺过大锤,举过头顶,看准了“嗨哟”一声,锤起錾落,铁锁链断成两截,当啷落地。

玉江夹起半截扔进炉膛,夹起另外半截放上铁砧,小锤一掂一点,玉莲大锤密切配合,叮当叮当,金星四迸,灿灿烁目,一连几十锤,锁链头几环砸变了形。

玉江停住了锤,严峻地指着锁链对玉海说:“你还记得它吗?想当初是蒋效雨、蒋文武这些狗杂种给我砸上的。他们借驴闹事活活气死了爹不说,还把咱俩拉去充炮灰。我不听山蝼蛄叫唤,跑了,他们把我抓回来,砸上这二十七斤重的锁链还要把我活活拖死。那时候这锁链是敌人,是杀人的凶器。锁链一响有多少穷兄弟爷们家破人亡?有多少受苦人落进私牢,抛掉身家性命?而你,被抓壮丁不怨你,可不逃跑能不怪你吗?你可晓得这蒋军是蒋介石手里的一条锁链,蒋介石用他去残害老百姓,扑灭革命,你就是锁链上的一点铁屑,可你竟干得下去!你,你说你怎么能干得下去?”玉江愈说愈起心火,面前站的人曾经是亲人,因此恨白布落入染缸,恨好铁用作强梁,这种微妙而复杂的情感在这种关系面前表现得尤为强烈。

玉海弯腰低头,坐在风箱后,手脚颤颤,吓得不敢吱声。

玉莲忙咳嗽一声,玉江立刻觉察自己急了,于是干咳了两声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按捺下胸中那股火气,接着说:“是新四军救我出了虎口,是革命老妈妈帮我砸断了锁链,敌人要我死,新四军要我活。”说着,玉江“嗤啦”一声扯开衣襟,露出疤痕累累的胸膛,“你看看我这一身伤疤,除了地主给的就是国民党给的,那一块没个‘恨’字,而你!谁是仇人,谁是亲人,怎么就认不清?!”

铁砧上的锁链由红变青,由青变黑渐渐地冷却了。玉江顺手夹起插进炭火里,又夹出另半截来打。一边打一边说:“我们都是穷汉,穷棒子,你可认得个穷字?“窮”(穷)字下面是一个人弯着身子,天下的穷字都一样,天下穷人是一家啊,你再看看那富字。”他停住锤蹲下身子在地下写了窮”又写了个“富”。“你看这富字,有一口人就有一份田,天下富人都霸田,有财有势,天下地主是一家。蒋效雨、蒋文武和蒋介石一个鼻孔出气,蒋效雨要害我,蒋军把你拉去当炮灰,要害更多的穷兄弟,可你分不清这个‘穷’和‘富’,分不清这个‘亲’和‘仇’。穷人怎能去当富人狗?”玉江越说气越足,他讨厌玉海那三棍子打不出半句话的蔫脾气,他恨铁不成钢,因此火往头上窜。玉莲连连咳嗽,提醒他注意。可玉江早已把约好的暗号丢到脑后去了。他朝玉莲瞪了一眼说:“上一边咳嗽去,别打断人说话!”转脸又疾风暴雨般地冲玉海去了,“你要不参加自己的队伍,不杀敌报仇,就不是爹妈养的,就是忘本的东西,我们的关系就一刀两断······”

玉莲越听越沉不住气,大声地说:“玉江,烧过火啦!”

“什么烧过火啦?”

“人!”

“喔喔!”玉江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理智了,连忙收住,从炉膛里拖出快熔化的锁链一边使劲捶打,一边说:“熔化了才能出好钢哩!” ,

玉海闷头拉着风箱,火苗呼呼地欢跳着。玉江和玉莲一边说着轻一锤、重一锤把锁链打成了战刀。

把锁链打成战刀是很有意义的,因为锁链中凝聚着深仇大恨,凝聚着阶级压迫和反抗,记载着东方玉江不屈不挠的气概和他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从砸碎锁链到化镣为刀剑,这是一个多么深刻的革命变革啊!

东方玉江看到了这有形的锁链,看到了它的变化,体会到了它的内在的力量,他象需要呼吸一样迫切需要将锁链化成杀敌的刀剑,因此当妻子玉莲一到,没有容她喘口气,没有同妻子叙一叙衷肠,他就着急地催她一起砌洪炉。他是个硬汉子,但不是不重感情的人。可是战斗填充了他生活的每个角落。从敌人手里夺回天下穷人的幸福,让所有穷人夫妻团圆,然后才有自己的团圆。这个崇高的信念在他心中是刻骨铭心般的牢固深刻。他把个人的事事无巨细都抛到了脑后,他把战斗放到了一切之首。

玉江具有了化镣为刀的强烈冲动,也感觉到了这其间的崇髙价值,那么他是否看到了另一条无形的锁链,看到了把那条无形的锁链铸成革命的刀剑的崇高价值呢?

