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炮击没错，错就错在不该没有侦察。”刘杰明还在为军长的决断辩护。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郎山妮又一次加重了语气，她颤抖着举起枪对准刘杰明的脑袋，“你放屁！我郎山妮是你的人，可以死。可你，怎么忍心让李龙溪杀害那些弟兄？你们不出一兵一卒也就罢了，你们竟然连娃儿和澡盆子一起摔掉，让我们给日本人殉葬，你们还有良心吗？还配叫人这个字吗？”
郎山妮缓了口气，语气变得平静下来，“我要杀了你！刘杰明。”她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刘杰明并没有躲避，他从容地转过头来，看着郎山妮说：“开枪吧，这一天我早就想过无数次，从我加入国民党军队开始，就知道每个战士都会随时面临死亡。死并不可怕，死得其所才是最重要的。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父亲，可我对得起这片土地！如果要我死，能拉一个日本鬼子陪葬，我都会说愿意。”说完此话，刘杰明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开枪！不要开枪啊！”这时候，关馨从山上慌慌张张地跑下来，挡在刘杰明身前，“不要开枪，你不能杀杰明，他也是没办法，他给军长跪下了啊！可李军长和周参谋长不听，军令难违啊！他真没办法，李军长也是为了掩护后方老百姓，不得已抓住战机，开炮是迫不得已啊！”
由于激动，关馨的脸都涨得通红了。她用充满哀求的眼神看着郎山妮，又看看刘杰明。“真的不是他的错。”她弱弱地说，宛若卸下了全身的重负。
“忘恩负义、无情无义的家伙。你难道看不出，这是国民党军队借刀杀人的计策吗？”顾小辉也很激动，他接着说道，“郎山妮，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为什么非要跟这家伙走？你看看，国民党军队做的事！在皖南，杀害新四军八千多人；山东很多地方，他们处处搞摩擦，杀害了多少八路军土改干部和革命群众！他们做的事，郎山妮可能不知道，但你刘杰明，不会不知道。”
一些“小狼队”没有牺牲的队员，此刻都围拢过来，看到刘杰明，大家都很激动。“杀了他，为死去弟兄们报仇！对，杀了这王八羔子！”“小狼队”余下队员们都劝郎山妮杀了刘杰明，为死去的“小狼队”队员们报仇。
但是，刘杰明带来了一个连的士兵，都荷枪实弹，枪口对准郎山妮和“小狼队”剩下的几十个残兵。
“不要啊！不要这样啊！”关馨拦在刘杰明前面，苦苦哀求不要火拼，也恳求郎山妮放过刘杰明。
“刘队长真没办法，军令难违！他也不想这样，求求你们，大家都放下枪吧！”关馨的嗓子变得沙哑了起来。郎山妮的枪指着刘杰明的太阳穴，手发抖，面前的男人曾经是她认为最亲近的人，也是她一心一意爱过的男人，她真的不忍心亲手结果了刘杰明的性命。郎山妮犹豫了好久，终于放下手枪。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狼这种动物吗？父亲从小就告诉过我，比狠多一点就是狼，多的这一点，就是良心。”是的，这是郎上妮从小就知了的道理，此刻父亲郎孝坤的声音和样貌又浮现在郎山妮面前，她冷静下来。“良心你懂吗？”郎山妮大声地问，“可是你——刘杰明，竟然连动物都不如，但凡有良心的，都不会眼看着国民党军队向拼死战斗的同胞开火。就这一点，你刘杰明就不如畜生！”
郎山妮重重地说：“我看错了你，滚，滚远远的！不要让我看到你，否则第二次，我绝不会手下留情——滚！”
一瘸一拐的刘寿山在顾小辉的搀扶下，也来到了众人面前。他要顾小辉把刘杰明叫到自己面前，二话没说就狠狠地抽了刘杰明两个嘴巴子，刘杰明的脸当时就肿了起来。
“王八蛋，你这个逆子。老子从小把你养大，教给你做人道理，凡事都是情在理先，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你居然帮着李军长那狗日的，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啊！”刘寿山气得浑身发抖，“我以后再没你这样薄情寡义的儿子——没有啊。”刘寿山几乎喊了起来。
“以后我只有一个女儿，就是郎山妮。你明白了吗？你明白了没有？”刘寿山越说越是来气，“小辉，你听着，我代表秦望山的老老少少，我发誓，解除女儿郎山妮与刘杰明的婚事，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会写下来。”顾小辉回答，然后打开公文包，拿出纸笔，写了那几个字。刘寿山把“休书”扔给刘杰明，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看着老父亲被气得变形的脸和扔来的“休书”，刘杰明只觉心中涌起了无限凄凉，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难道是我错了吗？郎山妮和父亲的背影越来越远了，想起郎山妮刚才的样子，想着多红火的“小狼队”，现在就剩下残兵几十口子，刘杰明心如刀绞。
望着南飞的大雁，郎山妮默默地走着，眼睛眺望苍穹。大雁多好啊，不管春夏秋冬，它都能飞去飞回，永远不会离开淳朴的岁月。郎山妮欲哭无泪。一声凄凉的哀鸣传来，她怔了一下。
是谁？风言风语？哦，是一只山鹰，展翅腾飞在山顶。自由的鸟，累了，静静地蹲坐在岁月的老松树上，看着这支已经失去灵魂的队伍，走向未知的道路。
山野山风中，郎山妮努力找回自己，找回过去在秦望山时的嘈杂声音，可是人都走了，魂儿都留在牛头梁了，也许，他们会随着大雁南飞，也许，他们此刻就翱翔于蓝天白云之上，给活下来的兄弟姐妹们一种强劲的鼓舞吧。
郎山妮从未这么思虑过自己的一生，也从未像今天这样认识自己，看不起自己。她多么渺小啊，在抗日战争里，连个草籽儿都不如。草，明年还会复生，可她觍着脸胡说狼大仙附体，是根什么草呢？狗尾巴草？
郎山妮笑了，可你能把那些牺牲的弟兄们的魂魄附体在土地，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吗？能让活生生的战士，重新回到秦望山，喝酒吃肉打鬼子吗？不能。一切都过去了。刘杰明，只是岁月中一枚流弹的影子，郎山妮再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影子，那是一颗真正的扫把星。
她嘲笑自己，当初在秦望山呼风唤雨，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但其实她只是个女人，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一厢情愿。当初自己怎么就没看出，他从国民党军队那里来，目的不是为成亲，而是为惦记她的那些人呢。
“铁树开花了。”郎山妮忽然喊了一句，究竟她想说什么，很多人听了，都不得而知。
队员们弄来一个担架把丁大雷放在了上面，顾小辉带着郎山妮和余下的“小狼队”队员，抬着伤员向东南方向的滨海地区转移。
丁大雷发起了高烧，身体一会儿热得要命，一会儿又冷下来，如此反复，折磨着这位倔强勇敢的人。丁大雷烧得有些糊涂了，一路上都是胡话。郎山妮经常过来照顾他，丁大雷一直紧紧攥住郎山妮的手，不断地叫她的名字：“郎山妮，山妮，小狼，小狼……”
郎山妮茫然地看着丁大雷，任凭他攥住手，没说话，眼泪却潸然而下。现在，她觉得这个平时很自私的男人，到了关键时刻，比任何人都勇敢，比任何人都疼她。那个炮弹本来是在自己这一侧落下，丁大雷若不是舍弃了逃生护住她，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害。