玉江看到了。

他看到了千万个象玉海这样的俘虏,他们昨天,手持美国运来的杀人武器,向人民耀武扬威的时候,他们是蒋介石手里套向人民的铁锁链,蒋介石利用这条锁链摧毁了许多家庭,杀害了许多志士,残酷地镇压了革命。而斩不尽杀不绝的共产党人,奋起挥动人民战争的铁锤,砸向蒋介石手中挥舞的这条无形的锁链。锁链被砸断了,一环环被粉碎着。

玉江犯过纪律,那是入伍第一仗,他把一个正要缴枪的俘虏,用手榴弹报销了。为这,班长没少批评他,给他讲了人民军队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但他不信仇敌能变成同志,后来,事实教育了他,班长本身就是这样转变过来的,再往后,他从刘解放身上更进一步地看到了我军俘虏政策的威力。

如今玉海也是革命需要熔化的一环。

玉江把他一块拉来化镣为刀,为的也是借机教育他。粗矿、耿直、质朴无华的玉江虽讲不出更深奥的道理,但他心中是明白的。明白铸刀也要铸人,铸人铸刀是同样重要的这个真理。

他觉得玉海的脑子叫敌人染黑了,搞锈了,应该象这锁链一样扔进熊熊的烈火中去锻烧,锤掉铁锈污垢,反复锻打、熔炼、淬火、才能锤炼成无产阶级的战刀。

玉江、玉莲轻一句、重一句。轻一锤,重一锤,锤锤句句都打在玉海心上。

玉海终于说话了,他抬起泪汪汪的脸说:“你们别说了,我不是块榆木疙瘩,我错了!兄弟,妹妹,我要求参军给爹娘报仇。”

“嗯,我问你,光为了爹妈吗?”玉莲问。

“不!也为你,也为玉江,也为天下受苦受穷的哥们爷们。”

“怎么报?”玉江何。

“上战场,跟蒋文武拼个你死我活!”

“不!蒋文武是碾盘底下的一个跳蚤,没什么了不起,蒋介石才是总祸根,不把蒋介石打倒,不把蒋根挖掉,只拼掉一个蒋文武可不行!”欧阳清和许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听了玉海的话,许文插上了一杠子。

欧阳清道:“说得对,要给天下穷哥们爷们报仇,打出人民自己的天下,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给亲人报仇。”

许文接着说:“马克思说过一句名言‘只有解放全人类,无产阶级才能解放自己’!”

“我懂了,真的懂了!跟着共产党,不夺胜利不回头!”

“胜利了也不能回头,要世世代代走下去!”玉江高兴地看到了玉海的变化,他象打了个大胜仗一样高兴:大声地说,“好!有骨气,这样才算是无产阶级妈妈娘养的,来!一块打!”

欧阳清接过了手锤,许文拉风箱,玉江让到了一边。欧阳清说:“分队长,你开了个好头,十多个同玉海一样的新同志,咱们都要用阶级教育的铁锤来敲开他们心上关闭的大门。”

玉江点了点头。许文说说干就干。”

欧阳清从火里拖出那打成了半截刀的锁链。

玉海举起了大锤,一锤一锤越打越紧,越打越准,越打越重,金花飞舞,杂质铁锈一片片崩落到地上。

笑啊!玉江汗涔涔,红彤彤的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

玉莲抿了抿垂到眼前的长发,摸了摸脑后的短髻,幸福地看了看这几个异姓弟兄,她笑了,鸭蛋型脸上飞着丰彩照人的霞光。

铁锁链变成了刀的雏形。

铁锁链在烈火中新生。

铁锁链被一次次淬着火,放回炉中锻烧,又拖出来锤打。

千锤百炼,百炼千锤!

玉海展开了蹙了数年的眉头,象卸了沉重包袱后的行人,舒心地笑了。

诞生了!一把,又一把,青锋闪着寒光的战刀在烈火中诞生了。

当然,还要拿到战火中去检验。

不过,可以坚信,用仇恨、阶级的意志、闪光的真理铸造的战刀是所向披靡、永不卷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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